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十四章：执念已解知心意，临别悄问余生时（下）

大选将至，司沐兴奋地准备着，他倒是对当“司命”没什么兴趣，只是司琰平时与他比试时总是点到为止，他总觉得司琰没有用出全力，他只是想和司琰痛痛快快认认真真地比一场而已。

        司琰看着忙来忙去的司沐陷入沉思，他以为司沐是很想要“司命”这个位置的，他倒是无所谓，如果司沐想要，他直接退出比试，把这个名号送他都可以，只不过这样的话可能父亲母亲会有些失望吧，父亲正在山下办事，暂时回不来，他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先与母亲商量一下比较好，毕竟这不是小事。

        出乎他意料地，母亲听完他的想法，几乎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讲道理，成为“司命”就基本上是成为了神一般的存在，祂不仅能接受万人敬仰，还能从此不老不死直到下一任“司命”诞生，听起来明明没什么不好的，成为“司命”也该是一件光耀门楣的事，为什么母亲在得知自己不打算参选的时候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呢？

        司琰隐隐觉得有些反常，一再追问之下，总算是让母亲说出了实情。

        原来，世人只知“司命”表面的光鲜，却不知道，一个人若是成为了“司命”那他就要成为“天命”在人间的容器，“司命”之口从他成为“司命”的那一刻起，便只能说出“天命”的意愿，而不是他本人的了，他的一举一动也都将代表“天命”所盼，从继位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将彻底变成了一个被“天命”亲自操控的提线人偶，一旦出现衰弱，就会被立刻舍弃，所谓的不老不死，也只不过是被“天命”的力量暂时操控了命盘，停滞住了这个人□□的时间，就像是把人放进琥珀里凝结起来一样，而到达使命尽头，失去了“天命”之力的“司命”们往往只有一个结局。

        那就是，包裹着他们的“琥珀”随着力量的流失被打碎，□□中被停滞的时间瞬间释放出来，令他们快速衰老，油尽灯枯，直到化成一抹飞灰。

        得知真相的司琰打消了“退出”这个念头，相反，他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成为“司命”，不说别的，就单说司沐那个话多的性格，让他去当“司命”估计得憋死他。可是，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胜过最近一直在努力修炼的司沐。

        司琰做事向来想要做到十全十美，哪怕只有两成的可能司沐能赢他他也觉得并不保险，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干脆让司沐无法出现在大选现场呢？

        竹林摇曳，月光似水，银白色的一道皎洁如瀑布般倾泻下来，打在司沐身上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纤细可人，令人瞩目。

        他走在前面，司琰拎了两坛酒走在他后面的阴影里，今晚，是大选前夜，司琰找了个理由将司沐约了出来，带到了离山门处不远的这片幽静竹林中。他们走进一个被竹篱围起来的小院里，到院内的石桌旁坐下。

        司琰一边同司沐聊着天，一边一杯一杯地给司沐倒着酒，司沐的酒量向来不好，喝着喝着，舌头就大了起来：

        “我说，你是不是对我图谋不轨啊？”

        他一句话引得司琰手一抖，差点儿把手里的酒杯摔在地上，司沐打着酒嗝儿，脸上有点发红，注意到司琰的异常，往司琰身边蹭了蹭，嘻嘻一笑，又继续道，

        “嘿嘿，被我说中了吧？你就说吧，是不是喜欢我？”

        司琰呆住，一时间没跟上司沐的脑回路，身体一僵，司沐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扒着他的肩膀攀过去，嘴凑到他耳边，吹出一阵带着酒气的风，

        “专挑着大选前把我约出来，还灌我喝酒，是不是打算把我灌蒙了然后趁机表白？诶呀，其实就算你大选上输给我了再表白我也会同意的嘛，不用这么着急的。”

        “你就那么肯定你能赢得了我？”司琰总算是反应过来司沐这是会错了意，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真实意图，但也没反驳他，只是淡淡地拿另一个问题把这个话题盖了过去。

