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分手

第二十一章

        五黄六月，火伞高张。

        元晞脸色如常，依旧周全地笑着，看不出一丝云翳。

        从青菱手中接过包袱后，便将她拦在了苑门内，让她不必相送。青菱只好刹住脚步，叮嘱交待着，目送远离。

        元晞转身搭上包袱，笑意已尽数湮没，神情寥寥独自朝宫门走去。

        身上是那件苏绣白芍药的粉色云锦襦裙，金乌下粉色的粼光如轻羽，笔笔刷过心尖，她低头觑眼望去，却被粉光迷了眼，洇得头脑越堪沉重。

        越走，越抬不起头。

        跨过朱红的宫门，身后排闼的浮沤钉反射出灼目的金属光泽，莹莹跃跃，碎落几捧纯白的芍药花裳。

        陆瞻已在宫门等待数时，白玉鞶带束着月白色羽缎长衫，蕴藉风雅，身姿挺拔如竹。身旁是侯府的四銮宝车，他特意为今日而备的。

        那袭柔亮的粉影映在他的瞳孔，如清澄纯粹的深水中一轮皎皎明月，元晞缓缓走近，月魄在潭中轻摇。

        陆瞻担了一夜的心，终于回到原处。

        桃花眼扎根似的，长在白芍药身上，随着款风激摆的裙裾，桃花朵朵破开。

        “元晞，今日怎么没穿骑装？”陆瞻轻着口声，眼光水柔，在她身上拂卷。

        白芍药怔住，没有反应，眉梢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目光随即移到不远处，元家的青帷车也在宫门外侯着。

        元晞略过陆瞻，将身上的包袱交到了青帷车上，交代了几句，转身回到陆瞻身旁。

        桃花眼里隐晦冒出的不安之色才淡灭下去，搀着她曲身上了四銮宝车。

        相依坐下之后，陆瞻趋身在元晞面前打量。

        “今日是不是不想骑马？”讨好的口气，自以为天衣无缝。

        “再说吧，你不是想带我去别院游玩吗？”淡淡的语调，崩着一丝丝的紧。

        陆瞻呲了口气，摸摸后脑勺，没想到这么顺利，薄唇漾上血色。

        有些难以自持，伸手牵过她，立即感觉小手冰凉，手心也在冒虚汗，低头一看，指节蜷着，像要破茧却伸展不开的蛹，失去生息般一动不动。

        “手怎么那么凉？夜里没盖好着凉了吗。”陆瞻将她的双手拉到怀中掰开，大掌覆盖着揉搓。

        “哦，我没事的。”元晞抽出了手，顺着飏起的纱帘看向车外。

        陆瞻情愿信她一无所知：昨日有事没来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杏眼传递一片漠然的目光，睨着他，说不出的意味。

        当下陆瞻的心跳便变得急迫了，手一使力，顺着将人拉进怀里，温言细语：别生气了好不好，今日我都陪着你，以后日日都陪着你。

        小手推了推，想蹭开身，却被大手搂得更紧，像要把人揉碎了，嵌进去。

        元晞僵硬着，没法和以前一样，温软在他的怀中，耳畔的情话也不再滚烫动听，小耳朵冰凉眨白。

        身体的语言胜过一切，陆瞻感受到了，可他装作没有。

        依旧将她圈在怀里，掌下握着盈盈细腰，身心专注地体验着她的少女馨香，淡得若有若无，抓捏不住，却能氤氲透骨。

        一路无语，人虽在怀里，总觉隔得很远，无论怎么相贴上去，她都淡着距离，说什么，她都没动静。

        像只受伤的猫儿，不声不响，离得远远的。

        马车行驶到城郊的碎石路上，偶有几块大石硌偏了车厢，猛烈摇晃起来，怀里的人便失了骨架支撑一般随着颠簸的角度乱晃，毫无意识地随波逐流。

        陆瞻的心紧揪起来。

        车外铄石流金，日头中毒一般发着暴烈的白光。

        行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一处绿意森森的别院外。阳光透过厚密如云的叶片，雰雰洒下，白得透明。

