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柳林坡（四）

她这么想着，当然也这么做了。这么做的下场就是，她的一身衣饰装扮，全部被蹭得不成样子，得重新换一件，脸上的妆容也得洗了重画。

        三色鸟一靠近她就手抖，美寇索性自己来，拿起眉笔，顿了顿又放下，她道：“找我表兄过来。”

        她要求乌秀给她上妆。这不是个过分的要求，乌秀当然答应了。

        他作画很好，为女子上妆也无师自通。他的注意力都落在美寇脸上，下手温柔且认真，美寇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不管看多少遍，这张脸都是如此好看。从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他大概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所有见过他的女人，都会为他心动。

        美寇看着看着，忽然起身，凑近他的唇上亲了一口，接着乖乖坐回去，若无其事地笑眯眯看着他。乌秀罕见地愣了一会儿，曲起两指打在她的额头：“眉妆花了。”

        美寇烂灿地笑出声：“花了就花了，表兄画成什么模样我都喜欢。”

        乌秀又在她额头上轻敲一记：“闭眼。”

        美寇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来自感官上的触感变得明显。

        她能感受到他在自己的眼角处动作，听到他轻轻的呼吸扑在自己的脸上，感受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动。

        世界如此安静，仿佛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抬着她下巴的手，轻轻吹了口气。乌秀总是这样，作画之后习惯性地吹干墨迹，这是把她的脸当作画纸了。

        美寇笑着睁开了眼睛，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胭脂又不是墨水，吹它做什么？”

        他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搁下笔，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吻。

        “好了。”

        美寇微顿，怔然摸了摸自己的唇，在乌秀直起身的时候勾住他的脖子，将唇上的胭脂蹭得干干净净。

        她如此大胆而热烈，落在他衣领上的手指却不自觉地紧张摩挲。

        集会在柳林坡举办。

        柳林坡住的都是小妖，勉强化出个人脸，都是符合美寇喜好的大唐样貌。有那么些化不出人形的，披件衣服遮住了头脸，尾巴皆掩在宽大的衣摆下面。

        美寇走在前面，新奇地四处看着，她还从未逛过小妖们的市集，摊子上卖的都是些羽毛石头什么的。

        这个所谓“人间”的市集，办的实在很敷衍。

        美寇兴致顿时寥寥，注意力从两边摊子的东西上收回，这才发现有不少视线看着他们，尤其是她身边的乌秀。

        她循着视线找去，发现了一只穿得花里胡哨的蝴蝶精，脸上还有闪闪的彩色。蝴蝶精双眼发亮地看着乌秀，一脸痴迷，美寇有些不高兴。

        她扯着乌秀的衣袖来到蝴蝶精的小摊前，见那上面摆的是各色鲜花鲜果。便靠在乌秀的肩膀上，盯着蝴蝶精，话却是对着乌秀说的：“表兄，我想要个花冠，你帮我编一个好不好？”

        乌秀没说什么，在鲜花堆里挑挑拣拣起来。他认真地配着颜色，做好花冠，戴到美寇的头上。

        这中间，蝴蝶精像是追逐花香一般追逐着乌秀的脸，美寇则不动声色地挡着她的视线，两人斗鸡一般对彼此瞪着眼睛。

        美寇用力地抱了抱乌秀，甜甜一笑：“谢谢表兄。”随后看着蝴蝶精失落的双眼，在乌秀看不到的地方，朝她呲了呲狐狸的獠牙。

        蝴蝶精花容失色，美寇笑得恶意横生。

        越往里走，越有人间的气息。

        戏台上咿咿呀呀，小棚里香气四溢，酒馆里高声喧嚣，路边热闹杂耍，个个都不比记忆中的长安差。

        美寇方知刚才是看清了柳林坡的小妖们。

        从美食处一路走过，美寇许久不吃人间美食，非常怀念，手里提了一大捧东西。在杂耍处逗留片刻，停在了锣鼓喧天的戏台前。

        乌秀没什么特别留意的，直到看到戏台才微微分了视线过去。美寇觑着他的脸色，微挑着唇角，一指酒楼道：“我们进去看吧？二楼靠窗的位置，风景一定很好。”

        乌秀默然颔首。

        他们如愿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尽管酒楼里人很多，看到乌秀，总会有人愿意让出位置。

        小二热情洋溢地添茶倒水，边问：“两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美寇纳罕地观察着他的动作，没看食牌，随意报了两个菜名，小二竟什么也没问，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等到走后，她迫不及待地问乌秀：“他是什么妖？”

        乌秀的视线落在窗外的戏台上，头也不回道：“猴子。”

        美寇笑了笑：“难怪扮相这么像凡人。”

        乌秀微蹙眉头，想起了不好的回忆，竟然道：“狡猾奸诈，吵闹聒噪，骄傲自负不好。”

        竟然这么讨厌猴子？

        她还想多问两句，楼下的戏声忽然放大，盖过了楼里的声音。等那闹声过去，她被戏台吸引去视线：“你以前经常看戏？”

        幻境里他曾说过一句“凡人的话本真有意思”。

        乌秀看得极其认真，肃然点头：“戏中百态，皆是人间真实写照。看过这些，可以体验凡人各色生活。”

        说的有道理，美寇点点头。她往下探了探头，发现戏台上两个穿红抹绿的女子正在吵架，一个道：“陛下爱我。”另一个道：“陛下更爱我。”

