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热恋

第十五章

        落梅天，阳光白亮刺目，女官们三三两两，从各自的宫室向内书堂汇集而来。

        内书堂原本是宫中内监日常读书的地方，明净宽敞，因这次女官们的培训是由司礼监与宫正司共同举办，司礼监才特意安排腾出了地方供使用。

        元晞早在姜墨的带领下来到书堂，一身薄汗，粉面腻鼻，见各色服饰的女官接踵而至，无数双亮晶晶的眼朝自己身上打量，她嘘了口气，忍不住抬手在耳边扇着凉风，降降温，也降一降内心的紧张不安。

        女官们每来一人，便依次在姜墨那里签名，可容纳几十人的书堂不过一许的功夫，便已座无虚席。

        元晞见时辰到了，拿起教案默看一眼，双目敛沉，静了下来。

        氛围自动为之一静。

        “今日是各位女官的第一堂课，各位守时而至，元晞在此谢过，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

        元晞站在书堂正前方，对所有人颔首行礼，开始了首次教学。

        秦翊不知何时坐了进来，依旧是青衫鞶带，目似沉星，注意力都在前方侃侃而论的女先生身上。

        只见她身着月白云锦襦裙，簪白玉钗，装扮素雅，表情严肃认真，沉浸在传道授业中：今日所讲大学之明明德，首在修己，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

        雪影穿巡在书堂，时刻留意女官们的表情，时而理解，时而顿悟，时而蒙昧不明，她便及时针对文意深周的句式展开论述。

        在仲夏的闷热中，清泠的声音如深山幽涧，缓缓沁得人心透润清凉。

        秦翊从未见过女子这般耀眼，一颦一笑宛转天成。

        遇到元晞之前，他也曾想过，将来的妻子应是温良贤淑，相夫教子，与他相辅相成，自古以来理应如是。

        但是所遇那些“自古以来理应如是的”女子们，从未如此吸引过他的心。

        他也清楚地看到，在那粲然的眸彩中，毫无一丝他的身影。

        身旁的门缝照进一束光，尘埃起伏不定，那袭白衣不时经过，反射出华光粼粼，而他恰巧落在光的暗处。

        元晞自始自终没看见坐在角落的他，口中说出这堂课最后一语：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至此完结时，她才从沉浸中抽身，目光温和扫过眼前的众人，眸底清澈，如水雾般拂过底下的学生。

        忽然眼神定在支摘窗外一个人影上，唇角霎时浅勾，眼风回扫时多了些许笑意：如有不明之处，各位可以下来再与我讨论见解。

        一散学，几个性情开朗的女官立即围了上来。

        “女先生可是昨日才进宫？怎不多歇息一日，可累着了？”

        “女先生是住在宫正司附近的宫苑吗？平日里若短了什么可来寻我，我是尚宫局的女史周颖冉。“

        “我是尚服局的女史廖珍儿，女先生缺什么穿的用的，就让人来找我！”

        “女先生要是不习惯御膳房的口味，有什么吃食上的想头，我可以让庖师单独给先生做。”

        元晞周围水泄不通，女官们热情洋溢，恨不得将她收入囊中，在考核评定结果上赢得一个漂亮的甲等。

        元晞透眼向窗外望去，一双贼精的桃花眼正欻欻地穿过众人，往她身上扫来，可此时也只得选择无视，耐心与各位女官周旋。

        “多谢各位好意，元晞心领了，若有需要定会去寻各位的。”

        “一定要来，我们在宫里等了那么久，终于把女先生盼来了，还是个大美人，这几个月光是看脸，我们也赚了！”周颖冉快人快语，说得所有人都敞开笑了。

        小脸粉扑扑的，惦记着窗棂下的陆瞻，探眼望去，他又不见了踪影，眼神没落处，讪然收回时，瞥见了站在角落的秦翊。

        连忙跟所有人告别，回书案边拿起写好的教案，一行来到秦翊跟前：秦公子，你也来给女官们上课？

        秦翊紧张地咽下口水：对，是，是的元姑娘。

        “这是我写的教案，你可需要，借给你看。”

        “多谢元姑娘，秦某也准备了教案。”

        “那不打扰了，再会。”元晞尽到礼数后，迅速脱开身。

        秦翊张大嘴，怔在原地。

        直男呆傻，不懂抓住机会不说，还想针对今天的课提几点建议。。。。。。可怎么一转眼跑得人都飞起来了，唉，只有等下次课再跟她说了。

        元晞忙不迭小跑出去找陆瞻，下午的日头毒辣得紧，她刚落到阳光下便被强烈的光照呲得发出嘶声，瞳孔缩得像猫儿一般小，偏着脑袋眯着眼往四周瞧，小嘴巴碎碎叨咕着：去哪了？

        忽然落入一片阴影中，瞳孔倏尔变亮。一把绸伞伸展在她头顶，画着竹叶的花纹，伞下的桃花眼灼灼盯着她：热吗？

        芙蓉面浅浅笑起来：不热了。

        “原本昨日我就想来看你，可云蕤姑姑说你刚到宫中不方便，只好等到今日才来，你生我气吗？”陆瞻举着竹叶伞，声音腻得出水。

        “生气。”

