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棠雨遇君

江州最后一场雪已经褪去，细雨缠缠绵绵的裹在江州城，哀牢河的新草已经冒了新芽，绿绿葱葱的蔓延到了兰亭。

        魏征坐在马背上，墨色的长发迎着细雨飘动，打湿了肩头的氅衣。

        上清军的上将军前来相送，站在城门口，凝重无比。“王爷此去，不知何时才归。吾愿王爷身体安健，少年如昨。”

        魏征牵了牵马缰绳，轻笑一声，高挺的鼻骨下的薄唇微微勾着，随性洒脱。

        “上叔叔珍重。”魏征握起了马鞭朝这位已经年过四十的长辈抱了抱拳。“魏君酌，走了。”

        上陵风轻点颔首，看着那少年奔进雨中，与远处的群山渐渐融为一体。

        狼烟万里，雄鹰远行，君归之时，山河重塑！

        小雨初歇，夔州难得清明。苏晏回养病数日，已有所好转，便和藏禾初出了门。

        “公子，你还是把氅衣披上吧。”藏禾初拿着一件狐裘氅衣跟在后头，眉头紧锁着，时刻担心。

        苏晏回这几日闷在屋子里头，氅衣一刻都不曾离身。今日得了樊东明先生的同意，这才敢带着他出来。

        苏晏回掩唇突咳了一声，眉色有些难瞧。

        “公子！”藏禾初惊了一跳，赶紧将氅衣披在了他身上，紧张得冷汗直下。“怎的又咳了？！”

        “咳咳……许是湿气未散的缘故。”苏晏回接住系带，指尖轻绕，好好的将氅衣笼在了身上。“你莫急，切勿告诉啊娘。”

        藏禾初皱着眉，当真有些生气。“夫人走时才嘱咐过我，要我好生看着你。现下冷风灌入，回去又该挨骂了。”

        苏允棠垂笑没有言语。

        “听闻今日有惠州下来的教书先生开文说课，咱们去瞧瞧。”藏禾初通过这几天的相处，大致将苏晏回的秉性摸了个透。

        他虽然时常笑着，却很淡，凉凉的不及眼底，好像什么事情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性子也被那江州祸乱磨了一遍，待人有礼疏远，很难猜透他的心思。

        苏晏回点着头，掩唇又咳了几声，随着藏禾初进了茶楼。

        茶楼人潮涌动，密密麻麻站满了人，连快伸脚的地儿都没有。

        苏允棠身子单薄，藏禾初护他护得紧。硬是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条路，再快要进堂的时候又被挡住了。

        “兄台，让让。”藏禾初的视线被遮住，抬头看了一眼前面。

        那位壮汉穿着一件单裳，肥硕壮大的身躯堵在前头。听见声音转过来瞧着他二人，目光凶狠。

        苏晏回脚步一顿，说道:“兄台也在此处听文，不妨我们去前头，也好听得真切。”

        壮汉转过宽大的身躯，脑后的一根短编发也随着转了过去。

        此人一转过来，苏晏回和藏禾初都皱起了眉。他脸上刻着刺青，狰狞的疤痕从额角延伸到下巴，满身戾气。

        藏禾初一看就知道此人是杀过人的，忙护了苏晏回，退了几步。“今日这书是听不成了。”

        壮汉的目光从藏禾初的脸上移到了苏晏回身上。“滚远点，老子一只手就能捏死你。”

        苏晏回放下了腕袖，将藏禾初的手臂轻按了下去。“阁下好大的火气。”

        藏禾初侧目看着苏晏回，清瘦的身形跟这个膘肥体壮的男人简直天差地别。若这男人真发起火来，定会伤到他。想及此，藏禾初又伸手挡在了苏晏回前头，毫不畏惧。

        “别他妈叨叨！”壮汉发起火来，一巴掌推开了挤过来的人。

        藏禾初是个读书人，家境殷实，接触的都是文人雅客。从未听得如此粗俗之话，当下就恼火了起来。“兄台怎的嘴巴如此之毒，出门前踩到狗屎弹到嘴里了嘛。”

        藏禾初语出惊人，就连苏晏回都始料未及。

        壮汉浓眉一竖，双臂一展，将身侧之人全都推开了，跨开步子就要上前攻击二人。

        被他推倒人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道:“怎的不长眼的。”

        藏禾初还想帮帮那几人，却被苏晏回拉住了。

        “怎么了？”

        苏晏回的目光直上二楼，那里同样站着几个跟这壮汉装扮体型一样的人，手中的长刀挂着铁圈，正直勾勾的望着堂下。

        “他们来者不善。”苏晏回眉头一敛，上前几步，拉住了几个还要吵架的人。

        “阁下宽宏大量，小辈不懂规矩，还妄勿怪。”苏晏回将那几人拉到一旁，又向那壮汉拱了一礼。

        说罢，苏晏回就扯了还呆愣着的藏禾初准备离开这。

        “砰——”一声巨响，茶楼的门已经被关上，几个壮汉手持狼牙棒站在门前。

        “怎么了？”

        “这是干什么？”

        “啊啊啊——杀人了！”楼上一角突现惊叫声。

        那人刚准备跑就被一个壮汉从二楼推了下来，重重砸在了圆台上，血浆四溅。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顿时，堂内惊叫连天，纷纷逃难，乱成了一锅粥。