        “哼，你别瞧不起人啊，我知道平时是你赢我的次数多一些，但是我最近可努力了。”司沐又举着酒杯对着月亮晃了晃，“哇，你看天上有好多月亮啊。”

        他最终还是不剩酒力，摇摇晃晃地就要往下倒，司琰见状赶紧伸手把他扶住，打横抱起，司沐迷迷糊糊地伸手抓住司琰前襟，又把身体往他怀里缩了缩，喃喃地说：

        “司琰啊，就算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成了‘司命’我们两个还是好朋友，对不对？”

        司琰没有回答，只是抱着他往院中的小屋子里走去，不知道是因为在执行着自己的阴谋还是因为怀里抱着脸颊微红的司沐，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加速，“咚咚咚咚”的心跳声顺着血液奔涌，在他耳边回荡。

        他把司沐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衣襟上拉下来，抬手摸了摸司沐微微发烫的脸，然后转身离开，拿出一条锁链，绕了好几圈，把房门锁了个结实。

        等第二天司沐醒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踹开房门赶到大选现场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他仰视着站在台上的司琰，眼睁睁看着司琰那双原本同他一样的金棕色眼瞳在接受“天命”的瞬间转变成纯粹的金色。

        台上那个现在该被称为“司命”的存在也看到了人群中的他，直直地，饶有兴味地看了过来，但在眼神相触的瞬间，司沐只能感受到一股陌生与疏离。

        司沐生气了，他不明白司琰为什么会这么做，在他看来，司琰明明平时是一个那么光明磊落的人，想要的东西都是自己靠实力去争取到的，怎么到了这件事上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他内心里其实是希望去相信司琰的，相信他这么做一定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可是奈何心中一股恼意抑制不住地腾上来，实在是让他没办法冷静地思考了。

        他愤而离去，一走就是三十多年，闹着别扭，死活不愿意去找司琰问个明白。

        这期间他其实就在那个竹篱小院中等着，他想，司琰如果真的发现他不见了，一定会想到这里，一定会想着来找他的，但是左等右等，等到他的鬓角都露出几绺白发了，也没等到他想等的人。

        其实，也不能怪司琰不过来找他，而是司琰成了“司命”之后活动范围就被限制在了山门中，除了要出去处理修正事务或者有及其特殊的情况非要他去处理不可时能用镜花水月潭造个□□出门之外，别的时候也只能乖乖在房间里待着，而镜花水月制造的□□的位置是直接根据修正对象的地点确定的，他倒是也想去见司沐，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司沐不甘心这一生就这么带着一个遗憾入土，于是在剩下的时间里苦心钻研，终于研究出了一套拥有木灵根的人可以使用的，延年益寿的法子——

        将自己木灵根和一棵树的经络融为一体，成为半人半妖的存在。以人的□□强度，这样的主动融合只能发生一次。思来想去，他为自己选了一棵梧桐，一来梧桐树是万木之王，二来，梧桐树树龄长，不是说“司命”都能长生不老么？好啊，那就来比比，谁的命长。

        伴随着鬓边白发重新转为乌黑，他脸上的皱纹也逐渐舒展开，司沐明白，他成功了。

        回到竹院时，碰上了一个穿着宗门服饰的少年，那少年拉着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姑娘，正鬼鬼祟祟地在竹林里躲着。

        他眉毛一扬，觉得有趣，于是将两人拦下，带到屋子里，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位穿着大红喜服的姑娘是现任宗主的女儿，根据她出生时“司命”做出的那条预言，她注定要成为“司命”的妻子。但是看现在的情况，这个姑娘明显是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大概率，是在逃婚。

