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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同悲簪(一)


“梁秋仪不许救。”江积玉抬手替她调整了一下那金簪,正色道,“他再怎么惨也不许救。”

        云念迟疑地应了声,毕竟她觉得此人可怜又可恨。

        那股复杂的心绪,使她在梁秋仪面前总若一股捉摸不定的春风,忽远又忽近。对他保持友的距离,又抱着一丝不悦与警惕。

        她刚直起身又听他继续道:“他自己选择的命,没人强迫他,恶果让他自己受。”

        云念转过来与他打了个对面,那微垂轻扇的眉睫下映着她一张素脸。她被这一瞬晃了神,本想问为什么,却鬼使神差地道了个“好”。

        言闭,她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心底不由感慨万千。

        色字当头一把刀,怪不得商纣,她也是。

        方挽上江积玉手肘不久,才抬起脚,她身子便莫名地泛起一阵酸痛感。

        而步出房门那二三距离,也不知是怎么了,她走得是步履维艰,可脸上气色却红润无恙,毫无半点苍白之姿,动作亦流畅利索。

        自然而然的,也没人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连着她自己也不信自己不对劲。

        她蹙起眉头继续走于檐廊上,周围形形色色的仙君从花簇里钻进来又溜出去,溅起一涛涛的丛浪。

        与此而来的,是连着手也开始发酸,扰得她浑身乏力,好似被抽了魂一般。

        云念力困筋乏地停住脚,感受到自己的五感也在慢慢衰退。

        耳边传来温声问语,却听不清是在说什么,而双眸早已模糊不清,最终只瞧见一片如墨般的黝黑,鼻端熟悉甜腻的桃香也忽地远去。

        她好像伸出了手,又好像没伸出手,触觉已不在了,无法感知。

        等缓过来时,她才发现这一瞬过得极其缓慢,江积玉的那句关切才刚说完,自己的手正被他轻握在掌中。

        “我没事。”云念露出了个安抚的笑,掌心的暖意流淌入心,又认真地道,“我只是想牵夫子的手。”

        江积玉食指蜷起敲了敲她的额,似是嗔怪她的不专心,柔声说道:“我方才是问你,今日打算做什么。”

        她张了张嘴,喉咙稍动,却一点声音未发出来。

        这一瞬被拉得极长。

        周围一切都归于静止,全然不动,唯她茫然地阖了一下眼睛。

        在眨眼那一刹,她已不再是她,周围也陡然换了一副天地。

        那个凡人跪在“她”的面前,双手扶地,额上的血迹叩向尘泥板地。

        他叩得又重又响,让“她”的头也跟着一块泛痛,好似有人在无形中拿着一个锤子,把“她”当成钉子般疯狂捶打,让“她”头骨尽碎。

        “仙人、仙人,多谢仙人救命之恩!可我的儿求你救救他吧!他不过七岁,什么也不懂,未经人事!求你救救他!”那粗衣百姓正想去触及“她”那月白的长靴,却被“她”无奈地轻轻往后一躲。

        只闻江积玉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悠悠回荡,他对那人言道:“已逝之人如何复生?还望您节哀。”

        那人似被判决了死刑,心底的最后一根稻草被压死,刹时泪若崩泉,哭得肝肠寸断,偶会失声。

        而失声的那几秒,比有声还要恐怖,就好像黑黝黝的穹顶猛地坠了下来,让所有人都背负千钧,也让她腹胃翻滚,难受得差点潸然。

        她看到那人一抽一噎抖着肩,伸出枯藤血手搂起旁边那个面黄肌瘦的孩童。

        那孩子身上的衣裳瞧着很干净,像新买的,尚未穿过几回。可新裳却破开了几个大洞,里头填着胭脂凝膏。

        “我祖上代代传言,世有神仙可逆天改命,你骗我!”那人紧抱着怀中稚子。

        说着说着,他就癫狂了起来,双目只瞪身前儒雅出尘之人,“仙君能颠倒乾坤,死生予夺。吾儿不过一个七岁稚子,怎么会救不了?你骗我!我祖上传言数百代人,皆说仙者可逆天改命,绝不可有错!”

