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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蓬莱八仙修为精深,清名远播,八位神仙虽性格迥异,却都是与人相交不问出身、只问品格的性情中人。因素日交游广阔,此时来拜寿的各路神仙妖魔如东海之波,浪涛不绝,直将蓬莱阁挤得满满当当。

        好在这世上不是谁都像彦佑蛇君一样没有眼色。愿求正道、归顺八仙的各路精怪妖魔有心孝敬,但深知神仙与他们毕竟殊途,未免给老寿星惹麻烦,皆放下寿礼,便告辞离去。因此,人潮渐退,只剩相交甚厚和不当值的仙家留下入席,与邻座攀谈几句,等今日的寿星张果老上坐。

        没有眼色的彦佑蛇君适才猝不及防被可恶的小白猫挫伤了锐气,一时又无力回敬,顿觉无味,再没心思招蜂引蝶,打算转战席间去听八卦。入席前,他把猫猫头往袖子深处塞了又塞,还装腔作势地恐吓她今天不许再出声,否则被赴宴的仙家当妖物捉了去,他可没奈何。末了,又在袖子上加一道结界,才安心就坐。

        小白猫蛰伏已久,首战告捷,报了前日之仇,正自痛快,无心与他计较,从善如流,乖巧地蜷在袖子里顺毛。

        好巧不巧,彦佑的上席便是缘机仙子。

        彦佑本是天上蛇仙,受人算计被贬下凡,称他一声散仙都有些勉强。可八仙从不在意庙堂之事,仍将他的席位设在天仙一列,与旧友缘机相邻。

        彦佑暗自好笑,修仙一途修的便是逍遥自在,追求权位实是背道而驰。似他的义兄那般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做了天帝,最后还不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哪如他们这些散仙明月清风,怡然自得。

        他摇摇头,饮尽杯中之物,与缘机仙子闲谈起来。

        缘机仙子可是天界的大忙人,她权位虽轻,责任却重。要主管凡人命格不说,还要写仙家下凡历劫的命格,瞻前顾后,周全左右,十分耗神费力。更难得的是五百年前她还跳下因果天机轮回盘,亲自体会人间苦难,真是兢兢业业,仙格高尚。

        至于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要跳轮回盘,去下界受难,这不重要。即便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其中定有谁在泄私愤,却不会嫌自己活得长,去提天帝的名讳。但是,架不住有些小蛇不长眼,就喜欢冒天下之大不韪。

        “八仙可是散仙中最有威望的,张果老德高望重,却素日低调,难得他过一次大寿。这么好的笼络机会,润玉竟然不来?”

        “快闭嘴吧,美男子。你不活,我还要活。”缘机仙子历劫回天界以后,愈发小心翼翼,骤然听彦佑这般直呼天帝大名,语带嘲讽,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彦佑嗤笑一声,漫不经心,“随口问问罢了,瞧把你吓得。”

        “唉”,缘机知道跟这个不怕死的说不通,解释到位,便转开话题:“陛下政务繁忙,不得空,已亲笔写了寿词,前几日就随寿礼一起托晴山君送到了。你怎不问丹朱为何没来,自他回姻缘府,我还没见你去过。他近日颓唐得很。”

        彦佑不过嘴贱,乍听闻故人不如意,惦念之余猜测颇多,忙问缘故。

        缘机仙子自叹仙生艰难,教她许多。对付这种愣头愣脑的竹叶青,不要太容易。

        与彦佑解释道:“你也知道,丹朱一向热衷保媒牵线。此前他寿辰,我曾许他来布那白蛇的第二世姻缘。如今雷峰塔镇压五百年之期满,白蛇已再入红尘。他兴致勃勃地准备许多,却不知怎的扑了个空,回来以后就抑郁了。”

