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萍水相逢

“好。”洛川答应得爽快，很快便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了一张人/皮面具。

        洛川连贯动作反倒让陆聿迟疑了片刻，他原以为洛川会狠狠地骂他一声“骗子”，毕竟前夜初次相见，他便骗了她。

        洛川沉默地拉了凳子过来，与他面对面坐着，用药水慢慢涂满他的脸庞。

        昨夜洛川为他易容的时候，他只注意到洛川的左眼有些异样，如今日光正盛，他才清楚看到洛川左眼可怖的伤疤，那只眼睛乍一看与常人无异，但仔细看便能发现褐色眼眸中有一道白色的细线。

        陆聿思忖了片刻，转眼看见桌上的药盒，便不露痕迹地用胳膊肘轻轻推开了药盒，他在等着看洛川的反应。

        洛川并未注意到这暗中的试探，再伸手去蘸药水的时候，果然下意识在桌上摸索了一下。

        单眼视物最大的问题便是无法精准判断距离，近距离的东西尤甚。

        陆聿心下已然明了，便撇开眼看向他处：“若我为少侠医好左眼，换少侠护我一段行程如何？”

        洛川手上动作一滞，但只片刻，她便恢复如初，仍旧专心致志地替他易容。

        “少侠的左眼乃剑气所伤，针灸配合清明散，是疗愈良方。”陆聿继续向洛川抛去橄榄枝。

        洛川扫了他一眼：“我与温之岩的第一桩交易，他押了令牌在我这儿。”

        对于朝廷暗卫而言，令牌是比身价性命更重要的东西。洛川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她并不信他。

        陆聿摇头轻笑：“既然如此，不知我母亲留给我的坠子，可否入得了少侠青眼？”

        陆聿伸手递出的是一枚十分不起眼的玉坠子，品相十分普通。若说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坠子乃是用苗银衔嵌，不似中原匠人的工艺。

        玉坠品相虽普通，或许是常被人摩挲，在阳光下竟有几分润泽。

        洛川盯着坠子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接了过来：“陆公子意欲何往？”

        “荆州。”

        洛川没想到陆聿要去的恰巧是荆州，一路同行，想来也耽误不了什么，便应了声“好”。

        自农庄出来后，两人便驾着马车，一路东行，直至日落时分，才在镇上的客栈歇脚。

        洛川准备让掌柜开两间房，却被陆聿拦住了，他笑了笑：“掌柜，一间房。”

        男女授受不亲，洛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默许了陆聿的要求。

        洛川叫了饭菜，让小二送到房内，又吩咐小二给马匹备足粮草，这才动身上楼。

        上楼前，洛川的眼神在这间客栈逡巡了几个来回，并无异样。又仔细检查了房内一周，确认一切安全，才开口道：“我出去探探情况。”

        “顺便帮我去抓些药。”陆聿正立于书桌前执笔，“记得分几次买。”

        见洛川生疑，他淡然解释道：“陆晋知道我身上这毒只有这几味药能暂时抑制，所以他一定会查药铺。”

        陆晋便是镇南大将军的名讳。

        洛川接过药单，转身便出了房门下楼。

        这小镇不过两三条街，或许是镇上少有人来的缘故，洛川无论走到哪儿都有村民盯着看。

        进了药铺，洛川背出药方上的几味药，掌柜却皱着眉头道：“小哥，你说的这个白龙须是苗药，我这铺子里没有，恐怕你得去别家看看。”

        洛川点点头：“无妨，劳烦掌柜帮我先把其他几味药配好。”

        拿了药后，洛川绕着小镇走了大半圈，躲进了无人的土地庙里。

        将随身带的东西在地上一字排开，上药水，半柱香后再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纵使没有铜镜在侧，洛川依然准确无误地卸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露出原来的本来面容。接着她又散下发髻，用发带简单挽了一个女子发髻。

        待一切整理好，方才去了另一家药铺，

        洛川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晚。一进门，她便注意到了这客栈里多了一个像她与陆聿一样的不速之客，正在角落里自斟自饮，桌上搁着佩剑。

        洛川脚步未停，径直上楼，进房前，她遥遥瞥了一眼那人，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俊秀，举手投足间颇为潇洒。

        不像是此前与她交过手的将军府侍卫，反倒像是某个门派刚下山历练的弟子。

        洛川推门而入时，陆聿正在灯下看书。听到动静，他下意识抬头，却愣了一愣，而后轻笑一声：“原来竟是女儿身，云翦门的易容术果然了得。”

        面对陆聿的赞叹，洛川无动于衷，只是“嗯”了一声，将药搁在桌上。那日在将军府被刺伤的左臂，此刻又痒又痛，洛川只想赶紧用清水洗一洗伤口。

        幸得房中卧榻与美人榻有帘帷隔开，洛川简单梳洗一番，便就着烛台暗光，给左臂的伤口上药。

        白日里她与人殊死搏斗，又赶了一天的路，直到躺下，才发觉后背隐隐作痛。

        但这点痛于她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阖目片刻，她已沉沉睡去。

        后肩传来的强烈痛感让她从梦中慢慢醒来。

        “把衣裳脱了。”突如其来的男声令神识未清的洛川瞬间警惕起来，下意识抓起手边的乌云翦横在胸前。

        待看清楚火苗跳跃的烛台旁坐着的男子时，她才反应过来，是陆聿，他手上的银针在烛台上的火苗里烧了几个来回。

        洛川这才松了口气，将乌云翦放回塌上：“不必了，我运功疗伤即可。”

