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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十一殊途


《十一殊途》

        禅房幽暗,虚掩的窗户不严实,泄了一丝光在盛紘背后的古色柜子上,一条横,笔直的黄亮。

        【荷花也问了,佛也拜了,签也求了】盛紘提壶给对坐的王若弗斟茶一盏,【该了事回家了吧?】

        王若弗脸上浮起掩饰性的笑,就着喝茶的当儿,偷瞄一眼门边。她心里甚为着急,前些日子,门子上的人来报,有私信送往山月居,若不是刘昆家的按住,她岂能忍得一时愿逮出个实证?!一番暗探之下,才知隔三差五芙蓉寻着脂粉由头,出宅数趟,这才另又找了信得过的,紧盯着山月居动向,便等着捉了今日一出。

        她知道梁家夫人爱在初一十五进寺烧香,梁晗一准护送随行,所以早两日便与盛紘说好了,将如兰道来的风水事儿,凑着和盛紘一说,给丫头批个卦,改改风水,求个好婚来。

        既是为了孩子好,盛紘也不说那怪力乱神的话,应了王若弗。

        【老爷急个什么,横竖今日得闲,清净清净也好。】王若弗放下茶,难得软声说上两句。为了等寺里探踪迹的刘昆家回来,拖延一二,与盛紘说话都慢上几分调,这着实令她不习惯。一面等得焦心,一面搜肠刮肚,终于给她想着了,【唉哟,瞧我这记性,临来想着给华兰的孩子求个平安符,这会儿就给忘了。】

        盛紘给她吓得茶都泼出杯,以为是个什么紧要事儿,不想就是个平安符。王若弗尴尬不已,递上手绢,正瞧见盛紘上唇的胡须垂下来,几分嫌弃轻易露到了脸上,【佛门清净地,小点儿声。】

        他压着声儿责备,话一说罢,起来身,往坐着的王若弗脸上一看,已然是受了责面色不大好,他抿抿唇,也似知道自己语气不对,近几日,林噙霜不满意他选女婿的眼光惹得他不快,心里正闷着。

        茶不喝了,盛紘轻甩袖子一把,缓和声儿道,【走吧。】

        门外刘昆家的刚刚正巧回来,一瞄眼睛,便见禅房大开门,盛紘一只脚踏出来,立马屏息一道喘不及的大气,收拢衣袖立在门外侧站定,只待盛紘走过,才敢侧侧望一眼随后的王若弗。

        一众人跟在他夫妇后面,盛紘走了两步,对王若弗问起文家一事的看法,他想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没有为女儿尽责考虑好,才招来林氏的埋怨;然而王若弗哪有那等闲谈心思,已得消息的她是迫不及待领人去捉拿,便有一声没一声得心不在焉应付着;心里暗暗想,怎样才能叫盛紘无意地去逛寺里园子,再来个无意地捉人?

        于是对盛紘问的那句‘文炎敬为人如何’?答了一句人还挺不错。见盛紘意外回过头,硬是挤出一丝笑容,可谓半是笑,半是心焦。眼瞅快路过园子,她还拿不出理由来,后背跟爬了蚂蚁似的。

        盛紘似也瞧出王若弗的憋束,见人朝月洞门那儿落了一眼,未作它想,只当她想逛逛园子,心道:适才说了她一句,已是不好,平日里又多不待见,既想入园,何不就依着是了?

        摸着两撇胡须,不失尴尬地说,【来得一趟不易,逛回园子再去求平安符也是不迟。】

        王若弗愣然,一下子吃惊在那,忘了拿帕子遮住张着的嘴。待刘昆家的略一扯她衣袖,才回过神来,跟着低首一笑,掩去几分多年不曾再有的动容,只是心底到底记挂墨兰的事儿,这份动容便淡了。

        林荫满小径,雀鸣如琶音,王若弗从未觉得寺庙竟也是一个好的来处。她想象着林噙霜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磕头求她饶恕她最疼爱的女儿模样,不由内心大快。