        竟是为了这个,彦佑整条蛇都松了一口气,确实像丹朱那脾气做出来的事。

        这位丹朱便是月下仙人,凡间称他作月老,专司俗世男女姻缘,被他手中的红线拴住的男女,便是隔山间海,有血海世仇,也终能走到一起。

        虽然月下仙人不管神仙的姻缘,但也不能说毫无作用。他的二侄子火神旭凤和二侄媳妇锦觅便是现成的活招牌。夫妇俩真身分属水火,天性相克,上一辈又打得你死我活。在他的撮合下,竟还是在一起了。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可以说这位老神仙爱岗乐业且战无不胜,职业生涯一片辉煌。如今却为一条白蛇的情缘抑郁了,奇哉,怪哉。

        彦佑越想越觉得这里有故事,其他的八卦顿时索然无味。何况他最想听的这些神仙也不知道,还是得找月下仙人打听才好。上天之前先去西湖走一走,搞不好还有第一手消息。

        寿宴循规蹈矩,未入亥时便散了。

        一个时辰后,彦佑在湖堤上站定,撑着一把竹叶图案的油伞,缄口不语。是夜,西湖无月,习习晚风拨弄雨丝,敲打在枯败的残荷上,直叫人心生落寞。

        “小白猫,你可听过白娘子的故事吗?适才那小贩说,曾亲见一出尘女子,着重孝,于雷锋塔前哭诉天道不公,误她良人,而后撞碑殉情。多半就是那白蛇的转世。”

        默然良久,彦佑感慨道:“有情人不得白首固然心伤,我倒羡慕她有衷情可诉。”

        许是宴上美酒清醇,多饮了几杯,他竟然对一只天天吃吃睡睡、张嘴就气人的猫说这样软弱的话,彦佑自悔失言,急忙低头去看,这才想起来自己设的噤声结界还没解。

        解开结界,雨打残荷的空荡之声忽然撞入耳朵,惊醒了沉睡的小猫儿。彦佑松了一口气。

        “真是第一次见结界么,你都不会怕的吗?这样也睡得着。”彦佑讶然失笑。

        “我又打不开,怕有什么用。活着就要开心,现在我睡足了,你能请我吃顿饱的嘛?”小猫儿不以为意,从袖子里跳出来,把身体抻得长长的,十分惬意。

        彦佑一点深沉愁绪被拉到柴米油盐,哭笑不得。皱着眉头抖一抖右袖袋里的猫毛,从左袖子里掏出一包点心,打开丝帕,蹲下身,递到小猫儿眼前,安静地撑着伞,看她风卷残云。

        没有肉,不过味道也不错。

        安抚完五脏庙,小白猫再一次感叹,不挨饿真好。这条小青蛇真是让人牙痒痒又恨不起来。说不过她,就关禁闭,却记得将点心包仔细,折腾这许久,芙蓉酥竟一块都没碎。

        吃人嘴软,受人恩惠总要投桃报李。

        小白猫与他相处这半月,见他几乎天天荒唐无状,时时孟浪开屏,甚少这样沉默。许是关她禁闭的这几个时辰里听说了什么,才这样难过。有心引他忘怀伤心事,她见四下无人,遂清清嗓子,悠然吟道:“渐见灯明出远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这是苏轼的《夜泛西湖五绝》。你会念诗?”还这么应景,可见积累。彦佑吃惊不小:“你真的是只猫吗?”

        小白猫学他平时吹牛的口气,傲然道:“本灵猫流浪人间几百年,端得是体健毛顺,心有七窍。非是如此内外兼美,怎么吃得上百家饭呢。”

        从神情到语调,学得惟妙惟肖。彦佑何等玲珑,知其好意,心中一暖,正打算为小白猫敲扇叫好,却没摸到,这才想起来,自己那柄绘洛神的湘妃竹折扇,前些日子在青楼敲坏了。正好再去寻一柄更好的,才配得上他翩翩公子的气度。

        想到自己佩新扇的倾世风采,彦佑心情大好,仿佛刚才被白蛇触动情肠的蛇不是他一样,兴味盎然地问他的小白猫:“真不错,不愧是我彦佑的猫,生得美,又多才多艺。你还会什么,能来昆曲吗?前日那段《皂罗袍》如何。”

