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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幽谷


文棠醒来之时已是深夜,山谷潮湿阴冷,罩在无星无月的晦暗苍穹之下,萧索森然,远处不时传来深山野兽的幽幽嚎叫,更多添了几分肃怖。一阵朔风袭来,她轻咳两声,抚了抚身上衣衫,将领口攥紧,诧异心道:“我竟然还活着!”

        “郡主,你醒了。”映入眼帘的是郭钰欣喜的清俊脸庞,他手中拿着的一件青色衣衫甚为眼熟。

        文棠下意识地低首一看,她身上仅着一件白色单衣,扭头再望,郭钰手中衣衫不正是她的吗。

        郭钰有些局促,却还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落入潭中,身上衣衫尽湿,若不及时烘烤,湿寒入骨,怕会落下病根。”

        文棠心中了然,与黑衣人搏命的一幕又映入脑海,她在潭中消耗太久,刚被捞上来之时怕是都冻僵了,冬日里衣服又穿得多,若不脱下外衣,内里单衣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时间一久,冰潭寒毒入侵,自己就要吃更多苦头了。

        身侧点燃的篝火烧得正盛,发出艳艳红光,将文棠的双颊烤得发红,身上的单衣早就干透了。文棠嫣然一笑,双肘撑在身下蓬松干草上,想要坐起来,可刚一动力,便觉全身松软无力,酸痛得紧。郭钰见状,赶忙屈膝,伸手去扶。文棠抓住郭钰的臂膀,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还是没撑住,手臂发软,没稳住重心,身子一歪,跌倒进郭钰怀中。文棠脸落飞红,可在篝火的映照遮掩下,羞赧之色并不明显,她还想硬撑着站起,却被郭钰止住。

        郭钰扶着她,屈身坐到了铺好的草垫上,他一手揽住文棠,让她坐靠在自己肩头,一手将烤暖的外衫披在她身上,柔声道:“你中了迷药,现在力气不济,不要着急起来,先坐着休息一会儿。”

        “中了迷药?”文棠喃喃道,脑中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如何中的毒。

        郭钰继续柔声道:“你右臂上扎进一根迷针,猜想是那人在潭中下的手。”

        文棠听了赶忙偏头朝自己右臂看去,她的衣袖被黑衣人的铁钩划破,一抬手雪白的臂膀便裸露在外,可细看皮肤纹理,什么也看不出。

        郭钰有些拘谨地别过头,视线特意避过文棠手臂,低声道:“迷针细小,拔出后,全然看不见伤口的。”

        文棠“哦”了一声,放下手臂,将身上青衫向前拉了拉,把自己裹紧,不再说话。

        郭钰也没有再说话,四下一时静了,只听得见柴火噼啪声和远处不时传来的野兽嚎叫声。

        文棠靠在郭钰肩头,肌肤碰触到郭钰身上衣物,潮潮的。她撇头仔细观察,这才注意到郭钰穿着的锦袍尚有水滴浸出,稍一思考便明白了:“这个呆头公子,是个死脑筋,定是觉着孤男寡女同处一地,有损什么清誉吧。”文棠心中一叹,有些心疼,想到:“他担心我寒气入骨,帮我脱下外衣烘烤,可却为了守礼,让自己冻着。”她捏住郭钰袍袖一角,轻声道:“你怎么还穿着湿衣服,快脱下来烤烤。”

        郭钰低头一笑,全不在意道:“习武之人体魄强健,不妨事的。”

        文棠蹙眉,佯装生气反驳道:“我不也是习武之人吗?”

        郭钰语塞,解释之言显得单薄:“男子皮糙肉厚,无甚大碍,你是女子,如何受得了。”

        已经坐着休息了好一会儿,文棠疲乏渐解,身上的酸软感也轻了不少,她展肩直身坐正,不再靠着郭钰,而是扭身面对着他,煞有架势地正色道:“什么没有大碍,赶快把外衣脱下来。”

        少女的面颊被篝火映得红彤彤,比平日还要多增了几分俏丽,她虽正色而言,言外却有娇嗔之意,郭钰只觉心中一暖,莫名中带着一丝欢欣,嘴上却磕绊地说着“不用”。

        文棠才不管他嘴上怎么说,伸手就去脱郭钰的外衣。

        郭钰大惊,脸腾得一下红到耳根,忙用手按住自己外袍。这下,一人要脱,一人不让,就这么僵持了起来。又是一阵冷风吹来,“咳咳咳”郭钰手握成拳,抵在下颌处,轻咳出几声。

        “看你逞强。”文棠气恼地加大了力气,利索地环抱住郭钰,快速将他腰上玉带解下。

        郭钰一怔,不知该作何反应。

        趁着郭钰发愣的当儿,文棠握着袍衫的手用力一拉,终于还是将外袍扯了下来。她将天青色锦袍置于膝头,细细展平,手捻着袍角,于火上烘烤起来,嘴上还不饶人地数落着:“你这个人,那些虚名难道比身体更重要?就别说什么清誉不清誉的了,现在这儿除了咱俩还有谁?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能知道今晚发生的事?你这会儿逞强,回去若是生病了,耽误的就是朝廷大事儿。”