        另一边,墨兰也不曾料到人来得这般迅速,她亲眼见刘妈妈折身而返,不过片刻时间,她因走得急摔了一跤正坐在地上,才说两句话,手上握的帕子此刻叫梁晗挑逗似的拿了一角。王若弗诧异而震惊难言的神色,飞快地到了她眼里,待匆匆起身一站,下一瞬,只瞧着王若弗身侧的暗色人影,墨兰三魂去了七魄,脸色晃晃地一张白纸,只落了两点墨汁、一片海棠瓣在上面。

        头顶茂大的树,枝叶浓密如云,阳光再是厉害,也透不过那一层叶墙。日光割得碎眼,从上而下,到了脚边,阴黑里亮着一点白。

        礼教二字,清清正正立在脑门尖上,最是端庄不过,只当未婚男女越过这道门,过了该有的距离,端正便破了壳,獠刺一亮,白白清清得地儿写满吃人。

        她喃喃两声,仿佛天生哑巴,出口的父亲两字,落到草坪上,沉默无音。

        主君要打死四姑娘。

        消息一递进暮苍斋,刺着绣活的盛明兰神色一怔后,露出一抹笑,她笑得浅,藏在眉梢里不过一会儿就不见。她坐在凳子上,屋里的敞亮的光衬了一层在她脸面,一贯摆的无辜纯真的眸子,杀出手中针尖的狠意。

        【盯住林栖阁动静儿,让祸事再大点,大到遮掩不能。】

        而初闻消息的林噙霜懵了好一阵,待周雪娘说了第二遍,她才惶惶有所意识-------女儿定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忽地起身,碰倒了正在调香的瓶罐,呼噜一滚,砸碎地上。

        周雪娘忙道,【奴婢也未打听清楚,冬荣半点不肯说。】

        林噙霜由丫头披起外裳,双眉如同袖口拢在一块儿,怒色而生,【没心肝的种子,贯会来得三刀两面。】

        周雪娘听了,未作他言。主子是谁,自当是忠于谁,平时打点得再好,碰到紧要关头,也是无用。上前伸手,扶住人出来。

        林噙霜万分焦急,扶就雪娘的手才走两步,突然抬手拔下发髻上的钗饰,扔给边上站着的丫鬟,丫鬟忙兜手去接,再抬头,哪里还有人影,一帘珠幕晃得杂乱。

        正厅里。

        未时末的日头照得四壁透亮,两三个小厮奴婢身形佝偻伏跪着,膝下抵着的地儿可见几分热乎,可仍扛不住上方来的冷肃,后背冒出细细的汗,一阵惊一阵冷的折磨人。虽身为下人,也是一样娘生的,肉长的心,此刻被逮了起来,不禁埋怨起另一旁跪着的墨兰主仆。

        好端端地惹祸,牵连到他们这些人。

        盛紘坐在上方,脸色显不出阴沉,只如木雕泥塑似的,面无表情不则一言。墨兰悄悄抬头偷望着一眼,心头已凉了半边。她原本只打算引了王若弗来捉,不想王若弗又叫了盛紘去,此计着实休矣;所思的后续应对无一能用上,不由渐渐惶惶。

        等了少顷,王若弗不见盛紘问话,忍耐不住,刚一起头,外头一叠声的紘郎如约而至。林噙霜身着娟红色衣裳,发不过上一根坠珠的簪子,楚楚可怜地由雪娘扶着进来,一双美目轻掠过丫头服饰的女儿身上,心里噔得一跳,便只如藤花依附盛紘身上去。

        【紘郎,墨儿一时糊涂犯了错,就饶过她吧?要打要罚,只冲着我来好不好?】

        盛紘一听这妄图遮掩的求情话,眉头直皱,抬手掐起眉心,道,【你不糊涂】

        没有林噙霜从中策划筹谋,一个小小女儿家,如何出得家门,懂得以名誉挟婚的下烂招?