        “一般一般,”我可不像你那么不要脸,小白猫谦虚地回话:“昆曲唱不来,说书倒是会一点。今日正在西湖,不如我给说一段《白蛇传》吧。”

        彦佑灿烂的笑容僵在脸上,仿佛被路过的神仙妖魔施了定身咒。

        要猫吗?给把扇子就换。

        彦佑心中悲苦,欲说还休。这小白猫适才被他困在结界里,不曾听见他与缘机仙子所谈,亦不知道他为何伤感,却无比精准地踩到了他的痛处。猫无辜,他更无辜。鸟族克蛇也就算了,养只猫也克他,这日子没法过了。

        不知何时,雨已停了,云亦散开,竟透出几许清辉。夜晚的西湖静如处子,远岸停靠的几只画舫灯火通明,隐约有丝竹之声自水上飘来,显得愈发空灵静谧。忽然,画舫处传来“噗通”一声,多半是醉酒的骚客吟诗作赋不成,却想学太白捞月,扰乱这一池净水。

        彦佑懒得看那落水王八爬上岸的丑样,却觉得这场闹剧甚好,使他得了一个双全如意法。

        “你这么厉害,是想上天吗?嗯?”彦佑坏坏地引诱一头雾水的小猫儿。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么好的宝贝不如送给月老解闷,一定能帮他走出事业低谷,直接噎死!

        翌日,天界姻缘府

        “在那儿站着做什么,这个时辰是不会有仙子来我姻缘府的”,月下仙人没精打采地摆弄着一个红线团。

        青蛇郎君叹口气,放弃了新琢磨出来的高难度造型,认命地走到石桌前坐下,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彦佑自认,被小猫儿□□了这许久,自己的性情实是成熟稳重、温柔内敛至极。比方说刚才,未免月下仙人老眼昏花看不清,使造型的惊艳效果大打折扣,他在门中一直保持单足而立,左腿已有些发麻。然而,选错了时辰,遇错了人,他精心设计的风骚出场竟没有知音欣赏,真真是可悲可叹。

        “好些日子不见,怎这般愁眉苦脸,可还是为了那白蛇的二世情缘?”

        “你是听缘机说的吧,哎,可怜老夫亲自操刀,夜以继日,集六界奇情之精华撰写的人妖绝恋,当真是字字泣血,谁想到,谁想到,竟然又被那个老和尚给搅合了。他搅合原不能算是坏事,可他这一世变本加厉,竟把小白蛇的情根断了。”

        “断情根?她出家了?!”

        想不到那卖胭脂的小贩竟是个隐藏的话本大师,不仅赚了他一锭元宝,还欺骗了他的感情,彦佑好恨昨晚天真纯情的自己。

        “嗯……”,月下仙人无限委屈地一唱三叹。

        “心如灵苗,情似雨露。”对,一定是因为他灵气太盛,才如此多情。“可怜好端端一个美人怎么就要做段枯木呢。她山中的恩报完了,上一世的情缘也尽了吗?”

        “这正是那老和尚可恨之处,他似是算准时机,正在我设计小两口今生续前情、烈火添新柴的当口,蹦出来念了一箩筐颠颠倒倒,不知所云,色即是空。那白蛇本就离修成正果只差一步,是被点化来还恩的,当下就悟了。”月下仙人白嫩的脸蛋愈发狰狞,“更可恨的是,那和尚竟还冲我一笑,赞我功德无量。”

        凡人说,打人不能打脸,砸人东西不能砸饭碗。那和尚拱火的功夫似是比普度众生的本事更到家。

        一刻钟前还自诩成熟稳重、温柔内敛的彦佑已是笑得前仰后合,委实不厚道得很。

        “格老子的!若不是不便挑起佛道争端,我真的想一法杖锤烂他肩上那颗没毛的大西瓜。”

        没~毛~很好,稳重如他,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凡人还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才刚进门,一个两个的就都这么欺负柔弱美丽的他。

        彦佑暗暗给月下仙人也记了一笔,咬牙切齿地发誓一会儿就给这个老狐狸放血,同小白猫那份一起,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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