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屠户鲁岳

从华容镇到荆州，不过百余里，两三日便到了。

        经此一事，连奕已不再像往日一般喜欢说说笑笑，一言一行沉稳了不少。

        两人赶到荆州时，恰逢倾盆大雨，陆聿随便选了一家客栈落脚。

        那日正是大寒，下了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一片，偶有寒风吹过，便愈发湿寒切骨。

        客栈里挤满了人，一个两个都要了壶烧酒，缩在这里驱寒。

        偶尔有新客掀开厚重的门帘，裹来一阵寒风凄雨，引得座上人一阵不满。

        连奕与陆聿进来时，早已没了空桌，只得与别人拼桌。连奕也要了一壶烧酒，给陆聿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边说话边搓手，冒着阵阵白气：“今日下了雨，只怕明日路上结冰难行。”

        旁边拼桌的壮汉跟着抱怨道：“可不是，往年这个时候，早就下雪了。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不下雪光落雨。这落雨可比下雪冷多了。”

        连奕冻得直点头，直到一杯烧酒下肚，先是五脏渐渐觉得辛辣，再是蔓延至六腑，最后到四肢，连奕这才慢慢觉得浑身暖了起来。

        陆聿体弱，身上披着的白色斗篷更衬得他脸色发青，虽然一副无甚在意的神情在自斟自饮，但他一双眼早已将这不起眼的客栈瞧了个遍。

        独坐在门边上那个虬髯大汉，一身破烂皮袄，看形容举止，像是个落魄的江湖人。

        再往里的那张木桌坐着两个挺拔修长的青年男子，窄修圆袍，外披青色斗篷，举止文雅秀气，该是外出公干的管家人。

        再往旁边瞧，陆聿愣了一下，遥遥望去，那人正背对着自己这一桌。

        嘈杂喧哗、人来人往的客栈中，那人娇小短悍的身影实在太不起眼。若不是像极了一个人，便是陆聿也很难注意到。

        陆聿看了片刻，见那人晃了晃酒壶，想必是杯中酒已空。

        陆聿来不及细想，忽然站起身，穿过拥挤的人群，在那桌坐下来。

        连奕在遥远的这边，看着陆聿同那陌生人说了几句话，又见他搁了半锭碎银子在桌上，叫来了小二。

        只见他朝那人颔首微笑，又不辞辛苦地挤过人群回来了。

        连奕不明所以，但盯着那人身影仔细看了半晌，只觉得眼熟。

        见陆聿神色微怔，连奕以为他遇到了故人，便关切地问道：“陆兄，方才那位可是故人——”

        话才说了一半，连奕瞥到那人已起身意欲离去，在人群中间或露出半张侧脸的轮廓来。

        连奕一下子便想起来了，这人有些像洛川。

        不过看他身形虽短小，但一看便知是个男子，仔细还能看到喉头起伏。

        连奕摇摇头，不可能是洛川。

        这厢陆聿已起身欲要回房：“今日有些疲累，我先回房歇息了。”

        连奕点点头，等他回头再在人头涌动的人群中去找那与洛川身影有几分的人影时，早已消失不见。

        只见有几片雪花被帘外寒风卷进来，落在桌上，不一会儿便化成了水。

        连奕喊来小二买单，同拼桌的壮汉拱手告别，便也跟着上楼去了。

        连奕推开门的瞬间，忽然刮起一阵寒风，原是陆聿开了临街的那扇窗，他站在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长街渐渐被白雪覆盖，只留下一行或深或浅的脚印。那脚印很快便化作了雪水，消失不见。

        陆聿见连奕也回了房间，便看向他，笑得惆怅：“下雪了。”

        马车驶进荆州城门时，陆聿掀开车帘，放眼望去只见整座城池宛如一幅浩大画卷徐徐展开。

        东坊西市，入眼的是客满为患的酒肆茶楼，幡旗高悬，人声鼎沸。

        马车停在了云来客栈，人来人往的门前，早有一个小二迎上来，替他们将马车牵到马厩。

        陆聿和连奕径直上了客栈二楼，往尽头的那两间房去。

        在客栈逗留了两日后，夜里连奕提了一壶酒过来敲门：“陆兄，明日我便要启程去往雁荡山了，今夜特来道别。”

        听连奕说明来意，陆聿倒有片刻愣神。逃出将军府前，他还在担心未来这一路的坎坷。没想到，转眼间就过去了月余，顺利熬过来了。

        陆聿站起身，对着连奕鞠了一躬：“多谢连兄这一路护送，陆某才得以平安抵达荆州，”

        连奕一如初见那日一样，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陆兄何须客气，只得以后出进，陆兄自己要多加小心了。”

        说罢，给桌上的两个茶杯斟满了酒，自己端起一杯酒，朝陆聿点了点头：“这杯敬陆兄。”

        陆聿放下手中书卷，坐到了桌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这才想起来，连奕救了他的那晚曾扬言到了荆州要访遍山水。

        他们抵达荆州已有两日，却连客栈的大门都没出过。

        陆聿不禁为自己的疏忽感到自责：“连兄何不多待几日？”