        哈，看来时间过得还真是挺快啊，这么久不见，司琰怕不是已经把我忘了，都张罗着要娶妻了。

        司沐心里暗暗骂了司琰两句，愉快地接受了面前这对小情侣的请求，答应会帮忙打掩护，不为别的，单纯就是想看司琰吃瘪——当年你坑我，这么多年还不来找我，我给你的好事儿里搞点小破坏，应该也没什么吧？

        于是，当心急如焚的侍天宗门人追过来的时候，他们面前的竹子和树木突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纠缠在一起，急速生长，形成了一堵墙，结结实实地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司沐坐在那堵高墙上优哉游哉地晃着双腿，眯着眼，一脸笑意地看着下面的门人焦头烂额。

        直到，一个声音划开人群，闯进他耳朵里：

        “莫追，且随他去。”

        门人们闻声齐刷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头躬身行礼，并让出一条路来，一袭玄衣的“司命”走过来，来到木墙下面，抬头看向司沐，司沐急忙背过身去，不想让“司命”看到他那因为多种情绪纠缠而有点泛红的眼圈。

        “司沐，是你么？”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脑海里响起，让他晃着的双腿一顿，稍微有点懵，不知道这个声音是从哪来的，墙下的“司命”注意到司沐的动作，像是松了一口气，又继续把声音传过来，

        “我知道你听见了，别怕，这是我的心音，每个‘司命’都会有的，只有一条，我当时选择连给你了，既然你能听到，那就说明你就是司沐，不承认是没用的。”

        那声音似有笑意，带着一种莫名的释然感，好像很多年没有说过话一样，吐字甚至有点不甚清晰，

        “我知道你可能还在生我的气。我也不奢求你能原谅我，只是，如果你还想回来，若还愿意见我，我永远为你留着一道门。”

        说完，“司命”就转过了身，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门人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回山门中去了。

        也不怪门人们奇怪，在旁人眼中，“司命”大人只是走过来，却也不说话，没点什么后续的指示，静静地望着墙上那个人影，眼角莫名盈上了笑意罢了。

        在送走了千恩万谢的小情侣之后，司沐几乎薅秃了院子周围所有有瓣儿的花，揪干净最后一株花的最后一片花瓣。

        关于“究竟要不要回门里找司琰”这个问题的答案，终于还是停在了“去”上。

        灯火通明的“司命居”里“司命”像是料定他会来一样，沏了一壶暖茶，恭候多时了，绵延了长达三十年的疑惑终于被解开，司沐听完“司命”的解释，眼角有些抽搐，情绪有点上头，抬手朝着“司命”的俊脸就是一个巴掌扇过去，“司命”也没躲，于是寂静的夜空中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啪！”。

        “这种事情为什么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你是觉得自己把所有事情都承担下来逞强会显得自己很厉害么？”司沐的咆哮通过心音直接炸进了“司命”心里，吼得他脑瓜子嗡嗡的。

        不过，他们总算是又在一起了，挨一巴掌，炸一次耳朵，好像也就都无所谓了。

        开心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某天清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将司沐从睡梦中唤醒，只看“司命”正弓着身子拉着床架挣扎着起身，唇色苍白，唇边似乎渗出一抹红来。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咳成这样？着凉了？”

        司沐也匆忙凑过来，拍拍他的背，帮他顺顺气，“司命”坐在床边缓了缓，悄悄抬手抹除那抹挂在嘴角的血迹，对司沐笑了笑，心音传过来，说着：

        “我没事，大约……是着凉了吧。”

        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眼尖的司沐还是从他的衣袖处看到了一滴赤色血迹，一种不安在心底晕染开，一下让他的心情跌落到谷底。