        郭钰哭笑不得,只低低道:“我倒没什么,怕的是有损郡主名誉。”

        文棠才不在乎这些虚物,哈哈笑着道:“这有什么的,在苗寨的时候,我和男孩子们一起练武,夏日酷热,他们都是光着膀子耍刀,哪有什么可别扭的。倒是你,快要娶亲的人,可不能拖累你。”

        文棠本是玩笑,说的时候没有多想,说完后才觉极为不妥当。

        郭钰并不接话,低着头,让人看不清面上神情,只是枯坐着,半响都不说话,四下的氛围由先前的轻松转为沉滞。

        “今日为何如此冲动?冰潭底下急流涌动,凶险无比,我若没跟着,后果不堪设想。”沉默了良久,郭钰才开口,却避开了先前的话题。

        文棠轻叹一声,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莽撞:“我倔脾气一上头,就不管不顾的了,这个毛病一直改不了。”

        “今日幸好仅是中了迷针,若是中了别的什么毒,可如何是好。”郭钰心有余悸,抬眸凝视着文棠,难掩关切之意。他顿了顿,又道:“郡主是性情中人,可凡事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下次切勿再如此了。”

        这些话若是旁的人说,文棠是不听的,可今日郭钰冒着生命危险潜入冰潭救她一命,又何尝不是鲁莽行事。他的一字一句看似说教,还不如说是关心,语气中还含带着些许的无可奈何,文棠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郭钰还是一本正经的,定定说道:“郡主爱憎分明,对所爱之人倾尽全力维护,难免关心则乱。”

        他竟然如此懂自己,文棠失笑,凝眸望着面前男子,心中五味杂陈。思绪随着上下跳动的焰火翻飞着,联想到白影寒与上官玄安的私情,心有伤感地叹道:“为何这么好的人却得不到应有的珍惜?”

        见文棠满腹心事的模样,郭钰以为她还想着复仇的事,从腰间摸出那枚鹫鸟令牌,递与文棠看。

        文棠接过,将牌子置于手心,仔细察看。

        “哪儿来的?”看清了鹫鸟的图样,她猛地抬头,与郭钰对视,这图腾上沾过师父和苗族朋友的鲜血,这个图案她绝不会忘。

        郭钰答道:“这令牌是山民于木山偶然拾得,令牌主人跟去年袭击苗寨的那批人脱不了干系。现时正值我朝与胡兹和谈的非常之际,我无法抽身亲查,但已派了一队最为可信的亲卫秘密查访,据近日来报,已发现好几处可疑据点。

        “抓到人了吗?”文棠问得急切。

        郭钰轻摇了摇头,神情却有所缓和,不似先前那般凝重:“贼人甚为机警狡猾,几次三番均提前遁走,暂时还没能抓到,不过却也遗下了不少蛛丝马迹,想来很快便会有眉目的,抓住他们只是时间问题。”他顿了顿,语气略带歉意道:“这些事情早先没有告诉你,只因事态未明,且又在非常时刻,还请见谅。”

        郭钰坦诚相告,文棠心中感激,自嘲道:“你定是看我平日太过冲动鲁莽,才不敢早些告诉我的。让你费心,我实在是过意不去,又怎么敢说怪罪呢。我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可真的事到临头,却还是由着性子来了。你放心,我虽是小女子,但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在如今这种非常时刻,定不会再为你添乱了。”

        夜已黑得深沉,谷中的篝火越燃越旺,簇簇火苗蹿得老高,郭钰的锦袍已被烘干了。文棠展了展烤得暖和的衣服,替郭钰披上,又将玉带递到他手上,莞尔一笑道:“赶快把衣服穿上。”

        郭钰谢过,站起走到暗处,整理好衣袍,系上玉带,方才返回,重又坐于草垫上。

        文棠笑眯眯地看着一切,心中感慨:“一个人的长久习惯真是改不了的,哪怕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他还是保持着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肚子饿了吗?”郭钰冷不防地塞了一把东西到文棠手中。

        文棠忙低头去看,手心中多了三颗小小的红果。

        “这里没什么吃的,只能摘些野果,味道肯定比不得竹虫美味。”郭钰笑道。

        文棠将果子放入口中,酸涩中带着微苦,味道确实不怎么样。她想起之前和郭钰困于苗寨瘴林的情形,回忆起了当时竹虫的美味,口中却违心地说道:“还不赖,比竹虫还多些风味呢。”

        两人相视一笑。

        此时的夜已如同浓得研不开的墨,风也吹得更张狂了。

        文棠的发丝随风飘荡,身上衣裙也随风而舞,连胸前那枚竹刻平安符都被吹得摇晃起来。她忽地想到了什么,摘下平安符,拨开竹夹的小口。

        “怎么了?”郭钰问道。

        文棠小心翼翼地从竹夹小口中取出一块锦绢,解释道:“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平安符,里面这块帕子上是她绣给我的话。这平安符浸了水,帕子肯定也湿了,得取出来烤干才行。”说话的当儿,她已展开锦绢。

        展平锦绢的一刹,她和郭钰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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