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露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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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今日木栗仙君把他那头养了多年的牛从仙都搬下办宴了,今夜桃花木上的膳堂稠人广坐。
许孤央在这恍酬交错间是吃得津津有味,也不知道为何她肚量总是那么大,跟一个饕餮似的,每次吃食都如“蝗虫过境”。
那些泛着光泽油脂的碟子在司无镜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但他只是端坐着,也不动筷,就凤眼一挑,冷冷地看着许孤央。
纵容她的肆无忌惮,又恶她不拘小节的动作往他衣裳甩一洒的油。
云念坐在他们的对面,隔着面前的小锅炉悄悄地觑了他们两好几眼,终究是忍不住捂嘴偷偷地笑。
江积玉坐在她旁边,方给她夹了一筷子涮牛肉置于她满是肴馔的碗里,又瞧她一脸掩口胡卢的样,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那么开心,便轻声问道:“夫人笑什么?”
云念巴眨一下眼,伸头过去附耳道:“我好像知道歇冬仙君为什么老穿黑衣了。”
“为什么?”江积玉也附和着她,顺着问道。
“黑衣耐脏。”她说完便提起筷把那沾着麻酱的牛肉吹了吹,塞进嘴里。
张团儿坐在她另一边,一夜苦等下来,她终于得了手。
瞄见她碗里无菜了,登时将自己那沾着特辣酱牛肉片放去她瓷碗里。
江积玉夹菜的手稍稍一顿,筷箸上的牛肉片沾着黄橙橙的花生酱倏地落了一滴掉到桌案上。
月白朱红目光交接,电光石火间又各自有序地继续自己的事。
就此,云念听着唐青衍对那泣不成声的木栗仙君“丝竹管弦”般的苦苦规劝,夹着一会甜、一会辣的牛肉片,如此朵颐地饱餐了一顿。
她还时不时地瞅见那“老妈子”般任劳任怨的无忌仙君伺候着那尊地府来的大佛。
而真正的那尊金佛,正以满堂的肉香下白粒饱满的斋饭,但他紧阖眼帘上的眉头却直皱,仿佛嘴里咀嚼的不是饭,是腊。
可这大团圆的宴上,她总觉得少了一人。
是以,她走前纠结了一会,悄悄地捧了一碟未涮的牛肉,同江积玉打商量地道:“要不要给愿荀仙君留一些?”
江积玉许是心情好没有阻拦。
他把那盘牛肉端了过来,放在一个空位上,转而对她温声道:“走吧。”
穿过镂空雕花的鹅黄暖灯,相依踏下桃瓣洒满的阶台,拂去发顶的粉蕊。
她推开陈厚的木门,里头烛火融融亮明堂,地面上还照着从窗棂投来的稀碎杈影。
江积玉估摸着她今夜甜辣同时灌肚,怕她有些吃不消。便松开了相扣紧握在一块的手,拉着她坐于屋堂里铺着软垫的椅上。
两人中间隔着一方小桌,他轻轻敲了敲桌案,“夫人能把手给我吗?”
云念朝他微微偏头,不知他要作何,但还是乖顺地把手递了过去。他温厚的手便覆了上来,煦热的指腹触到了略带寒意的腕,那缕仙气顺着脉络流转至心窝,驱散了那片焦灼的烟霭。
这个人总是柔而不犯,若日和风暖。
云念瞧着他轻垂的长睫,到底还是想象不出,他被怨气所掌的样子,是披着羊皮的狼,还是不加掩饰的恶鬼?
她惘然地想起那鬼王以懒懒散散的口吻言出的话——
“这可真不巧,鬼切刀刚给你夫君了,怨气你自个渡回来消纳吧,至于怎么渡你最好自个琢磨。”
鬼切刀江积玉定然是不会给的,拿的时候还把她支开了。
于是,云念左思右想也没筹思个有用的法子来。
她对上江积玉投来的目光不免有些趋避,不敢往他脸上看,而掌心传来的微痒挠得她心头一动。
她热望地抬起头,双手握住他的掌,切盼地靠过去,眸眼晶亮地跟江积玉道:“我也给夫子顺顺经脉吧?”
他的指尖微不可查地停滞片刻,幽幽地看着她道:“夫人的术法就学了个半吊子……”
“……”
无事夫子去,有事夫君来。
云念琢磨了一下,不甘愿地道:“术法是要练的,夫君不给我练手,那我的术法如何能好?”