        “不是不想救啊……”江积玉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沉厚疲惫的声音。

        木栗仙君那粗布沾泥的手脚袖口都被挽了起来,应当是回来匆忙,鬓边丝发湿成条,贴在颊边,呼吸有些局促。

        他踏踏跑过来,喘着粗气言道:“这位大哥,我知道你如今丧了子难过,但已死之人是无法复生的。我不知道你从哪听来的传言,说神仙能逆天改命。

        我们这些仙人死了跟你们不一样,入不了轮回,若真有逆天改命之术,现今三界仙人早已遍地走了!”

        “你胡说!”那人咧开泛黄的利齿,声声发聩刺耳,“若真不能复生,又怎会有传言!而你若是来早些,吾儿又怎会被恶鬼中伤!你来早点他便不会死!可你来晚了,又不愿救他!”

        “他死去多时,早已入地府了!”木栗仙君有些烦躁,咬牙切齿道,“已经跟鬼差打了招呼,还他一世好命,你还想怎么样!要我去地府给你儿子拽回来吗!浊气焚身,我不要命吗!”

        “恶鬼是你们凡人造就出来的,仙人也是因你们而生的,天下万物无一不是为你们而存在,所以你们就不能感知到其他人的苦?”

        “木栗!”江积玉喝止住他,“不得无礼。”

        木栗顿时僵住身形噤声,风也顺道给他刮来了一张怫然紧绷的脸,衬得整个人都极为俊酷无情。

        江积玉眉头紧锁,强忍那股因祈愿牵连而造就的钻心痛意,蹲下来给那孩子处理伤口,修补碎帛新裳,还以那人一副干干净净的躯壳。

        又一边起身,一边轻叹开口言道:“生者奋然,逝者安息,您宽慰些,终有某世来续前缘。”

        说完,他便拉着木栗转身离开。而那股刺骨的愁楚在趔趄的步子中与他、与她,如影随形。

        可未离多远,木栗就甩开了他的手,站在他面前垂着头。

        那些数千年日积月累下来的不甘,敲昏了木栗的理智。

        他声音嘶哑愤恨,“我还要背负这莫名的条条框框到什么时候?我生而为仙,因他们的祈愿之力给了我一条命,我就得对他们任劳任怨?

        凭什么我的一情一绪一悲一痛,要受他们掌控!我受够了!这万年来,若捕鬼不施布结界,又或是结界碎了,被他们看到了,他们定然会向我求这求那,金银钱财尚可予,可若像今日呢?

        求死者生,求活着死。我当如何?若不满足,便由着他们那些强大的愿力折磨我的身心吗!”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所谓的众生平等就是一场笑话。”

        “这世间什么都缺,独独最不缺身不由己。”江积玉温沉言道,“木栗,纵是天道不公,也不当由我们来言说。

        仙者不必历生老病死,不必愁吃喝钱银,不必顾及明日是风是雨,生来便享诸多福祉,最是没资格言命途疾苦。”

        “纵观古今,我是命途顺遂。可我现在只觉自己就是凡人的傀儡!厉鬼因他们而生,仙者为他们而存。

        纵我能呼风唤雨,也不当如此受缚!一旦面见他们的苦悲,我就只能不由自主地痛苦流泪!面见他们的要求,我便是连半个‘不’字亦吐不出口!”

        言即,他屈膝陡然往地面一跪,压抑着呜咽声,“咚”地扣响苔板,“驻守凡间第三十七位,木栗,违仙律,渎仙职,甘受三百道天雷,只求调回仙界!”

        江积玉垂帘眉眼,瞧着这位与他共事万年的仙君,他沉默地想了许久,终究是答了个“允”字。

        云念借着他的眼,看到木栗苍白着一张脸站了起来。

        他周身尘泥仆仆,落魄又不起眼,谁又能想到,他曾经亦是雀都那株桃花树上其中一位辗转凡间的仙者。

        世俗凡愿折磨他的心肺,遭近万年的钻心苦楚,再受三百道天雷,只为逃脱天层之下的六道轮回。

        此后,他不必在人间流转,受凡人的七情六欲掌控。

        他就在天上,认认真真地开荒自己的府邸,搭一座农家小院。头戴竹笠帽,乘一头老牛,或从田间犁地而归,或从雀都访友尽兴而回。今日他是打竹板,还是吹响鸣笛,皆由心定。

        可江积玉呢?