        “”

        美寇：“”

        这是什么野路子的戏折子？

        她错愕地看了看乌秀，他正研究得认真，不禁又生出一个疑问：所以他一个白鹿妖为什么要看这些后妃争宠的戏码？

        莫非他想进宫？

        这个问题没问出口，又被打断了。

        窗外不知是哪里的小妖神通广大，竟然能把烟花弄来。夜空中绽开一朵又一朵的银花，含苞盛放，一瞬间散去，化为轻烟。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看到过这样美丽的烟花了。上一次还是在小时候的元宵节，娘亲带着她出去买老虎面具，她们特意登上拥挤的高楼，和人群一起惊叹天空中的溢彩。

        可惜烟花盛放的时间太短，一会儿就没了。

        美寇支着下巴对着夜空愣怔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是乌秀的地方，他一定有办法。遂兴致勃勃地问：“是谁放的烟花？能不能再多放几场看？”

        乌秀正盯着楼下一处出神，闻言思索片刻对她道：“你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处理一些事情，烟花一会儿就有，我会很快回来。”说完，他便从窗户上跳了下去，美寇一惊，连忙扒着窗户往下看，下面是繁华热闹的人群，不见乌秀的影子。

        他应该是没事。

        小二上了酒菜，美寇夹了两口，静静地等着漫天绚烂的烟花。可是她等了许久，始终没有动静，她开始怀疑乌秀是不是忘了。

        她忽略了乌秀之前的嘱咐，提着衣裙往下走。

        满桌好吃的好玩的，她只拿了一个老虎面具。像是佳节出游的世家小姐那样，一举一动皆有风采，引人注目。

        美寇所到之处，拥挤的人群自动开道，她一路畅通无阻。

        烟花是在城墙处放的，乌秀办完了事情应该会去那里，所以她准备去城墙处等他。如果他没办完事情，那她大可以令小妖继续放烟花，反正有乌秀在，柳林坡没有敢欺负违背他的妖精。

        与此同时，城墙脚下。

        三个人勒马而行，仔细看，他们是比丘国人的相貌和装扮，与周围的大唐风气格格不入。

        这三人显然也很局促，尤其是被另外两人以保护姿态围住的半百老人，头发微卷，胡子灰白，眼中有畏惧之色。他问另外两人：“孩儿，这可如何是好？我们闯入妖怪的地界来了。”

        一人年长，显然是哥哥。他警惕地握紧腰间藏好的佩剑，告诫弟弟：“苏尔亚，保护好父王，我去前面探路。”

        他身后的弟弟点点头：“王兄尽管放心，我可是比丘国最勇敢的勇士。”

        哥哥露出一丝笑意，涌进了前方的人群。

        老者嘱咐自己的大儿子：“玛尼沙，早点回来，千万小心。”

        这时，忽然有一个声音道：“你们是何处的客人，来我柳林坡作甚？”

        苏尔亚一怔，只见眼前是一个白衣人，毫无动静地出现在他们身边。

        他大感不妙，迅速抽出佩刀，谁知道白衣人动作更快，看似轻轻的一推，就将他的佩刀推回刀鞘，再也拔不出来。白衣人微微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我只是一介修道之人，对你们并无恶意，不必动刀动剑。”

        苏尔亚身后的老者眼睛一亮，把二儿子往身后推了推，礼貌地朝白衣人行了大礼：“敢问道长修得什么道？听说东土得道高人修炼长生之术，会点石成金”

        白衣人行了个道家礼：“在下乌秀，点金术未曾习得，只会一二长生之法。”

        老者激动地上前一步：“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乌秀晦暗一笑，接上下半句：得来全不费工夫。

        三人成行，苏尔亚和老者与乌秀攀谈，只觉此人博学多识，什么都懂。三人且说且行，一路谈论柳林坡风土人情，竟忘了之前出去探路的玛尼沙。

        玛尼沙用汗巾掩住口鼻，默默观察身边人群，发觉它们都是妖怪所化，藏在衣服下面的不是尾巴就是毛茸茸的双腿。

        他觉得自己不是个例，一定有别的人类误入这里。他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一个像同类的女子，没有尾巴，也没有长毛的手，一身异族华服，满身贵族气概。

        玛尼沙又惊又喜，想要上前搭话，却被人群挤来挤去，始终不得近身。他一路追逐而去，终于在快到城墙的地方追上了她。

        “美丽的姑娘？”

        正在这时，天空烟花乍起，忽明忽暗，照亮了整个大地。前面的姑娘蓦然转身，脸上犹然带着明媚的笑意。

        玛尼沙看呆了，愣在原地，讷讷说不出话来。

        “真是美丽的姑娘——”前方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玛尼沙和女子一起朝前看去，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父王和王弟，他们正和一个白衣人走在一起。父王的脸上满面春风，笑眯眯地看着他身边的美丽姑娘。

        白衣人微顿，面上和煦：“这是我的表妹，名叫美寇。”他对玛尼沙身边的女子笑道：“表妹过来，拜见比丘国的国王陛下。”

        美寇握着老虎面具的手，默然松了。

        她脸上绚烂的笑意跟着散了，片刻后又重新出现，甚至比之前还要灿烂明媚：“美寇见过国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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