        别院管家带着小厮守在门外，陆瞻一露面，众人俱下跪行礼。

        陆瞻扶着元晞下了车，这座郊外别院紧挨着侯府的马场，是老侯爷在军中立功后先帝赏赐的，门匾墨底金字来自先帝御笔：嗜德忠正。

        忠正侯府不仅是皇室近亲，还有军中声望，陆瞻从政是以祖上的军功为底子，联姻则是为了与庶尹之首黄家互为倚仗。

        望不尽的幽深院落，赏不尽的亭台楼榭，元晞已是见怪不怪，在扬州外祖家，随意一尊瘦漏皱透的园中雅石便以黄金称价，富贵于她已是生活日常，无需谁锦上添花。

        可今日这别院有一点不同，无论她走到哪，哪的下人便对她跪下叩首，俯首称奴称婢，显然是有人提前授意过的。

        看来陆瞻是想要将自己安置于此了。

        她哼出一声冷笑，除了先帝赏赉外，放眼金陵，还没有任何元家买不起的院落宅邸，哪怕她想用银子作沙石堆造，也照样办得到。

        越走，心越寒，越多人叩首，牙根咬得越疼。

        此时陆瞻陪伴在侧，可心思与她并不在同一方天地。他所打造的诚意，在她眼里却是对感情的背叛与羞辱。

        原来并非同道中人啊，为何今日才知。

        脚下像踩中了棉絮，膝盖一弯，她不自主地摔在坚硬的花岗石地上，磕得手脚都破了皮，瘆出昏惨的血迹，诚如她的心，被高高摔下，鲜血在胸腔四溅。

        周遭接二连三扑上来搀扶的婢子，一张张掺着蜜糖般的笑脸七嘴八舌地拨动着嘴皮子，却一句也传不进她耳里。

        碧云龙翔香包裹着她，陆瞻粗重的呼吸声渐渐清晰在耳侧，她被打横抱起，在喧闹的拥趸声中朝着一处恢弘敞亮，悬灯结彩的院落而去。

        花岗石地面一尘不染，透着深邃的纹路和微闪的粼光，元晞望向身上的襦裙，纯白如仙的白芍药已似花期末了，瓣瓣碎落。

        “放开我，我能自己走。”元晞推开颈边的脑袋，那呼吸压迫得她难受。

        “别动，都摔出血了，手抱着我，来。”陆瞻一手担在她的膝弯下，一手担着腰，偏着头让她将手抱上来。

        元晞的眸中早已没了光彩，只剩心寒，盛暑的天，双目透出寒浸的凉气。

        陆瞻被这股凉意冰得心头一凛，他不得不清醒面对，元晞什么都知道了。

        将人抱到布置一新的里屋，元晞不顾摔身，从陆瞻手中挣脱下地。

        那楠木拔步床上还挂着粉色的帐幔，上面一团团针脚繁复的白芍药绣纹，在幽阒的夏日深宅里舒展着片片不染铅华的花裳，如云纱在淡粉天幕中旖旎。

        元晞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支步摇，她递了过去：物归原主。

        清泠的声音如冬寒里的冰棱，搠进陆瞻心脏。

        “象虞珠宝行是元家的产业，这支点翠步摇既是忠正侯府所定，元晞原样交还。”她忍着痛意，说出今日来意。

        “元府的马车还在府外候着，告辞了。”没有表情，话已说完，她转身便走。

        陆瞻的脸上已经失去血色，见她离去，几乎失去控制般地抢身将门堵住，如鱼儿窒息在空气中。

        元晞嘴唇翕动几下，惨白的小脸凄惶失神，这段时间的情爱翻搅上心头，如今梦醒了。

        “元晞，别走。”陆瞻无法解释，他与黄家定亲的事根本说不出口，只能一遍遍哀求。

        巴掌脸上滚落颗颗泪珠，眼下渐渐流成小溪，鼻腔被塞住：陆瞻，你预备如何？将我困在别院一辈子吗？元府的马车此刻就在门外候着。

        “元晞，你不能离开我。”陆瞻没脸说别的，靠在门上，来回反复就是这几句。

        她的眼里怎么有流不完的泪啊？陆瞻割着心，痴痴地凝视两汩源源不断的泪溪。

        “陆瞻，你与黄家的亲事是定局，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

        元晞流泪露出笑容：祝君日后一切安好。

        退后一步，福身行礼：多谢那日出手相救。

        上前轻手拉开陆瞻，他像一坨棉花一样，全身都是虚眼，不禁一推。

        元晞打开门，在他眼前无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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