        她思绪飘渺,突兀地问出了声,“你想逃脱吗?”

        江积玉对她这莫名而来的问句犹疑了一会,才道:“逃脱什么?我观夫人今日总是心不在焉,可还藏着什么心事?”

        云念悠悠缓醒,疲乏地抬起头,对着他那满头蕊片转移了话题,咕哝道:“这桃花太盛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今日去百花盛的地方?”

        “秋天了,人间花枯草萎,哪有百花盛的地方?”云念默默道。

        梁秋仪迈着不着调的步子,从江积玉身后携着几片粉瓣冒出来,悠悠道:“想要,便能有。”

        随即,他走到了云念面前,目带朗星,还夹着几分讨好与期许,“谢谢姐姐昨夜给我留的吃食。”

        她刚想回答,整个人却猛然一坠。

        瓢泼大雨击打石板,溅碎血迹。那个人衣衫杂乱,被人拖着往风雷中一甩。

        “姐姐!”十岁的林岚从转角的巷口闯入瀑中,蹒步带惊雷,踉踉跄跄地跪到林霖面前。

        她奄奄一息躺在地上,耳边只闻那句粗鄙劣语,“居人篱下躲雨就学聪明点,眼神恭维些,别用那种看肮脏杂碎的眼看我,恶心!”

        “阴沟老鼠还痴心妄想得到敬仰?我呸!”林岚往他家门口碎了一口唾沫星子,转头看到嘴角渗血,脸上发青发紫的林霖,又止不住地恸啕。

        雨滴敲打她的眼睫,薄薄的眼帘经不住雨水击打,只得缓缓垂合。

        “姐姐!你不要睡!”林岚打着哆嗦,抽抽噎噎地,把她扛在身后。细瘦孱弱的小身板,将她半背半拖地带离了这条暗巷。

        那条从他们脚下画出来的红线又长又深,却很快得被积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而他没有钱银,不知该带着林霖去往哪里。到最后,他孤注一掷地狂拍酒馆后院,白霜的门。

        可从朱窗红杉木里走出来的,却不是他期望见到的的老板娘。

        而是一条握着匕首的艳蛇。

        她脸上盛着朵朵殷红芬芳的牡丹,它们开得艳丽,让人不由得忽略了凝肤之下的偌大红痕。

        苍穹惊天骇雷批下来一闪,他猛而惊觉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正向人间索命。

        可是他没得选,只能颤颤巍巍地跪下,眶中缀满雨水,“求求你,救救我姐姐。”

        那染着红丹蔻的手将匕首抬了起来,薄薄锐刃上的血迹在空中化出了一条红弧,又顺势往他脸上溅出了几朵花,似是赏他的。

        她手背捂着朱嘴,眯眼轻笑,姿容依然袅娜娉婷,开心地告诉他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我杀了萧琅。”

        随后,又侧过身子,让他直面那屋内榻上那条已宰鱼肉。顶上的枯杜丹稍稍垂下来,她看向那张稚嫩惊怖的脸,和他对视的眼炯炯有神,又怀着恶意与阴毒,“帮我埋了他,我就救她。”

        雷霆烈烈轰轰,把他最后一丝防线劈碎。他颤颤地搂过林霖往她脚下拱去,跟鬼做了交易。

        “你救她,我什么都可以做。”他哭着抖着入了房,拖着那骇人的罪尸,在滂沱惊雷下,一步步走向孽海。

        潮湿的尘泥填满四肢指甲间存留的缝隙,雨迹在肤上四处流痕,却洗不净污泥。

        回过神来,那坑如缸,装满了水。

        那副尸骸便在里边泡得发白,又被黄土遮住鱼目,一簌一簌的赤壤沉默地饮着血。

        那不为人知的过往与真相,便这般被埋葬了。

        他站在沼泽中,一身湿漉漉,眸色如渊,又映着小泥潭里的粼粼波光,吞声饮泣地一遍遍无助地重复说着,“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他看不见面前那位翩若惊鸿的仙子,亦瞧不见她低眉垂目的厚泽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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