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埋伏

这一晚，洛川睡得极沉。待她睁眼时，只见陆聿衣裳单薄地俯身趴在桌上，而他的斗篷还盖在自己身上。

        冬夜漫长，他便是这样匍匐了一夜么，洛川揉了揉不能见光的左眼，轻轻拾起陆聿青色斗篷，准备蹑手蹑脚地过去替他盖上。

        却忽然听得有人掀了帘子走过来，洛川回头一看，是江月，她言笑晏晏地看着洛川，怀中正抱着斗篷，手上还拿了一个暖手炉。

        两人就安静地站定在仍在睡梦之中的陆聿身边，江月就那么看着洛川轻笑，见她并未轻步上前，而后便上前两步将斗篷轻柔地披在陆聿身上，又将暖手炉递到他手边，用手炉的暖意烘着他。

        洛川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抱着陆聿的斗篷沉默地看着江月如行云流水般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手脚僵硬地杵在那里。

        犹豫了片刻，她最终搁下手中的斗篷，悄悄地出去了。

        待陆聿睁眼时，手脚已发麻得教他不敢动弹，在桌边坐着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正端着木盆过来的江月：“你可见着洛姑娘了？”

        江月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陆聿的背影，而后才将木盆放在架子上：“洛姑娘一早便出去了。”

        陆聿侧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斗篷，再看了眼床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和斗篷，眼睫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陆聿收拾妥当，从楼梯下来时，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大堂角落里的洛川与温之岩。

        陆聿撩了袍子坐在了洛川旁边，洛川手上的筷子停了一下，而后又伸向碟子里的笋丝，笋丝上的红油在白粥上漾出一圈一圈涟漪。洛川盯着粥面的笋丝愣了神，忽然放下筷子：“我去看看马车套好了没有。”

        眼神未在陆聿身上停留片刻，她到底是冷漠的，就算陆聿靠得再近，也捂不热她一颗石头心。

        温之岩冷眼看着陆聿和洛川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许是看热闹看得心情好极了，温之岩亲自替陆聿盛了一碗清粥递给他。

        陆聿双手接过瓷碗，朝温之岩挑眉道：“温大人，热闹可看够了？”

        温之岩粲然一笑：“陆公子说笑了，这大堂哪里有什么热闹可看。”

        陆聿低头喝了两口清粥，懒得搭理温之岩。

        用完膳，陆聿看了一眼洛川，门口的她还在认真地检查着马车。

        他是久病成医的假郎中，她却是不谙人心的真木头，陆聿叹了口气。

        幸而这一路，无比顺利。正值午时，野外无风无雪，倒也不觉得冷。

        江月与江萍已去附近的村子安排吃食去了，温之岩与陆聿正立在灌木丛前，不知在说些什么。

        洛川却仍坐在车里，掀开帘子一角，正巧看到陆聿看向自己这个方向。她下意识匆忙放下帘子。

        洛川知道他虽时时待人温和，其实骨子里比自己还冷漠。如今他肯为自己想上一想，又谁知背后是不是藏着别的什么心思，洛川这样告诉自己，欠他的千日红，她已拿定了主意，用另一种方式还给他。

        附近村子里一派祥和，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备过节的年货。

        村里的饭菜左不过是粗茶淡饭，但饶是这简单几样素菜也劳费江月和江萍一番心思。

        村子匿于山林之中，潺潺山泉绕村而过。饶是在冬日，亦是山林不凋，泉水不滞，

        暖风和煦，温之岩抱着手在廊下立着，陆聿则坐在廊下晒起日头来了，江月从厨房端来汤药给陆聿，而江萍则侍立在温之岩身旁。

        众人或站或坐或立，皆是神态闲适，唯有双手抱胸站在廊下阴影处的洛川格格不入。

        听得空中忽有鸟儿展翅扑棱的声音，洛川的手下意识按住了腰侧的乌云翦。极目远眺，只见密林中鸟雀惊飞，四下逃窜。

        鸟起者，伏也。

        看似闲适松弛的温之岩也早已挺直了脊背，双手垂在身侧，手中折扇此时宛如一枚即将出鞘的利器。只见他微微眯着眼，瞧着远处的动静，一改平日里的放浪，周身气质肃然萧杀，叫人心生忌惮。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忽然无数暗箭铺天盖地袭来，将那一处小小院落罩得密不透风。

        生死攸关之际，洛川已先于众人一步反应过来，闪身现于陆聿面前。

        洛川挡在陆聿面前，手中的乌云翦忽然幻化成十二道暗镖齐齐袭向埋伏在林中的黑衣人。

        林中先后传来闷哼倒地声，可射来的箭雨并未有减缓的趋势。若是这样被动抵挡，无异于螳臂当车，须得想个法子杀出去。

        洛川沉声道：”我挡着，你们先进屋子。”

        趁伏兵换手的间隙，江月护着陆聿滚进了旁边的屋子里，而后迅速将门紧闭。偶有箭雨射在门窗上，陆聿捡起刺穿窗纸落在桌角上的暗箭，仔细看了看，而后收进袖里，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只见她脚尖轻点木柱，一个鹞子翻身飞上屋顶。

        温之岩见她已朝密林飞身而去，便立于屋前，内力催动折扇打掉纷至沓来的暗箭。

        不用顾忌身后的洛川轻巧躲避，藏身树后，瞄准了弓箭换手的时候，乌云翦幻化成十二只暗镖直直地射中前排伏兵的眉心。

        洛川就地一倒，滚至敌阵前，顺手抢了一把弓箭，猛地套住那人的脖颈处，铮铮丝弦直接切断那人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洛川身手干净利落，乌云翦连插几个弓箭手的心脏，血犹在汩汩流出，吓得众人脸色大变。只见余下的弓箭手和后排的银枪一拥而上，洛川踩着弓箭手的尸体，往上一跃，又借着破风刺来的银枪，腾空而起。