        “洛女侠身上现在是两条命，”陆聿温柔地警告她，他向来对逞强的人没什么好感，说话也毫不客气：“洛姑娘放心，在下是个吹毛求疵的人。”

        这番意味不明的话，洛川自然听出了画外音，但脸上却一副恍若未闻的神情。

        陆聿说的对，她是江湖儿女，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为的是替师门和师父报仇，何必在乎男女之大防。

        洛川将衣裳退至肩头，露出后背和肩膀。

        肌肤雪白，可偏处处都是触目惊心的疤痕，新伤旧伤，纵横交错。

        陆聿抬眼愣了片刻，这浑身的伤大多是剑气所伤，也不知是多少次死里逃生，才会有这样触目惊心的伤疤。

        九根银针沿着脊椎，一寸一寸地没入洛川的肌肤，如千万只蚁虫在密密麻麻地啃食她的骨头。洛川一声不吭，一双手紧紧握成拳头，额头冷汗涔涔。

        陆聿想起了自己每次毒发时，亦如万蚁噬心。可他会痛得大喊大叫、以头抢地，他就是要借着毒发，让陆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知晓他这个父亲到底亏欠了儿子陆聿多少。

        过了半炷香，陆聿拔了银针，洛川淡淡地说了一句“多谢”，再无他话。

        陆聿喊了店小二过来，让他帮忙把药煎成一碗酽酽的药汤。

        只是他们还没等来店小二来送药，便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了片刻。

        洛川朝陆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陆聿便立刻明白了。

        洛川悄悄握紧了乌云翦，潜到门边，只见一根竹管捅破窗纸插了进来，烟雾自竹管缓缓腾起。

        是迷药！

        洛川立即捂住鼻子，朝陆聿指了指窗户。

        傍晚，她出去打探消息时，已特地观察了客栈的四周，他们所在房间跳窗出去便是后街，连着一条河，绕镇而流。

        推开窗那一刹那，夜风迎面拂来，还有潺潺的流水声。

        洛川抓紧陆聿的腰带，带着他一起跳了下去。

        洛川拉着陆聿躲在檐下，忽然“咯吱”一声，他们身后的窗户大开，有人伸手将两人拉进去，窗户又很快被放下，遮住了屋内的一切。

        洛川按住了别在腰侧的乌云翦，借着月光，她认出来眼前这个出手相救的人正是那个在角落里自斟自饮的少年人。

        不出片刻，三人便听得窗外有人落地，继而响起了脚步声，间杂人声：“见鬼，人去哪儿了”

        “给我挨个房间搜，将军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看来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洛川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明日清晨镇外柳树下汇合。”

        说罢朝那少年人双手抱拳，低声道：“我家公子便拜托少侠了。”

        那少年人直摇头，指了指卧榻。洛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床榻四角颇高，看起来似乎是中空的。

        洛川走过去敲了敲床沿的木板，果然是中空的。那少年见状立刻过来和洛川抬起床榻，让陆聿先躲了进去。

        而后，洛川躺在地上一边用力撑着床榻一角，一边艰难地往里挪动。

        左臂犹在隐隐作痛，黑暗中，洛川悄悄地捂了捂左臂，只怕方才这一折腾，伤口又裂开了。

        陆聿的呼吸声在她耳畔响起，洛川下意识往旁边靠了靠。前半夜他说的那句“洛姑娘放心，我是个吹毛求疵的人”尚且历历在目。

        七年来，她总是独来独往。算起来，温之岩和陆聿已是她接触最多的人了。可与这两人打交道，她不知为何，总是觉得这两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倒戈相向，来算计她微不足道的一条性命。

        黑暗中的陆聿似乎觉察到了洛川的目光正钉在自己身上，这是不妙的征兆。他忽然敛眉轻声道：“方才在下口不择言，多有得罪，还望洛姑娘海涵。”

        洛川没说话，只是长久沉默。

        两人在塌下躲了片刻，房门口果然很快便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叩门声。洛川从床下的缝隙中看到那少年双脚落地，慢条斯理地穿好靴子，才走向门边。

        “咯吱”一声，门开了。

        那少年人声音惺忪，没好气道：“三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半夜叨扰，实在抱歉。我家公子贪玩逃出府，许久未归，夫人思念得紧，便让小的捉他回府，好不容易找到点踪迹，结果又跟丢了……”一身劲装打扮的几人站在门口。

        那少年人摆摆手：“这镇子就这么点大，你去问问掌柜的不就清楚了么。”

        说完便欲关门，门却被为首的人伸手抵住了：“少侠勿急，我们公子调皮，最擅长藏身，或许躲进了少侠房间，少侠尚不知情。”

        那少年人忍着怒气：“好，你想搜也不是不行，如贵府公子并不在我房内，那你得向我道歉！”

        为首的人双手抱拳，接着侧身进了房间，算是默许了他的要求。

        一群人在房间里到处搜查，忽然有一人走向床榻，洛川从床下缝隙中眼见那人脚步越来越近，深吸了一口气，刀柄紧握。

        少年人忽然厉声喝止道：“我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爱干净了点，最讨厌别人碰我的卧榻。”

        此话一出，那人脚步便停在床前未动，一双眼将床榻周遭瞧了个仔仔细细才走开。

        搜查了片刻，一行人一无所获地离开房间，为首的道歉：“深夜叨扰，抱歉。”

        少年人倚在门边挖苦道：“以后这种半夜敲门的亏心事少干。”

        见那一行人去了下一间房，少年人赶紧关门，三两步过去，蹲在塌边，将洛川和陆聿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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