话音刚落,江积玉便非常和蔼地拿出了一个带着红帽子的不倒翁,轻点它的头,“夫人就以此练手吧。”
云念从他脸上捕到了一丝狡黠,便见那不倒翁在桌案上缓缓地变大了几倍身形,长高至她的胸口处。她恹恹不乐地凝出仙气裹着它,手又陡然一歪,不倒翁的头便倏地往江积玉胸口猛然一锤。
她只听到了擦帛的闷响声和江积玉的轻笑声,“夫人的术法老练通达。”
云念被戳穿了心思,便恼羞成怒地施了个障眼法,面上不倒翁碾碎了,实际上落入了她的乾坤袋中。她极其讶异地“呀”了一声,“夫子,它碎了。”
“没关系,”江积玉又摸出帽子各色不一的不倒翁,排满了一张小桌,同她宽慰道,“我还有许多,夫人尽管练。”
“……”
她觑着面前一排排棋盘般横纵排列的不倒翁,有些负气道:“我术法挺好的……虽不如夫子般厉害,但顺个经脉还是没问题的……”
“今日太晚了,”江积玉安抚道,“改日定让夫人亲自来。”
云念知晓他又开始糊弄人了,便把他晾在原地,自顾自地去了屏风后的澡房,走前还不忘嗔道:“那夫子先睡吧。”
江积玉却是忽略了她的薄怒,非常愉悦地瞅着屏风朦胧透出来的料峭细影。
云念对他的情绪总是太少,或愧疚,或担忧,或蔼然,兴许对他有着最普通的喜怒哀乐,恶与欲。
那些情绪围绕着他而转,缓和潺潺的暖流洗去了他的不安,捋顺他的忧惶。这温顺的表皮、顾恤的举措过于完美,都快让他忘了,她不爱江积玉这件事。
他从衣柜中寻出一件寝衣,轻轻地将其置于屏风上,出神地看着上面的流光暗纹。
还好,还好留了一纸良缘,能绑着她。
吱呀翠鸣声透过窗纱,床榻上的人意识稍稍清醒了些,却并未睁开眼帘,只是迷迷糊糊地伸手探了探旁边。
被褥微凉无人。
她便转了个身继续睡。
因着午歇时间过于紊乱,给她的养老作息造成了极大的不便,她只好默默地把那一个时辰的午歇挪到了上午,连着一块睡,睡饱了她才悠悠起身。
一睡不知道,一起吓一跳。
坐至了身子,掀开铺盖一转脚,惺忪的睡眼睁开,便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眸,她骤然清醒,“夫、夫子,你不是去给颓山公子缝魂了吗?”
话闭,江积玉看她的神容便多了几分探究,云念看见他眸中黑色交错蔓延的细丝愣怔了一下,伸手过去抚上他的脸时,那小缕黑全然不见,她捧着他的脸左瞧右看也没发现个所以然。
江积玉被她这番晃下来,衣领有些歪乱,抬手拦住她的动作,整理着衣领起身翻着衣柜,淡淡道:“今日陪你。”
“喔。”云念洗漱好接过递来的衣裳,老老实实地穿上,坐去妆镜前的凳上挽着发,方挽上了个环,便被江积玉接过了手。
云念也放下手由他挽,面见镜里身后的人,对上那双匪夷所思的眼,她身形一僵。
露馅了露馅了!
江积玉可没告诉她唐青衍要缝魂一事。
她硬着头皮夸道:“夫君手艺真好,我这头发每天都被夫君挽上漂漂亮亮的髻,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这一连三个夫君下来,倒似生怕他听不见话音里的讨好一般。
“是吗?”江积玉微微一笑,犹疑地道,“夫人亦是天底下最好的。”
云念两手藏在衣袖里疯狂绞缠着,最终还是死鱼破网地重重咬了一口下唇,先发制人地开口道:“夫君为何什么事都瞒着我?有道是‘夫妇有恩矣,不诚则离’,夫君此事做得极不坦诚,让我好生殷忧。”
她装腔作势地挺直了背,两眉竖起,满脸肃穆,宛若高堂上的包青天,正义严辞地道:“我瞧你是第一次犯,便不多跟你计较,你老老实实跟我道来全情,老老实实地把怨气渡给我,那我们之间尚有转圜的余地!”
江积玉虽对她这副模样饶有兴趣,但这些全情也不知她何时知晓的,倒也难怪她平日里总是乖顺,只怕是悄悄地寻了个角落,自己消纳了不少的积郁。
只是这怨气,他是怎么也不肯渡给她的。
虽有仙元无伤大雅,但他到底是放不下心,那些幽怨实属黑得又脏又吓人,她还是不要沾到。
是以,他避重就轻地道:“悲不自胜,忧能伤人。夫人如今只瞧得唐青衍和张团儿的表面,所以能接受,可哪日夫人顿悟了,那便会悔悟终生。彼时,怨气又入尔身,夫人便是有仙元在身,若是看不透入了偏门……”
云念沉默了下来,自是知晓他话中深意。
她如今能轻而易举地原谅梁秋仪,不过是不曾深究唐青衍和张团儿的五百年,不曾细探那片八百年的孤魂茔,不曾面见愿醉楼的芒种屠戮盛宴。
便是那唐青衍和张团儿,那掌心深厚的因缘血债,也不值得她瞧一眼给予宽恕。哪怕是被操控,但有些事情,做错了便是做错了,无法更改。
而她那不曾历经坎坷的良善终究是无甚用处。
纵是如何的体贴入微、知疼着痒,纵是在细微处对所有人都关怀备至,也改变不了她凌驾于白霭云颠上,撒无用的善的事实。
便是给他们撒再多的怀爱,该苦下去的还会苦下去。
可她难道要因做了也是无用功,便瞧着那些人陷入世俗的沼泽?
“1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旷照,千里通明。”她握紧江积玉的手,缓缓地言道,“纵我的善意懦弱胆怯,渺小可怜,甚至根本无法将深渊的人拉回来,也无法抹去藏匿于记忆里的灾祸,但我不能因为没有用处,而不去做。
你说我会有一天明悟他们受的苦。
那可不可以,有一天他们也顿悟知晓这黑暗的人世间,曾经有一点光悬在他的面前,给过他丝丝缕缕的温。有没有可能,他靠着这点光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你说我会有一天因苦难而染上阴霾,可阴霾最是怕亮。”她弯着眼,轻轻地道,“而我手里提着一盏灯。积玉,那是你们给我点的灯。”
“我要救你,我要救唐青衍张团儿。所有人,我都要救。”她将妆台上的那支莹玉泛白的金簪别在发上,继续道,“既然你们在我的生活里点了盏长明灯。
那我不管你们前尘如何、后世如何,历经遭受多少苦,身上血债有多重,结下孽缘有多深,我都要提着这盏灯,去救你们每一个。
这天地不馈以你们幸运,那便我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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