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至金陵

马车在驿道上飞驰，直到一处茶寮前才停下来。

        小小茶寮坐了三三两两赶路的行人，陆聿跟着洛川下了马车。

        坐定后，洛川要了一壶热茶。陆聿看向她：“洛姑娘，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洛川头也没抬，从行囊里掏出两张早已冻得硬邦邦的烧饼，递了一张给陆聿：“霍家帮。”

        鲁岳口中的霍靖正是霍家帮帮主，霍家帮虽发源于雁荡山，这几年本帮早已迁居至四通八达的金陵。

        “你我道不同，就此作别，马车留给你。”洛川将烧饼泡在热茶里，饮了一大口，才觉得浑身的寒气被驱散了一点点。

        陆聿眼皮微抬，也学着她的样子，将烧饼一点点掰碎泡在热茶里，“洛姑娘可是要去金陵城？”

        洛川口齿不清地“嗯”了一声，眼睛却悄悄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那巧了，我也正要去金陵城。”陆聿微微一笑，喝了一口热茶，却差点没呛住。这茶本就酸涩，又加上烧饼的油腻味道，陆聿差点没吐出来，却还是闭眼咽了下去。

        洛川听他说也要去金陵城，这才认真看了他一眼，认真打量了他一番，像是生怕他又在玩什么花招：“怎么，你也要去金陵城？”

        陆聿温柔一笑：“正是。”

        洛川愣了一下，戒备地问道：“那你去金陵做什么？”

        “寻药。”本来他要去的是蓬莱，没想到那日在客栈收到飞鸽传书，说是蓬莱宋家的家主已携了龙骨到金陵了。既是如此，也正好省了他长途奔波。

        虽说陆聿三番两次欺瞒她，但他一日白过一日的脸色和日渐频繁的咳嗽，无意是病情加重了。既是如此，洛川便也没再开口相问。

        陆聿见洛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笑主动开口道：“你是想问我是如何抱来了鲁岳的儿子，有没有伤害他的家人是么？”

        被说中担忧，洛川羞愧地抿了抿嘴唇，点点头。在云来客栈，若不是陆聿挺身相救，只怕她早已成了鲁岳的刀下亡魂。可她不仅没有感谢陆聿，反而对他仍怀有警惕与戒备。

        陆聿脸上失落一闪而过，旋即笑了笑，坦言道：“我身边有暗卫跟着，查鲁岳的身份并不难，再顺藤摸瓜到他家里，迷晕其他人抱出小孩也并不难……”

        听他解释，洛川才知自己错怪了他。她生硬地挤出来一句“抱歉”，又补了一句：“谢谢你救了我。”

        陆聿见她一副扭捏不自然的样子，只觉得好笑：“洛姑娘既然觉得‘抱歉’二字烫嘴，不说也行，何必勉强自己。”

        被他这一取笑，洛川方才的歉意顷刻间烟消云散，她狠狠地瞪了陆聿一眼，没说话，只低头就着热茶吃完烧饼。

        余光瞥到陆聿手中的烧饼还剩一大半，想起来他自幼在将军府长大，想必也没吃过这些粗鄙吃食，便朝老板招了招手：“老板，可有别的吃食”

        老板忙不迭小跑过来：“有的，有的，还有些馒头，今早刚出炉的——”

        陆聿摆了摆手：“不必了，我们且先赶路，到客栈了再说。”

        洛川见状点了点头。

        在路上走了七八日，两人才到金陵城。一入城，洛川便同陆聿分手道别，两人各奔前程。陆聿望着洛川走远的身影，有些愣神。此番前来金陵，一则为了宋家的龙骨，二则是他曾答应温之岩，要助他找到居延神庙的秘密。

        未到金陵时，他便已着人打听清楚，久居海外的宋家此番南下，正是为燕王贺寿。权势煊赫的燕王府近日大宴宾客，热闹非凡，不少来送贺礼的已经快排到金陵城外去了。

        这恰是王府守卫最为懈惫之时，若暗卫能顺利拿到龙骨，那他便算是捡回一条性命了。

        金陵城熙攘繁盛，客栈里客似云来，陆聿有意低调，一身月白斗篷混在人群中，倒也不打眼。要了一间上好客房，陆聿便一直在房里未曾出过门，焦心地等暗卫的消息。

        等了整整两日，暗卫始终未能传来消息。那几名暗卫皆是一等一的高手，皆未能及时脱身。如此看来，燕王府的守备堪比铁桶一般森严。

        陆聿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既然此路不通，那他只得另想其他法子。燕王坐拥金陵，想必朝廷必然也在城内设立了暗桩，若是用上朝廷的身份，进入燕王府必定易如反掌。

        陆聿侧头对着空无一人的身后说道：“陆某有事要找温大人，劳烦大人代为通传。”

        果然，身后站出来一个黑衣人，沉声道：“温大人嘱咐过小人，若是陆公子想见大人，直接由小人通传即可。大人现下正在金陵城。”

        陆聿听罢，当即站起身：“那就劳烦了。”