        说得林噙霜一时不明,泛起疑惑来。

        【探明永昌侯府什么日子去礼佛,什么时辰,梁六公子护送,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好手段,好心思,抵得上一个人物。】

        盛紘实在气得不轻,忍不住对着爱妾好一顿冷嘲热讽。

        林噙霜攥着手,是胆战心惊,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低垂一眼瞧向女儿,【你你们】她脑袋甚是晕眩,料没想到女儿已先她一步有了谋划,胸口一窒气没上来,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把墨兰吓得慌了神,她手上捆着绳索几乎无法张开,只能膝行上前,口中直唤娘,【您别吓我。】

        王若弗简直对林噙霜没眼看,嫌弃地把头抹向另一边,又晕又晕得咂嘴。盛紘这回也铁了心不吃她这一套,由着去,愣是没叫人来扶。

        墨兰心知此回自己栽了跟头,再想起之前以为的筹谋在握,不觉可笑,甚至还将娘牵扯进来

        她驳辩道,【父亲,此事皆是女儿一人所为,与娘无关,她全然不知。】

        盛紘瞅了一眼,想不到都这个时候了,还有脸来替林噙霜说话,失望地不想理会。墨兰见状,再三说辩,仍不见被睬理,眸子黯黯然把脸垂下来,低得整个面目都看不到。

        场面因林噙霜无端的横插一杠显得无章凌乱,此刻又安静无音。

        【来人。】盛紘喊了一声,【扶林氏下去。】

        谁知,这一声下来,晕了过去的林噙霜登时幽幽转醒,凫凫起身就地跪着。盛紘与王若弗还是有几分夫妻相的,统一地此处翻了个白眼。有气是盛紘,他心中怜爱林氏,自认一腔爱意俱在她身,以往这番弱柳娇姿,可惹得他心中爱惜,纵有错处,不过心软原谅了。

        但这回不同,林氏是在拿整个盛家的脸面做纵云梯。

        【主君,也是没法子啊】林噙霜一嗓子柔腔,抬起欲泫而泣的脸,对盛紘哭诉,【眼看墨儿年纪一年大上一年,婚事没个着落】

        【放屁!】

        盛紘掉头来呵斥一声,吓得林噙霜双肩一缩,朝女儿那儿靠了靠。

        【不说老太太、太太,她还有我这个父亲在,三番五次已和你说了选定了,用得着、用得着】盛紘抿住嘴,到底没将后头的话宣出于口。

        【老爷,金明球会池边,梁六公子他、是梁六公子】林噙霜情急之下,只绞尽这一智。适才一番装昏,她已从盛紘的话里理明白来龙去脉,既是女儿与梁府有了瓜葛,她也顾不得廉耻之意,极尽攀咬。【先看上女儿的】

        【听听】盛紘气急笑了一声,【听听你扯得什么,还要不要脸呐?】

        【女儿已没得脸面】

        芙蓉听得墨兰出声儿,伏跪在地的身子乍然紧绷,只听前方姑娘小声喃喃地开口。

        墨兰道,【阿娘所言亦非有假,盖因前段时日,山月居来了一封梁家公子的信笺,女儿瞧来害怕,原不打算做什么,却又见送来一封,才遂遣丫头偷偷打探,想自己将此私笺一事与他梁公子了结免得】她一抬头见盛紘脸色,便知不好,想好的说辞早已结在了口齿上,蹦都蹦不出来。

        【免得坏了女儿家闺誉是不是?】盛紘温和替她接话,见墨兰点头,一手撑在膝盖上,伸出去问,【信笺呢?谁送到山月居的?门子上哪个接的?愿意冒着出府的危险了结此事,你就没想过托人回封信给他?】

        【女儿不敢回。】她心提了起来,【便是害怕,如同今日捉住,到了父亲跟前女儿也百口莫辩,所有信笺,都给烧了】

        盛紘听来,只觉满口荒唐,【好一个不敢回、都烧了,摆不出明证,却要为父信你不自爱、败坏家风,一条污蔑亲爹不辨是非的罪名,都够将你打死了事!】

        【不不不】林噙霜回身护住女儿,【紘郎,女儿可是你亲生的,打死她,我也不得活了】

        盛紘猛地怒目而视过来,瞪得林噙霜瑟瑟一缩,她从本能上,畏惧这个从礼法上称不得丈夫的男人,抱得女儿更紧

        一小厮匆匆进屋来禀,说三公子跪在外面,替妹妹小娘求情。

        坐在一旁久未插言的王若弗,瞄了一眼盛紘,【耳报倒灵通。】

        林噙霜恨极,碍着盛紘的面儿,不好就此显露,只把两只眼睛滴出两滴泪,委委屈屈道,【太太说得什么话,原就兄妹情深,求个情罢了,有个什么耳报灵通。】又求盛紘,【老爷,看在你我二十年的情分,饶过墨儿吧?】