        他突然想起那对逃婚的小情侣，突然想起那句预言，心里“咯噔”一下。

        他当时自然而然地就把预言里的“司命”当成了司琰，以为是他要娶妻，气得要命，完全没有考虑到，还有一种可能的解读是：

        那个最后娶了这个姑娘的小伙子，就是下一任“司命”。

        早知道会这样他宁可让司琰当他的面娶了那姑娘为妻，不过，直到现在“天命”也没有发出任何相关的，需要修正的信号，大约那晚的逃婚本就是一场必然吧。

        但他还是心存一丝侥幸，他不想让司琰就这么被替代掉，不想看着司琰就这么衰弱下去，可司琰又不是用木灵根的人，自己这一套附身于树的法子他是用不成的，该怎么办呢？

        好就好在，因为那个小伙子早已脱离宗门，在离蜀地十万八千里的长乐城里建了个小帮派，大约是距离实在过远，司琰的衰弱并不像他的前任一样来得那么迅猛，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他的脑海中诞生了一个，有些邪恶的想法，如果把下一任“司命”提前解决掉，司琰会不会就能继续活着了？

        议事堂里，司沐和“司命”还在对视，“司命”率先开了口，打断了司沐的回忆，他大概是能看出来司沐在想什么的，语气里，有点安抚的意味，他用心音请求说：

        “司沐，别去想了，我们回家吧。”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封仪明带着一脸惺忪睡意打开门，他和卿溪他们吃着红薯聊着天，一直到一个时辰前才支撑不住困意睡着了，这阵儿还稍微有点睁不开眼。

        门口的司沐早已整理好了心情，摆出公式化的笑容，眯着眼迎过来，说：

        “很抱歉打扰你们睡觉，不过，我们得走了，临走前，我想跟你稍微交代两句，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请讲。”

        封仪明说。

        “第一件事是关于那个被我们救过的小家伙的，他的喉咙和眼睛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了，但并没有完全恢复，晚上无所谓，白天放晴的时候还是拿这条白布挡一下眼睛遮遮光比较好，也不用久，大概养上两个星期应该就能大好了。喉咙的话，最近多喝热水，少吃辛辣刺激的东西好好养着应该是会好得快一些的。”

        司沐递给封仪明一条白布，又继续说，

        “第二件事就是，千万不要告诉你们帮主有侍天宗的人来过，尽量也不要让他有机会到蜀地去，可以么？”

        封仪明听了这个要求有点疑惑，思索片刻也没多问，点点头说：

        “我尽力。”

        司沐满意地点点头，准备转身离开，封仪明却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前辈，在下还有一个问题，当时没能问完。”

        司沐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哦？”

        “小溪现在应该是只剩下三十年可活了，对么？”他问。

        “常理来讲，是这样的。”

        司沐说，他歪了歪头，试图去理解封仪明的意图，

        “我知道这样以倒计时的方式过每一天可能会有点不好受，但是也没什么办法嘛，那个孩子自己应该还不知道这些，你要是怕他难过，可以不用告诉他的。”

        “嗯，我是不会告诉他的，我只是想问，我能不能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封仪明深吸一口气，认真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司沐一愣，他没想到封仪明会问出这个问题，脑海里，“司命”的催促声传过来，是在催他走，怕一会儿正好赶上帮主上楼来撞个满怀就尴尬了。

        “这个嘛，可以是可以，关于这个问题的结果可以算作是你帮我做事的报酬，不过我现在不太好查，等到我回宗里了就帮你查查看吧，查到了我会想办法告诉你的，怎么样？”司沐回复说。

        封仪明点点头，再次表达了谢意，司沐挥挥手，点了点他身后，卿溪揉着眼睛正晃悠悠朝他走过来，大约是突然发现身边少了个人所以找过来了：

        “明哥，你在哪？”

        “真好。”司沐看着他们不由得感叹说，“这回我是真的该走了，我说，封仪明，你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我的那个朋友是个笨蛋，老是把心事埋在自己心里，自己盘算来盘算去，想要安排好一切。”

        他唇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顿了顿，又继续说，

        “跟据他的前车之鉴，我给你个善意的提醒吧，遇到什么事情尽量两个人一起商量，知道彼此的心意是最重要的，一个人的机关算尽算不过天意轮回，两个人的恭候多时也是候不到重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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