        两人同乘一辆马车出了门，陆聿掀开车帘看着路过的街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马车停在了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前，陆聿远远往里望了一眼，又黑又长。

        在一番弯弯绕绕之后，陆聿见黑衣人停在了一扇紧闭的木门前，用铜环在门上不紧不慢地扣了三声，过了片刻才有人从门后探出脑袋来，看了一眼黑衣人便往后退了两步，将木门打开。

        绕过影壁，再往里走一段路，从一扇掩映在古树下的小门进去，眼前豁然开朗，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眼前便是朝廷在金陵城设的暗桩。

        黑衣人轻车熟路地将陆聿带到了恢弘大气的正厅，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丝丝幽香入鼻。

        十二月的金陵，寒冷彻骨。自巷口走到这天光墟，花了半盏茶的功夫，陆聿的手早已冻僵了。甫一进这暖厅，肺里吸进暖气的陆聿禁受不住，一时剧烈地咳了起来。

        正端坐案前一边读着书卷一边饮茶的温之岩放下手中书卷，走了过来：“几月未见，陆公子这身子可是愈发孱弱了。”

        陆聿捂拳咳了几声，身子抖得剧烈。

        婢女见状端了茶水过来，陆聿伸手端起茶盏，茶水温热，顺着咽喉流进肺腑，才让他觉得舒服一些。

        “我心里有数，不劳温大人担心。今日来，是想问温大人可有法子助我进入燕王府？”

        陆聿撩了袍子安坐下来，木几上的白梅含苞待放，被屋里的暖气烘焙得暗香浮动。

        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离去，偌大的厅堂只有温之岩和陆聿两人。

        温之岩抬眼看向陆聿：“可是为了蓬莱公宋昱？”

        正是避世蓬莱的杏林世家宋家，传闻宋家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秘术。宋家向来避世海外，这一次竟现身燕王府，陆聿自然是不肯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陆聿微微一笑：“温大人果然是一颗七巧玲珑心。”

        “进燕王府不难，可是近宋昱的身很难。”温之岩如实相告。

        陆聿不以为意：“如若不难，陆某又怎会来找温大人？”

        温之岩闻言一笑：“陆公子为何笃定温某一定会帮这个忙？燕王府好进不好出，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这可是要捅到殿上的。”

        “燕王盘踞金陵数十载，又掌管盐务和铁务，只怕早已是圣上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若是真出了点什么岔子，扳倒了燕王，圣上自然是高兴的。”陆聿话说得直白，拿定了温之岩会帮他这一回。

        温之岩低头一笑，饮了口茶：“那居延神庙，陆公子可有什么新的线索？”

        “温大人何必心急，温大人用了七年时间也未找到真正下落，陆某愚笨，自然无法在两月内找到线索。”陆聿不慌不忙道，忽然像是想了什么，抬眼看向温之岩：“我见洛姑娘已经寻到了乌云翦，温大人既已有了乌云翦下落，为何不同陆某言说。”

        陆聿冷漠的眼神让温之岩迟疑了片刻：“洛川既已寻回乌云翦，又何必叨扰陆公子再去费心。”

        陆聿原本笑着的脸上瞬间寒冷似冰，难怪，那日他会在荆州的客栈遇见一个与洛川身影极其相似的人，他只道是她易容成了男子模样。也知她已不愿再见到自己，但他还是找了过去。可声音、脸，没有一样和洛川对得上，他甚至看到那人饮酒时上下滚动的喉结。

        陆聿心中又气又恼。一直以来，他习惯了将别人当做棋子，久而久之，他便真的以为自己是执子人。可今日，他才发觉自己才是那个被骗的人。

        陆聿面无表情地伸手去碰了碰白梅的花苞，心中却涩涩的。

        温之岩颔首一笑：“今夜子时，会有人传信给陆公子。”

        他还有别的事，并不想同陆聿过多说辞。

        陆聿心中郁郁，自然也无心寒暄，不过坐了片刻，便离开了。

        陆聿前脚刚到客栈，便听得有信鸽轻啄木窗，十分有节奏。

        他走过去开了窗，洁白的信鸽扑棱翅膀飞进来，停在案头。

        陆聿从信鸽脚上绑着的铁环中取出一张纸，上面只写着小小的一行字：“人至金陵”，“陵”字仓促，像是时间所迫，匆忙之中写就的。

        陆聿摁住纸条，思忖良久，才将信鸽抱到窗边，往空中一掷，信鸽展了展翅膀，越飞越远，直至消失在屋宇尽头。

        人至金陵，这人会是谁？难道是镇南大将军陆晋？

        他记得陆晋平日里从不明面上与王公朝臣交结亲密，若是为燕王贺寿，送一份厚礼即可，何必亲至金陵，引得新帝猜忌。更何况，关外的居延又开始蠢蠢欲动，按照以往惯例，他必定会领兵出征。

        陆聿思忖间，不知不觉已将手中的纸条捻成了一缕。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落日西沉，灿烂晚霞渐渐随着落日一起沉入视线尽头。

        陆聿没有点亮烛台，只是仍由自己沉浸在黑暗中，他在等待子时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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