        盛紘不知有没有在意听,他朝小厮努去下巴,【去回三公子,此事与他无关,回去读他的书,专心备考科举。】

        林噙霜见盛紘如此无情,是哀伤到了心底,愁着一双眸子,低低望一眼,将女儿按在怀里。想那年自己这么大时,盛老太太也不过以庄户人家来作配,老太太劝慰她一介罪臣之女,高嫁不得,如今她女儿官家千金,竟也只能配寒门举子。这番命运不公的悲愤,致使她情不自禁滴下几滴热泪。

        阿娘送自己来盛府,她知道她女儿会吃什么样的苦么?

        心里的酸楚无可说,热泪滚得越来越多,林噙霜是个爱扮柔弱不能自理的人,但在这个家里,她从不肯露半分本性里的真情脆弱,装哭,不过是一种学会的本事,泪水在她这儿取用不尽;早年的家中巨变,致使娇养的她吃过一段颠沛流离的苦,便是熬不住,最多也背后哭,那才是颗颗珍珠泪。此时大厅里,当着他们的面儿,自不肯露了这份内里软弱,转头即抹了去。

        【父亲总不肯信我】静默中,墨兰掀开眼帘,伤心也有、失望也有,对着盛紘勉强扯起唇角,笑意淡淡,【女儿偷溜出门的事,小娘着实不知。这件事,怎么做都会是女儿的错,我若将信交给父亲,您也会骂我,说不定还会怪道:怎么梁六公子就只给你?那时便如今日,我无从可辩。】

        盛紘两眼一瞪,【荒谬,为父是那等、那等---不明是非之人?!】

        【自来是高嫁低娶,父亲若分得清,岂有将女儿配亲那贫寒之家?!】她又变得锐利起来,【您可是五品的京官。】

        王若弗忍不住插上话,【你父亲安排有他的道理在,那小子是个读书的料,金榜题名早晚的事儿,将来一定有个好仕途,不定你还能有得个诰命的福气。】

        这番肯定文炎敬的话,很合盛紘的心,直将一幅前程似锦、佳儿佳婿图捧在了他眼前。

        墨兰最恨这般毫不知未来,却满口笃言的空头话。

        【这样的福气给您要不要?太太若喜欢,太太尽管拿去。】

        一双眼剑一样横过来,王若弗给她的话气噎住了,因着盛紘,不得不吞声,保持大家正室的宏量。

        【住嘴!!】盛紘见越说越不像话,一声断喝,【心比天高的东西!来人,带四姑娘去祠堂跪着。】

        在外头侯命的大概是王氏的人,一听唤,进来两个中年婆子,先拉开林噙霜,两手一掰,轻松将俩弱似风柳的母女俩隔开,一个架起墨兰就要走。

        【那个丫头。】盛紘指在芙蓉身上,发狠道,【无视规矩,带坏主子,押下去打八十板。】

        八十板墨兰一瞬挣大眼睛,望向芙蓉时,心口揪住地痛,她会死的

        【父亲!!!】她情不自禁大喊出声,一壁拼命挣扭不愿离去,一壁报上自己查找过的官例,【非家生子婢,不报官府而打死,徒百余仗!】

        盛紘起身的这一刻,倒有些意外,料想不到,她年纪不大,竟然知道这条律法的存在,但旋即想到寺庙一幕,越发觉得这乃是她处心积虑的表现,挥挥手,命人带下去。

        她不敢置信父亲竟不为所动,无计可施之下,【为什么、为什么您不肯查一查!】她咬字极重,焦躁地吼出来。

        却在被架走的最后一瞬,于泪眼的余光中,见芙蓉回过头来笑了一下

        墨兰不知如何是好。

        为什么要将命给我

        根本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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