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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怪时乖1


九月二十,命妇等均入禁中。先于坤宁向圣人稽首后便可入禁中探访。贞献以病故告假,是以辛未(贞献母)神色惴惴,崔寿衡见状安慰道:“淑妃微恙,顾夫人(外命妇封赠名号)不必担忧。她啊一向羸弱,许是不胜疾风又病倒了。不过她有官家宠眷,官家特地将素日侍奉御体的陈、文两位御医都指到书麟阁去,想淑妃定会早日康复。”不意辛未竟向正座端然拜倒,“请官家收回成命。顾娘子焉有荣受御医看诊?”皇后掩唇佯装咳嗽,真是不知她的路数,在场的命妇都肃然无声,惟德庆长公主却笑道:“今日真是新鲜,那起子医官院的院使有多无能您未曾见识吗?不拿旁人,就提一提毛立好了。他是圣人亲自提拔的院判啊,后来怎样呢?未能妙手回春保住怀敏太子,令官家与淑妃伤心断肠,医术高低可见一斑。您要讲规矩,又将女儿的安危置于何地?”她复起身向皇后矮膝,“阿嫂,既淑妃向来敬服您,从未有目无尊卑之事,那么仅是寻医之事亦要锱铢必较?”崔寿衡恬然一笑道:“殊金言重了。我若介意,你阿兄亦会不高兴的。追根究底都是官家对顾娘子的疼爱,吾甚不解夫人何必行此一举?”

        坤宁殿的事体不胫而走,贞献却不置可否,只吩咐守殿的供奉官请她们在庭前用两碗茶汤。谁知辛未并不餍足于此,她于槅扇前高声问:“顾娘子有疾?不知是甚么症候?能否允我们进去探病?”瑰意面不改色,“夫人容禀,娘子这病需得静养,盖因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这阵子却还反复,并不见好。今晨忽犯恶心,如今吃了两帖药才安歇一会子。”辛未语调平和,言辞却是斥责,“可是卧榻不起?”瑰意鄙夷道:“夫人是很盼娘子病入膏肓吗?天下焉有您这样的母亲?”辛未横眉怒目,“你是书麟内人,怎地如此粗蛮?当真是半点礼数也没有。平日服侍娘子的香缨、寒蝉在哪里?”瑰意拦挡在门前,“夫人嫌奴礼数不周,自然有最懂礼数的女史来伺候您。这不,官家听闻您要来做客,特地从紫宸指了两个镣子来周全您的茶水果子。如此殊荣,夫人可要领情才对。”

        原在后跟随的邓贞端嗫嚅道:“阿娘,贞献一贯孝顺体谅。今日定是因我缘故才不肯来见的,全是端儿的过错。我们不要为难她,吃一盏茶也就尽够了。”瑰意哂笑出声,绕着她走了两圈,“原您就是顾娘子的阿姊啊!闻名不如见面,奴真是大开眼界!人心龌龊,您却离间一对母女,居心不良至此,就算您厚望相见,奴怕也难让您入内。”辛未怒极,“执事用人应慎之又慎。淑妃却亲奸佞,任由她随意折辱母姊。”门扇打开,贞献由琬琰扶着,“夫人可都听清了?瑰意说我的病终须静养,不宜旁人烦扰。”辛未却不忘携贞端致礼,“淑妃娘子安康。”贞献略微欠身,以纨扇遮住侧脸,避开她审看的视线,“安康?夫人当真是盼我安康么?”辛未神色难堪,贞献遂拂袖回身,“入内说话罢。”

        书案上放着一张熟宣,绘着碧玉妆成、竹影扶疏,内人贴心为她们打起竹篾的帘子,挪去绣墩便宜她们就坐。辛未仍旧坚持要问:“你将香缨、寒蝉调去哪里了?”贞献凝眸看她,了然笑道:“看来夫人颇挂念她们,只怕所尽之情倒胜过我这亲生的女儿。”贞端惘然道:“献儿误解……”只是尚未言毕便被她截断,若说截断不够,大约算是喝止,“住口。客随主便,我不容你开口,你便不该开口。端娘子可明白这规矩?”辛未怒不可遏,也不管场合,“顾贞献,你究竟还是我顾家出去的娘子。我们恩养你十三载春秋,并不图你回报什么,你却动辄拿乔,在我和你阿姊面前跋扈起来了!”那一瞬间的黯然神伤被瑰意捕捉,然而却转变很快,她用垂首压制了苦悲,终于直视着这所谓骨肉相连的一对母女,“夫人此来所为何事?”