        “公子！快跑！”藏禾初调头就喊道。

        二人刚一转头，眼前就横了一把刀，刀刃锋利，冒着寒光。

        “诸位——诸位——”楼上传出来的声音很快就被尖叫声淹没了。

        “砰——”又是一声巨响。

        说话之人捧过身边的白玉花瓶就往楼下砸，清脆响声立刻便让吵闹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楼上的人看到这个场景，终于满意了，奸笑着搓了搓手，抓在了围栏上。“安静，安静。”

        此时无一人说话，地面上的死尸还睁着眼睛看着外面，死不瞑目。

        王德成大笑着拍了拍圆滚的肚子，说道:“诸位别怕哈～来人，去请州府大人。”

        “我给大家看出戏。”

        王德成拍了拍手，守在门前的人便挂上了重锁，将楼门钉上了钉子，随后便撤到了楼上。

        他的人一撤，堂内便抖动起来，闷重的剧烈声音从地下传了上来。

        随着声音的接近，抖动也越来越激烈。堂内的地板开始裂开，木刺尖挑，混杂着各种冲击耳膜的破碎声音。地板在王德成惊艳的目光中轰然顷塌，地面上的人全部坠了下去。

        苏晏回脚下一空，身子“噗通”一声落入了冰冷的水中，刺透肺腑的寒气呛得他吃了几口江水。

        空气顿失，窒息的感觉连同兰亭的尸山一同涌现在他的脑海。一样的绝望，一样的冰冷。

        苏晏回不会水，身上的氅衣墜着他，让他的身子越沉越深。慌忙间他解开了衣服，赶紧捂住口鼻。可是脚上突然抓上来了一双手，将他拖入了堂底，那人借着他的力浮出了水面。

        而他白色的身影却宛如一只翩舞的蝴蝶在水中飘零，任由他坠入深渊。

        他的胸腔被江水挤压得快要断气，这种绝望伴随着全身让他无助，伸手抓不住任何东西，生命的终结再一次敲响。

        藏禾初在水中找着苏晏回的身影，直到看见那抹白色，他拼足了劲儿游过去，驼着他的身子向上而游。

        苏晏回又呛了几口水，眼睛干涩难忍，浮出水面时被人抓住了手，他就像抓到了救命的浮舟，不敢放，不肯松手。

        苏允棠被那人一把捞出水，宽厚的手掌拍着他的背，给他顺着气。

        不知何时，苏晏回的身子开始打起了颤，纤细的手臂牢牢抓着身前人的衣服，埋着头，撕心裂肺的咳嗽着。

        “咳咳咳……咳咳咳……”苏晏回呼吸到新鲜空气，浑身的冰冷侵蚀着他仅剩的余热，僵白的手指已经失去了直觉，却仍然揪着那人的衣服。

        感受到怀中人的不安，魏征扯下了身上的氅衣裹在他身上，用温热的手掌覆盖在他冻僵的手上，给予他温暖。

        苏允棠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嫣红的眼睛盯着水面，还有不少人泡在那里，等着人施救。

        是谁抓的他。

        苏晏回喘出一口白气，氤氲的眼眸含着潮湿，委屈坚狠顷刻涌现，再没有温润的模样。

        魏征只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颈间白皙的皮肤上沾着水珠，几缕细碎的墨发贴在上面惹人垂怜。尤其是那双盛着雾气的眼睛透着阴鸷，却也有几分委屈模样。

        “别怕，坏人被抓了，你现下很安全。”魏征用右手拢紧了他身上的衣服，见他还牢牢抓着他胸前的头发，虽有些疼，不过也算了，挺乖巧一小孩儿的。

        熟悉的声音传入苏允棠耳中，让他的身子更加僵硬。怔愣着抬头看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同样也在看着他。

        是魏征！

        “呵～怎么～失魂了？”魏征第一次见到他的正脸。那是一张还未长开的俊俏脸庞，眉骨精致，眼尾带红，圆儿狭长的眼睛睁大，抬头仰视着他，稚子纯灼，犹如山间神来一笔。

        苏晏回僵硬着不知该已怎样的表情看他，可他面上的情绪已然被他捕捉，他似乎并没有认出他来。

        “公子！公子！”藏禾初刚冒出头就担心得魂都要飞了。

        魏征拨下他胸前的那双纤长的手，好生摸了摸他的发。“看好你家公子，莫要在出事了。”

        藏禾初对魏征感激不尽，连声应好。

        魏征灼热的气息陡然抽去，苏晏回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怎么来了？他来干什么？他发现什么了？

        “书源！我们走！”苏晏回扔下了魏征披给他的氅衣，连忙从地上站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公子！”藏禾初也爬出了水面，追在他身后。

        “啊爹！”苏允棠顾不得冰冷的身躯，一路狂奔至笑巷，猛的推开了院门。

        樊东明扭头就看见湿哒哒狼狈不堪的苏允棠，当下整个人如同五雷轰顶，丢下药才就急忙跑了过来。

        “咋的了！咋的了！混天勒！”樊东明的几句惊声将林楚宣也引了出来。

        苏晏回的衣服还滴着水，苍白的脸颊病态得可怕，活像个孤鬼。“棠儿！”

        林楚宣拿过檐下晃椅上的氅衣就跑下了石阶，赶紧给他裹上。

        樊东明从未见过他如此急色，好似被人追杀。“怎么了？？跟为父说！咱不怕！”

        苏允棠咳嗽着，刺骨的寒气刮着他的喉间，连气都快要抽失殆尽。“魏征……在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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