        未料背后却有一道银枪/刺来，洛川下意识左手勾住树梢，右手欲要收回乌云翦，却未料那银枪原来瞄准的正是变幻莫测的乌云翦，锋利枪头死死地将乌云翦钉在树干上。

        众人眼见已暂时将洛川牵制住，军心一时大振，胆大的已将弓箭瞄准洛川。

        此时左眼不能见光的弊端展露无疑，洛川来不及思考，主动松了左手去抢乌云翦，凝力于右掌掌心，出掌迅疾如风，劈向手持银枪的黑衣人。

        那人被震得连连后退，洛川这才得以收回乌云翦，就势一滚，滚到灌木丛中。

        密林光线昏暗，灌木丛中无有动静，众人不敢贸然上前。

        谁料背后忽然一阵剧痛传来，最外围的黑衣人悉数倒下，不知何时闯进来的温之岩手中折扇此时才露出精巧机关，血顺着扇面刀尖往下淌。温之岩见群拥而上的黑衣人只微微一笑，手上功夫却愈发狠厉，手起刀落。

        而藏身灌木丛的洛川也用内力催动乌云翦幻化成暗镖射杀了围上来的几人，她与温之岩并肩厮杀，直至林中血气冲天，血液蜿蜒而下，将褐色土壤浸泡成了暗红色，林中又恢复了一片阒寂。

        洛川手持乌云翦，扶着树干走出了树林，到此时，她才发觉左臂处传来钻心的痛。

        温之岩见她脸色苍白，额前冷汗涔涔，又见她左臂染成了通红一片，皱眉问道：“左臂受伤了？”

        洛川摇摇头，顾不得检查伤口：“走，我们先撤。”

        突如其来的黑衣箭队显然是冲着陆聿来的，温之岩点点头，两人疾步回到已被射成刺猬一般的屋子。

        众人见洛川与温之岩厮杀归来，都下意识站起身，但在看到浑身血迹的洛川时，还是呆了一呆，不敢上前。

        洛川冷漠道：“赶紧收拾东西，马上走。”

        说完便转身出去，去找停在村口的马车。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来时的三辆马车，此时只剩一辆。所幸，还有伏兵骑来的几匹好马。

        温之岩此刻也没了说笑的心情，脸色凝重地安排道：“陆公子与洛姑娘同乘马车，江月驭马。”

        江萍前排开路，而温之岩则走在队伍后面殿后。

        洛川此时脸色惨白，额前冷汗涔涔。陆聿焦急地摸了摸她的脉搏，赶紧喂她服下护心丹。

        用匕首划开左臂与伤口黏连在一起的衣裳，露出伤口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许是滚落灌木丛的缘故，伤口处沾了不少泥沙枯叶，被血黏连得紧紧贴着皮肉。

        陆聿冷静地用水囊倒了一些水在帕子上，轻轻地替洛川擦拭伤口的脏污。

        前路颠簸，马车又行得极快。陆聿竭力控制自己的手再平稳些，却还是失手了擦到了洛川的伤口，她痛得整个人都微微发颤。

        陆聿当即觉得不妙，心中咯噔一下。顾不得许多，拿起水囊便对着洛川的伤口冲洗，缓缓水流洗净了伤口里裹着的泥沙枯叶，露出原本粉色的新肉来，一起露出来的还有伤口里嵌着的半枚箭镞。

        陆聿心中一惊，侧脸看了一眼洛川，只见她的左眼眼眸中不知何时溅了一滴血，整个眼眶都是猩红一片，映着她惨白的一张脸，格外可怖。而她自己却并看不见。

        陆聿哑着嗓子，轻声同她说道：“待会会很痛——”

        “你喊出来，喊出来就不痛了。”陆聿也不知自己为何用哄小孩的蹩脚谎话来安慰洛川，仿佛这样轻柔的声音能真的减轻她一两分痛楚。

        “你还记得那日你带我逃出将军府的时候么，你往我嘴里塞了一个帕子，就给我拔出了箭头……”陆聿絮絮叨叨地同洛川讲起了往事，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但他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止。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左手紧紧地捏住洛川瘦削的手臂，右手的刀尖精准地落在半枚箭镞的位置。凝神屏气间，手腕发力，箭镞被他顺利地从血肉之中剔了出去。

        霎时间，血肉分离，洛川痛得仰面“啊”了一声。

        车外几人听得洛川惨呼一声，心中顿时汗毛耸立。

        寒风时不时灌进车内，陆聿不敢大意，解下身上斗篷，将洛川围好。

        待他处理好一切，车内已是血腥难闻，陆聿捡起那半枚箭镞，只见上面的倒刺还勾着一丝皮/肉，那是从洛川身上撕扯下来的。

        陆聿小心翼翼地处理干净箭镞，眼神凌厉阴鸷。

        看着洛川脸上已干了大半的血迹，万般感触涌上陆聿心头，只觉得胸腔似是被粗糙的砂砾一遍又一遍地磨着，硌得他生疼。

        陆聿用自己的衣袖轻轻地擦拭着洛川的脸颊，这原本也是一张清丽面容，是历经了多少变故苦楚才磨练成了这样冷漠坚毅的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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