        她挥手,近前便只留瑰意。辛未仍旧不满,然而贞献却说:“此处是书麟阁,的确是由不得您来做主的。”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旦求人,就该有分寸。当下分寸便昭然若揭,“献儿,你阿姊已过十七岁生辰,该论婚嫁之事了。”贞献颔首,尤泰然自若的吃了半盏北苑先春,“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长远。您是如何替阿姊盘算的?”辛未含蓄地试探说:“你阿姊比起你无不差的,你在禁中孤苦伶仃,令我时常牵挂。从此就盼你多央及你阿姊了。”

        果然,即便一切推翻重来,这番话却若出一辙,还是凛冽而残忍。贞献故道:“不知是相看了哪一家?我是孑然无靠啊,在这禁中如临深渊,不敢稍有行差踏错。只盼着阿姊嫁一个寻常人家,夫郎疼她十年如一日就好。”婚媒是终身大事,贞端急切接口道:“官家那样疼淑妃您,您想必在官家那儿也说得上话。官家待您情深意长,初封便是修媛,我心里很羡慕。”真是胃口不小,贞献却想看她到底贪婪到何等限度,“修媛算得了什么?阿姊这样的才貌入禁中做圣人也使得。”贞端不由得赧然,遂羞答答低首道:“妹妹谬赞了。自你之后嫔妃初封概是才人,高封也不过美人。就算是要我去做御侍,我亦是无有不应的。不妨就让阿姊随侍在您跟前?给您端茶倒水都使得。”戏台子上的登堂露面贞献也熟稔,“您是我阿姊,这内人的活计怎好让您来做?但这究竟要看圣意,我一时亦说不准。毕竟圣心难测,非我能够估量。”

        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口的琬琰恭敬道:“娘子,官家将至,请您快去阶下接驾罢。”若说面见圣颜,该是多少嫔御喜上眉梢的事,贞献却一如平常,只恬然笑道:“还不到午膳时辰呢,官家怎地就来了?”正料想着,一衣赭黄却近到眼前,他在她肩膀上一按,“坐罢。听义则说你晨起身上不大好,我来探探你。我瞧你脸色不好,手亦冰凉,想是风寒未愈的缘故了,陈中陵与文楷怎么说?”她任凭他来暖手,“还能怎么说?背了些条文,吊了吊书袋,便拿方子开药罢了。”他亦在罗汉榻的一侧陪她坐,“这倒平常。不提陈中陵,文楷治风寒确实有些手段。若非他着实高明,我倒也不会指他来看你的症候。”

        贞献只好实话实说,“他的药凶恶,妾昨日确实服下了,今晨便呕了一回。陈御医说是挫伤了脾胃,如今还要多吃一帖胃药。”今上登时大怒,“什么?真是庸医误人!文氏害你至此,我再不能容了!今日就赏他二十杖撵他出去罢!”她却扯他袖口道:“官家可别跟文御医置气!妾听闻他曾服侍过太后玉体,还曾数次救回娘娘,在攻克疑难杂症上颇有些心得。官家要留住医官院的栋梁,让他继续为国朝培植医道上的英才。昨日他不察,今日改了副方子,妾吃下果真好了些,头也不疼,目亦不眩了。”今上抚抚她的侧颊,“他果真能令你有缓,那是他三生也修不来的造化。”

        他目不斜视,进了阁子便彻底忽视在旁坐着的辛未与贞端,如今是谨慎持立了。直到张弘典有心提醒他才发觉,“哦!这就是姨母与姨姐?”他真正的母亲已然故去,便是抚养她的太后也未听得他唤阿娘,如今能称谓一声姨母已是大幸。两人俱以手加额拜下道圣安,他则随意摆了摆手,仍全副心思都在贞献身上,“昨儿查点库房,我见有胭脂水釉的盖碗,这胭脂水色难得,素来有红若赤霞,赧如羞女的美誉。内里胎骨用的亦是上等的薄胎白瓷,内外相衬,煞是好看。我想你这儿正差一个盖碗。”

        他又不是伺候茶水的,哪知这些器具多少?不过是有心恩赐,还特地寻个由头罢了。“这样好的盖碗官家竟不收藏?”今上含笑看她,“我道耀州窑出的牡丹盖碗甚好,要赠你一套,你便辞了。说到底只是物什,何须分什么你我?”她低眉顺眼,又如梦初醒般指向一旁的两人,“今日阿娘来探病,还提起了阿姊的亲事呢。”今上循声望去,竟然有些失望,“你们至亲姊妹,我还道总该有五分相像,谁知却并非如此。”只是长像天定,贞端怎能改变,她局促不安,只恨长错了样子,没能将他那一回眸笼络住,谁知贞献语出惊人,竟然毫不避讳,“论起貌才,妾均不胜阿姊。论起对官家的心,妾怕是亦不如阿姊的。”

        今上口吻遽变,再不悉心温和,而是如审问般冰冷,“她对朕有什么心?”贞献却并未察觉,只笑盈盈回答道:“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心思了。既瞻仰又倾慕,愿日夜侍在官家身侧。”今上却骤然改色,“荒唐。她初次见朕,这百般妙心从何而来?”贞端跃跃欲试,见贞献不答,她拎裙软膝跪在今上脚边,“当初集英殿上设筵,妾是与淑妃娘子一并去的。娘子一举夺魁,妾列其三,还曾为官家奉上一盏茶汤,官家您可曾记得?”