        “离武林大会不足一月时日，师父也该快下山了，我得早点去迎他老人家了。”连奕笑了笑，又给两人的茶杯斟满酒，“日后必定还有机会再访荆州，届时再与陆兄饮个痛快。”

        陆聿见他已有安排，便也不再多留，只是端起茶杯碰了碰连奕手中的杯盏：“山高水长，他日再会。”

        “他日再会！”连奕豪气地一饮而尽。

        两人又闲坐了半日，连奕醉醺醺地回了房。

        陆聿也有了醉意，走过去推开窗，冷风一下子就灌满了整个房间。迎面吹来的寒风，让陆聿的酒意一下子就醒了大半。荆州离蓬莱尚有千余里，前路迢迢，即使温之岩承诺会暗中相助，但他仍是忧心忡忡。

        定睛细看，外面洋洋洒洒飘起了细雪。不一会儿，夜幕降临，荆州城起伏延绵的屋宇檐角都在夜色中泛白。

        凉风刺骨，街上偶尔才有零星的行人路过。小贩都早早收了摊子，回家去炖羊肉了。大寒时节，荆州家家户户都会炖羊肉汤，阖家围坐。

        街角的一户人家正围桌而坐，分食刚出锅的羊肉汤。忽然一阵疾风从窗户蹿进来，冻得一家老小一阵哆嗦，髯口浓密的中年男子急忙起身去关窗户。人尚未走到窗边，绵密的雪花便飘了进来，落在地上化成了水。

        那中年男子冷得缩了缩肩膀，伸手去关窗，却看见大街对面空空如也的摊子上坐着一个人，全身落花了雪花，正隔着漫天飞雪看着自己。

        夜色黑，隔得又远，虽看不清脸，可那人身上的杀意他却再熟悉不过了，那人看自己的眼神，是在看即将到手的猎物。

        他做屠户已经七年了，尽管再没杀过人，但隔着遥远距离，都能感受到那一股肃杀之气。四目交汇，屠户下意识转头，哆哆嗦嗦关好窗，坐回矮桌边。

        家里的老人颤巍巍地咬了一口炖的软乎的羊肉，念叨道：“这雪落得真奇怪，这才大寒，又刮风，又落雪，怕是明年的收成不行了……”

        “爹，吃羊肉，凉了就不好吃了。”那屠户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字句断续得像是冬日凝滞冰泉。怕老人再接着往下说，那屠户忙给老人又舀了大块羊肉。

        屋里和煦温暖，其乐融融。屋外却是天寒地冻，飞鸟俱绝。长街对面摊子上的那人仿佛泥人一般，在雪中一动不动，双眼却明亮若星，仿佛灰烬中闪烁着点点猩火。

        屠户听着屋外雪花落地的细微声响，一颗心七上八下，食不知味。虽听不到那人的呼吸吐纳声，可他却知道那人并没有走，而是极有耐心地像等待濒死的猎物一样，在等着他束手就擒。

        屠户看着烛光下对这一切尚不知情的妻儿老人，闭眼长叹了一口气。这样温馨幸福的时刻，以前他见过很多次。那些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求他放过自己的家人时，他并没有手下留情。如今，报应终于来了。

        眼见家人都睡了，屠户还坐在桌前抽着水烟，心事重重的样子。温柔的妇人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怎么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屠户长吸了一口烟，然后呼出一口气，对着身边人温柔地笑了笑：“没事，你先去睡吧，我再坐会儿。”

        眼见枕边人抱着孩子沉沉睡去，屠户才吹灭了蜡烛，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一推开门，便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黑影，等了很久的样子。

        屠户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着黑影，可他却怎么也辨认不出是谁：“既来索命报仇，难道连师门也不敢报上来吗？！”

        只见那黑影冷声问他：“七年前，是不是你鲁岳屠我云翦满门？”

        云翦门？屠户思忖了片刻，谨慎道：“手上沾的人命太多了，记不得了。”

        “是吗？”黑影冷漠道，“那这个东西你必定有印象。”

        话音刚落，便见黑影抛过来一个东西，鲁岳下意识伸手去接。

        借着明亮月光和雪地里的光亮，鲁岳认出那柄剑鞘上刻着的纹路并不常见。

        见鲁岳面露狐疑，黑影冷笑了一声：“江湖榜上排名第七的高手，竟然敢做不敢认？”

        “我鲁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若是我做的，我自然会认；若不是我做的，我自然不会认！”许是担心惊醒家人，鲁岳刻意压低了嗓音，但说话霸气不改。

        “那七年前，云翦门灭门的那个晚上，你为何会出现在云翦门？”黑影并不信他。

        “七年前，我像往常一样接了单子，谁知竟被引到了云翦门。可我刚到云翦门，便见府门紧闭，血腥味浓郁冲鼻。”鲁岳慢慢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对了，当时正好随月生从里面踹开大门，他武功比我高，我不想惹祸上身，当即便逃走了……”

        听鲁岳忽然提及随月生的名字，黑影便知他并没有说，江湖传闻也是真的。七年前的那个夜晚，随月生果然出现在了云翦门，可是他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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