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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九章:梅枝欲探少年事,泪话相思君不知(上)


“七”趴在桥生床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抑制不住困意合上了眼睛,却在睡梦中猛地打了个寒战,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突然惊醒。

        窗外仍然是漆黑夜色,一眼望不到边。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天地间万籁俱寂,连留在合欢楼里过夜的客人也没能透过夜色传来一丝声响。床上的人还在,“七”松了口气,想重新握住对方的手,闭眼安眠,手指相触瞬间却被桥生的体温彻底惊得睡意全无——桥生正在发高烧,烧得滚烫。

        意外,除了简单的肢体上的创伤,还有疾病,他能替桥生低挡掉所有外界的伤害,但唯独疾病,他却束手无策了。

        十里长街,沿路万家灯火多半已经熄灭,“七”抱着裹在被子里的桥生一户一户地敲开长乐城全部的十个医馆医师的门,一户一户跪过去,恳求他们行行好,帮帮忙,桥生这孩子不该就这样潦草地走到结局。

        只可惜,从须发尽白的老者到青丝未束的后生,把了把脉,全都摇了摇头,让他另寻高明。

        桥生在颠簸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睁眼,就是自家师傅跪在最后一户医者门前,对方却坚决闭门不见的场景。

        他从被子里挣扎着抬起发软无力的手,抚上“七”的脸,像是安抚一样,眼里因为高烧和感激而水光粼粼,虚弱喑哑的声音飘起,打断了“七”的哀求:“师傅,别跪,站起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为了我,不值得的……我们回家吧。”

        家,是说合欢楼,一个几乎所有人都只是当做临时歇脚和放纵的地方,却被桥生说成是了“家”。

        “七”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直起因为屡次下跪而有些发僵的膝盖,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他的声音依然低沉,强撑着自己表现得与平时一样,装得好像现在发生的,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一样,手却又将怀里的桥生抱紧了些,指甲若是没有隔着软衾,恐怕就要在桥生的身上留下几个血印子:“徒儿,别担心,别看了,好好睡一觉,相信为师,会没事的。”

        桥生张了张嘴,好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却最终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小小地“嗯”了一声,缩在他怀里,抬头仰望着他,想要将他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烙印在眼中,倘若这就是他这一生中,最后的光景,也没什么不好的。

        眼前人下颌弧线完美,眼神疲惫又坚定。

        自己的师傅,从这种最容易把人看丑的角度看过去居然都是好看的,桥生心里这样想着,他明白,自己应该是喜欢师傅的,从被救的时候开始,就有点喜欢他了,只可惜他们相遇的时间太短了,自己的一辈子也太短了,短到不够让师傅也喜欢上他。

        不喜欢上,也挺好的,至少,若是师傅没有对他有什么别的感情,等他死了,师傅再收点新的徒弟,把他当人生中的一段小小插曲,将关于他的记忆淡忘了,可能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师傅啊,谢谢你愿意为我做这么多,你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好的师傅。”只是,我没这个福气,再陪着您了。

        桥生是个聪明孩子,他早就察觉到最近几天自己身上的意外多得有点不太正常,不过一向都有点倒霉的他也没太当回事,直到今天,他发觉那些意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时时刻刻都预备着要要了自己的命。

        他想起之前养他的乞丐老爷爷临死前曽安慰他说:

        “老头子我时限到了,小孩,别难过,阎王要我三更死,你没法留我到五更的,人各有命,不必因此伤怀,只管自己照顾好自己。”

        也许,自己的时限也要到了。他从师傅的担忧中也印证了这个结论。有点遗憾,有点不舍,但是在最后的时间里,他是幸福的,就这样离开,好像也不错。

        发热的头脑逐渐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眼前的人影逐渐模糊,整个世界在他的一次呼吸间,熄灭了所有的灯,陷入无穷的黑暗。

        “七”最后停在了无心茶楼门口,他叩响大门,声音里透着准备只身面对一切的决绝:“你们这里还有医师接受委托么?”

        “唔……”卿溪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门里走出来,今天排班轮到他值夜了,“温默姐姐今天好像不在,如果你很急的话,我可以帮你找找别的医师,可能没有温默姐姐厉害,可以么?”

        他抬起头看到来人,有点惊讶:“咦?合欢老板?你刚刚不是还在楼里吃夜宵么?”就在这两人对视的瞬间,卿溪感觉自己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被抽离一样,原本只停留在他手脚处的冰冷以极快的速度往心脏蔓延过去,察觉到不对劲,他急忙想退回门里,脚步却像是被固定住了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七”也莫名感觉到灵魂深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好像要冲破躯壳一样,那东西似乎还没有意识,只是本能地想要霸占这具身体,去贴近面前这个僵在原地的家伙。

        一双手从卿溪背后伸出,按住他的肩膀,将冰冷之气压回,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

        “七,回去!”