        今上作恍然大悟貌,“如此却是阿献你谬了。”贞献觉奇怪,于是问道:“妾愚钝,并不解官家圣意。”今上遂道:“集英宴是为品评贵女而设,既你是魁首,她是第三,那便高下立见。你怎还妄自菲薄,有这才貌不胜的说法了?”真话伤人,一定要懂得谦虚。贞献便把握这一要旨,“盖因妾运道好才险胜了一次。”今上睇视贞端半晌,“既她这般用心良苦,又得你为她说项,朕倒要好生考虑。”贞献莞尔称是,静默地等待他的下文。“李炼次子今在议亲,朕见他举手投足很是稳重,会是位厚道的郎君。也算是两厢欢喜啊!”

        贞端骇然失色,猛然跌坐下去。辛未却跪直身,自袖笼中掏出一块晶体透亮的玉佩,举臂呈过头顶道:“官家,隆庆十二年妾携女入宫,衍王不慎打翻烛油,顾氏女张臂挡之,故而得太后赏赐玉玦,娘娘言称今后端儿有了心愿可凭此来求,凡太后所能必会成全。今太后薨逝,妾凭此恳求官家不知可否?”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局势骤然又改,贞献似笑非笑,今上默然沉思,辛未便再恳请,“官家昔年抚育于皇太后膝下,一向纯孝恭顺。”今上抬首,“顾夫人定要强求?”辛未膝行捧佩向前,“妾是母亲,自然要为女儿筹谋。”今上取过玉佩攥在掌心,冷热相撞,让他清醒的不得了,“传朕口谕,顾氏封才人,即日入婵月阁。”他将玉佩狠然掷出,应时粉碎成三块,并立时三刻起身,“淑妃,你随朕来。”

        等他率一干内侍出阁,贞献方冷涔涔对辛未、贞端,“真是好盘算啊。阿姊,我原以为那枚玉玦你这辈子都不会拿出来,却不想有人贪慕虚荣到了如此地步,为了前程不惜使下三滥的招数。”辛未欲抬手掌掴她,见瑰意箍住她的胳膊,也发觉出不妥,只好撂下了,“你一路顺风顺水,却无情无义。这玉玦本就是你阿姊用命赚来的,有什么使不得?”贞献审视着面前的两人,用怜悯的口吻感慨道:“当真?贞端,你扪心自问,反躬自省,那是你用命赚来的?欺君之罪,我担不起,顾家亦担当不起。就算我偏帮你们最后一次。从此,我便偿还清了,你的生死与我再无干系。”

        今上在穿廊尽处等她,见她便低头道:“此事着实是我欠考虑。”她示意他向前走,跨出院落的门坎,便在枯死的芭蕉前落座,“妾亦不知她会拿出旧物来要挟官家。”今上握她的手,“你与她素来失和,我亦早为她琢磨了出路,只是造化弄人,她搬出孃孃,我不好阻拦。她一个柔弱娘子,当年竟英勇挽救了二哥?真是耸人听闻。”她侧开视线,将另一只手亦覆于交握的手掌上,“官家亦知妾与她有龃龉,您可要少去几次婵月阁,不然妾可是会恼的。”

        他取笑道:“我的贞献一向宽怀,怎地能容下旁人,反而容不下本家娘子?”她抽开手,立刻侧过身,似是当真闹起脾气来,“妾又非如来佛祖,不会菩提悟道,便一定要容得满天下的女眷?宽怀是圣人该有的品德,妾望尘莫及。”他在后拍她的脊背,“好了,快别跟我赌气了。若搁在从前,不知你要多费口舌劝我收得你顾氏女眷,如今倒好,你第一个不答应了。”她莞尔亦唏嘘道:“是了,官家亦知她与我一母同胞。假使她品性纯善,妾又何须横加阻挠,不愿成人之美呢?”他浅尝辄止,并不打算深入考究无关紧要的人,“福宁备了遂你口味的膳食,我们回去用膳罢。”

        婵月阁。顾贞端固然是欣喜,却不得不愁容满面,“阿娘,献儿似乎很不高兴。我与她是姊妹,理当互相帮扶才是。她素有官家宠眷,这下我该不好过了。”辛未叹息道:“贞端,阿娘力薄,只能帮衬到这里了。贞献品行端正,断不会进你的谮言。你阿娘生前将你托付给我,如今你夙愿得偿,有朝一日我下了九泉便也瞑目了。自贞献册封后我鲜少到禁中走动,她与我们生疏也理所应当。你要恪守嫔御职分,好生服侍官家。”

        她送至庭前,目送辛未离去,“姨母啊,你终究还是疼亲生女儿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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