        “。。。。。。怎么罚我都可以，只要你开心。”陆瞻小可怜地哀求道。

        元晞只笑不答，抿着唇朝前走。

        陆瞻反应过来，轻轻掐了掐她的手。

        杏眼瞪过来：陆瞻，胆肥了是吧，这个时辰不去户部守着差事，怎么进的宫？

        陆瞻嘶了一声，牙都冷了，这女人翻脸真拿手啊！

        于是他不敢动了，老老实实举着伞，暗自腹诽没良心，我还不是为了你。

        元晞停住脚步，眼一吊，无声的凉意刮过他的脸：元晞，又，又怎么了？

        “哼，你刚才在想什么？”元晞仰着脸问。

        正好走到群芳园南门，高墙下探出几缕枝叶，散漫地垂在竹叶伞上，隔着伞面晃荡出叶影，映着竹叶翩跹，煞是好看。

        问完，她的视线顺着摇晃的枝叶摆动，眸光柔回如水。

        陆瞻不敢再答，这女子太灵，自己一点心思都会被她洞察，比如此时，她玉面朝上，檀唇微张，让人很想。。。。。。

        正想入非非，元晞回过神来，正鼓着眼睛瞅他，那嫌弃的神情已然知晓他又在想些什么。

        嘿嘿一笑，心神摇曳，慢慢随她走到起居的宫苑，默默无言时，宽大的袍袖下两只手牵到了一起。

        宫苑内的明黄琉璃瓦飞檐下，小蓝一边做着活计，一边不停地往外瞅，手搭着棚子楞看半天，漆门边上飘的雪白色裙角明明是姑娘啊，怎的在那一动不动都半个时辰了？

        金乌向西，光线斜签照着一半人身，陆瞻还举着绸伞，两人正斗嘴。

        “胳膊不酸吗？傻瓜。”

        “你想骂我就可以直接骂出来，我就不敢骂你。”

        “你想了就等于骂了，说说你都骂了几次了。”

        “一次都没有，你冤枉我，我要补偿。”

        “我家多的是银子，说个数吧！”

        “要你行不行。”

        一记暴栗敲在额头，粉唇嘟起。

        “不许松手。”陆瞻忙忙抓住挣脱的粉拳，好不容易她才离开元府，见面不像从前那般难了，却也更分不开了。

        白嫩的指缝中嵌进五个指头，不时拌拌嘴，又傻傻对望，直至暮光清浅。

        绸伞早已搁到一旁，男子的袍袂卷缠着玉雪的皓腕，在熏风中猎回。

        ‘

        夜色沉酽，忠正侯府内，荣安郡主正侯在儿子的院里，跟他的小厮早就回到了侯府，正主却不知所踪，小厮此刻跪在院中，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与元晞在宫苑外拌嘴到宫门快上锁，陆瞻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宫，他不断拊摩着掌心，仿佛上面还残存了几分柔腻，一缕一缕地缠绕进心，挠得酥酥痒痒的。

        一进院门，嘴角的傻笑变得僵硬了，慢吞吞地挨脚蹭进去，抱手作揖：母亲怎么来了？

        荣安郡主抬着茶盏，打量着自己生的活宝，先喝一口清茶压压火。

        旁边跪着的小厮趁机对主子摇头挤眼睛，陆瞻知道他没招，心堂瞬间大亮，开始哄他娘：母亲，儿子有事回来挽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荣安皮笑肉不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要是没有鬼，说话可不会那么甜，她就看着他演，不说话。

        这小子神采飞扬，眼含春光，显然是得意的，既然不是户部的事，那就是女人的事。

        过来人心里清楚，叹了声气：瞻儿，以后早些回府。

        陆瞻答应得极快：好的母亲，瞻儿办完差，一定不再外面耽搁。

        另一边脑子却转着主意，明日要更早一点进宫牵手。

        荣安郡主肯定不信儿子说的，扯起唇角笑了两下，抛下今日最重要的话：母亲替你看好了一门亲事，是阁臣黄燝的嫡长孙女，等你下次休沐，就去黄家把事定下来吧。

        直截了当敲打，断了儿子别的心思，省得他婚前玩出事，提前给她添个孙子，怕是要坏大事。

        陆瞻半边身子都麻了：母亲？你看好了一门亲事？给谁看的？

        荣安见他装疯，嗤笑一声：小混蛋，你在外面怎么玩都行，不能耽误了正经婚事，早点有数早点收手吧！黄燝是内阁排行首位的大臣，这门亲事可不容易说下来，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陆瞻不敢接话，此刻也不想面对现实，他早知事情会如此，却管不住自己的心。

        仲夏夜的风钻进他的袍袂，竟寒凉得激起手背上一片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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