        合欢从里面走出来,语气生硬,“七”目光呆滞,像是被下了一道不可被违背的命令,手上却还死死抱着昏睡过去的桥生,一步一步地往合欢楼走过去。

        卿溪愣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身体依旧僵在原地,不能走动。

        合欢走到他面前,弯下腰,眼珠化为竖瞳的眼睛笔直对着他的眼睛,散发出一种让人难以抵抗的魅力,令人不能将视线移开。

        只听他一字一句地说:“现在,你要记得,刚刚看到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合欢老板今天一直待在客房里,没有出来过。”

        “哦,好的。”卿溪的一双桃花眼失去光彩,机械地回复道。

        “对不起了,小美人。”合欢又拍了拍卿溪的肩膀,尽量放轻手上的力道,把他扶到屋里的椅子上坐好,转身离开,关上了无心茶楼的大门。

        合欢楼的后院里,“七”呆呆地站在无人清扫的落叶毯上,合欢走过来,命令道:“把你手上那个人放下。”“七”没有反应,合欢又命令了一遍:“我说,放下!”

        “七”动了动,转身看他,像是拼尽了全身力气一样,僵着胳膊,把桥生又往自己怀里紧了紧,脖子像是在和什么东西对抗一样,一顿一顿地缓缓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只能通过口型判断出,他说了个“不”字。

        “别逼我。”合欢的手已经伸向藏在袖子里的银针,准备直接两针扎到“七”的胳膊上强行让他把人放下。

        “这……是……我……徒……弟……”“七”像是极度痛苦一样眉头紧锁,一字一字地挣扎着说出五个字。

        “这是你徒弟没错,可是他命已至此,这是他的结局,你要学会放下了。”合欢的第一根银针飞出,精准地扎在“七”的右臂上,“七”右臂一松,失去控制一样地垂荡下来,他急忙想单膝跪地,却因为身体受到控制而僵硬,只能将膝盖毫无缓冲地直直撞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动,扰得他怀中的桥生都迷迷糊糊地皱了皱眉头,在噩梦中呢喃道:“师傅,小心……疼……”

        不过万幸,尽管多了这么一出,他还是稳稳接住因为失去了右臂支撑而稍微下滑的桥生的身体:“他不该……死。”“七”的脊背一点点弯曲,直到他能躬身下去,把桥生护在自己身体遮挡出的阴影里,“我……只是……一尾……可……替……求你……天命……存在……换我……”

        “你在说什么胡话?”合欢隐隐感觉到不对劲。天命确实有个规律,它非常地遵守万物的守恒。

        什么是守恒,简单点讲,就是总量上的不变,一个萝卜,一个坑,世间每个活着能动的或者说有独立思维的物件儿都会被它算作是一个存在,它想要保持的,只是在一个时间段里存在总量的合理,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所以,如果想要救回一个“该死”之人,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换命,把自己的坑让出来,给别的萝卜用,将自己的存在弃置,放任自己消亡,也就是俗称的一换一。

        “七”只是合欢的一条被培养了独立思维的尾巴,甚至更本质地讲,他只是操控着这条尾巴的一个意识,肉身依旧属于合欢。

        按照天命的划分,这种没有肉身的意识与人类死后,执念未了,暂留在阳间的魂魄一样,勉强也能算得上是一个存在。不过,这种存在本身十分脆弱,没有肉身,它们中的大部分,自产生之时起算,挺不过一个时辰就会灰飞烟灭,所以,也就往往留不下什么痕迹,经常被人们忽略。就算是合欢这样的大妖养出来的意识,顶天儿了也就能在时间的冲刷中活过六十年。

        六十年,对于人类来说,足够了。如果只是换掉了“七”的存在,桥生能活,安然到老应该没问题;对于合欢来说,顶多就是这根尾巴会成为一根普通的尾巴,让他一段时间内没有可以用来代替自己打理合欢楼的替身用,添了点儿生活上的麻烦罢了,他回头再花点时间,培养个新的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时间对他来说是最不缺的东西。

        这样一想,似乎没什么不好的。以这种虚无缥缈,离了肉身就一无是处的存在,换一个真真切切,存在期间能创造无限可能性的人多活几年,这场人类和天命之间的交易,似乎,还真是人类多占了些便宜。

        可是,对于“七”来说,存在的消失将抹去他的全部,不可扭转,没有续缘。哪怕之后某天这条尾巴又有了一个控制它的思维,那也不再是他了。

        “真的是疯了。”合欢将第二根针甩了出去,“你们才见了几天啊?几句师傅就值得你这么拼命了?”

        “叮——”银针飞出,意料之外地换来了一声脆响,是银针落地的声音。

        当此时,数条干枯梅枝从“七”的后背蔓延出来,轻而易举地把飞来的银针挡掉了。

        “七”的意识为了抵抗合欢给他的压迫力和控制力而有些衰弱,困意上涌,模糊间,一个红色的光点闯进脑海,接管了这具身体,顷刻间他的世界陷入昏暗,令他昏睡过去。

        合欢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眼睛比大脑更快地认出来再抬起头时的“七”脸上那熟悉且令人怀念的神色,泪水夺眶而出:

        “寒疏影,你这个混蛋!”

        他明明等了这个神色很久,从二十年前将那个人的魂魄留在自己的第七根尾巴里养着开始,他变成那人的模样替他在世间体验生活,对着日出时,镜子中的自己说了无数次“早安”,期待了无数次再会,想了很多到时候要说的话,买了一摞想要送给他的东西,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满心的委屈。

        “不喜。”

        仍然是“七”的声音响起,唤的却是合欢那已经二十余年没有人再说出的名字,语气温和,带一丝笑意,

        “叫师傅。”

        “为什么要拦着我?”合欢的手垂下来,身形僵在原地。

        “因为我也是当师傅的啊,稍微有点……感同身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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