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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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酣夜浓,逛灯会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喧闹过后终归平静。
灯尽人散后的街道恢复了冬日既有的孤清冷淡,文棠和郭钰走在静谧的街道上,身后跟了一队福管事差来接侯的侯府家仆。其中一名仆从牵着郭钰的棕色坐骑,另数名仆从抬着一顶绒毡小轿,脚步踏着节奏,齐整有力,如行进的兵士。
天扑簌扑簌下起雪来,文棠伸手接住一枚雪花:“下雪了。”
“夜冷天寒,郡主还是到轿中去吧。”郭钰道。
“潇湘栈的冬天也下雪,只是下得没有这儿大。”文棠眼神迷恍,嘴角泛笑,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高兴的事儿。她抬起眼眸,眸子里闪着星花儿般的光彩:“我那时候淘气得很,常和兮兮穿着草鞋在雪地里瞎跑。”
郭钰静静听着。
“你一定想不到。我们那儿的人不像这儿的人,心里没有太多孔孟章法,我们想笑就笑,想跑就跑,师父也纵着我们。”文棠朝郭钰嫣然一笑,一时严寒尽消,如春暖花开。
“以前每个元宵,我、师父、黎叔、婆婆、兮兮都是要一起吃团圆饭的。”文棠微仰着脸,任雪花飘落脸颊,她心中念着从前的焰焰砖炉火和把酒团圆夜,一点也不觉冷,“而且每个元宵的夜晚,我都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有父亲和母亲,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还是总盼着。”文棠的声音越来越小,笑意也慢慢收敛回眼皮里。
“每个元宵夜晚,我也会梦到父亲母亲。”郭钰的目光与文棠的碰撞在一起,眼神里是坦然和释怀,“父亲常年驻守北境,算起来这些年竟没有一次元宵团聚过。而母亲,在我出生后不久便去世了,也不得见。”
文棠心中一紧,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郭钰继续说着:“父亲虽不得回京,却年年捎信回来,我始终记得他说的那句‘国不得安,家何以安’。此后每年元宵,见到家家欢喜,户户安眠,便觉值得。”
郭钰寥寥几语如醍醐灌顶,让文棠心里一酸,这一路走来,她何尝不了解这眼下繁华得来不易,这不仅是十万郭家军常驻冰雪之地的苦劳,还是由自己父母和师父的鲜血铺筑的,那么多人抛舍了生命,才能换来今日的欢聚一堂。
文棠以前不能完全理解父亲,她认可他领兵入京诛杀奸相的行为,但她不理解他手握重兵为何要自缚请罪。既然成文帝昏庸,大可取而代之,为何不拼上一批,为何要束手就擒,枉送自己性命不说,还累及妻儿。此时此刻,她恍惚明白了一些,他父亲和老定襄侯是一种人。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想不管是徐将军,还是楚王、楚王妃,都希望郡主能放下过去,过好之后的日子。”郭钰的话暖暖的。
文棠鼻子一酸,眼眶有点泛红。郭钰的话直戳心窝,她能感受到他平淡话语底下最真心的关怀。她点点头,右手上抬按住胸口,那里有她一直贴身携带的母亲遗物-一枚竹刻的平安符。她记得那平安符里塞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绢,因为时间太久,纸绢已经泛黄,上面是母亲亲笔书写的一句话‘荣华富贵皆过眼浮云,惟愿吾儿一生平安’,那便是母亲对她这辈子最大的希冀了。
“我知道,我只是我也没有不好好过日子呀。”文棠刚刚收敛起来的笑意又浮上眼角、眉梢。
“不过师父的仇是不能不报的。”隔了一会儿,文棠语气坚定地说道:“虽然并不清楚仇人到底是谁,但我是不会放弃的。”她这句话虽是对着郭钰说的,却更像是对她自己说的。
“你放心,于公于私,徐将军的仇都一定要报,拼了我这条命也一定要报。”
郭钰的话来得猝不及防,文棠吃惊地看向他,他那俊逸的脸上是分明的坚决。“你放心”,只是三个字,可她听着就真的放心了。
“徐将军忠诚卫主,是个值得敬重的大英雄。当日将军慷慨赴死,又何尝不是为了保全我们,保全大局。”
郭钰话里的真心实意,文棠分得清。
郭钰继续道:“杀害将军的人对我大齐心怀不轨,其中包藏祸心,思之恐之,若不彻查清楚,将其连根除去,恐留大患。”他眼眸移到文棠脸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仿佛扎了根,目光里带了深深的担忧:“郡主你已认祖归宗,以楚王之女的身份获封‘南淮郡主’,按理已不能为他们所利用了。可是,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文棠心窝一阵暖流拂过,笑道:“将军何须为我担心,我还怕他们不来找我呢。”
郭钰仍是面有忧色:“敌暗我明,防不胜防,还是多加防范为好。”
文棠点点头:“这几日我细读了将军赠与的《内本心物》,心绪日渐开阔,功夫也进益不少。”
郭钰听了,面上忧色转淡:“那书是幼时灵霄寺高僧所赠,我是借花献佛了。”
文棠道:“身主于人,人主于心,心若不安,何以安身?我心绪不稳,练功又太过急进,遇到瓶颈处,不是想法子绕开,便是一味硬来,到头来也不过弄了个形似神不似而已。若是不走运,怕还会误入歧途。”
郭钰面透微笑,赞同道:“世上万事万物都讲究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练功若是参杂太多执念,反倒会成为其中最大的阻力。郡主天资聪颖,区区几日便已参悟书中精髓,远胜我当年了。”
郭钰语中带着一股“过来人”的味道,文棠猜到几分内中缘由,那多半跟老定襄侯的死有关。她不忍去揭郭钰心中隐伤,低头一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读书少,很多道理都不懂,日后要多多向将军请教了。”
郭钰哈哈大笑,双手一拱道:“小生承让了。”
不知不觉,二人已在雪中沿街行了很久,都快能看到定襄侯府的大门了。跟在他们身后的一名仆从急忙小跑着,前去叩门。
眼看快要到府了,文棠才犹疑着开口问道:“我听秀宁说将军和白小姐是自幼有婚约的,想必也到了快要完婚的时候了吧?”
文棠这话问得唐突,郭钰愣了一愣,还是坦然答道:“白将军与家父袍泽情深,白夫人与我娘也是闺中密友,故此便订下了这婚约,不过近些年边疆不□□稳,就也没空提及这事儿了。”
不知怎么,一提及这婚约的事儿,刚刚还熟络的二人突然感觉变得生疏起来。二人各有心事地默默走了一段儿后,文棠方才又开口道:“白小姐出生名门,秀外慧中,看着与将军很是般配。”
郭钰听了,嘴角挤出一丝生硬的笑意,没有往下接话。
赶在前头去叩门的小仆已一路小跑回来了,定襄侯府的朱漆大门正缓缓打开。离门口越来越近,郭钰和文棠不约而同地将脚步放缓,鞋子踩在冻结成冰的石阶上,一声声“哐啷”作响。踏过门槛后,二人眼看便要一东一西,分路而行了。
文棠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可今日我看将军与白姑娘还生疏得很,婚姻大事不是儿戏……”
郭钰顿住脚步,脸上表情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喉头动了几次,却都没有出声,许久才憋出一句话:“大丈夫理应言而有信,一诺千金。”
文棠低头看着脚上的鞋,这一路走得太久、太远,鞋子已经被白雪盖住,脚趾头仿佛都被冻僵了。她缓缓抬头,一抬头便发现郭钰此时也正看着她。郭钰的双眸明亮得像一潭清澈见底的山泉,可那泉里却有一股自抑之力,正努力抑制着不让泉水汇聚成流。
文棠轻轻笑了笑:“苗人嫁娶讲究随心,可这里又不是苗寨。我刚刚说话太过冒昧,将军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郭钰似乎想说些什么,口中刚吐出个“我”字,便偃旗息鼓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过了一会,他才也轻轻笑了笑,用很轻的声音谢道:“多谢郡主关心。”
自此二人便相互辞过,一人朝东,一人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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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棠回到东面小院,锦绣早就备好洗漱热水候着了。
“这朵绢花是在市集上买的吗?还挺精致的。”锦绣指着文棠头上的绢花儿道。
文棠一怔,抬手抚上云鬓,将那花儿摘了下来。那薄荷绿色的海棠花儿已被雪水浸湿,在炭火旺热的屋内,正一滴一滴往下淌水。
锦绣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还在说些什么,可文棠心中有事,只觉耳边一阵嗡嗡,什么都听不清。
“明天得去一个地方,对,明天一定得去。”文棠低声喃语。
“郡主,郡主。”见文棠有些魂不守舍,锦绣探身关切地唤道。
文棠仍是低头想着心事:“这些日子过节,府里人多嘴杂,我若独自前去,被人发觉的话,恐更招人疑虑了。这事情不过是怀疑,说不准只是捕风捉影而已呢。”想到这儿,文棠对锦绣道:“书房里那些狼毫笔太粗了,我明日想去珍宝斋挑几支好的,你陪我去吧。”
锦绣忙应允“好“。
“天色晚了,郡主不如早些睡吧。”锦绣已替文棠铺好床被。
文棠手中捏着绢花儿,应了一声,人却没动。她呆愣了半响,才打开妆奁,将那花儿塞到了最里面。“砰”的一声重重关上匣子,她心下也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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