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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十二殊途


《十二殊途》

        林氏遭禁足。

        墨兰进祠堂待候处置。

        王若弗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回到葳蕤轩,就叫人去找如兰过来,还让刘昆家的去倒碗酒。她坐到榻上,想到这多年的刺即要拔了,大大舒了一口畅快气。

        一口气还没舒得极顺畅,丫鬟来报大姑娘来了。王若弗还在高兴头上,不曾往其它方面想,喜气外露的一张脸,欣悦地叫丫头快些请进来。

        不过须臾,华兰急切切地入屋,她一见王若弗,便直喊娘,满目焦色迫问,问得王若弗眉头直皱,大惊大疑起来,【你在袁府,怎么知道得清楚!?】

        刘昆家的端来酒,瞧见脸色,立马又放了回去。

        华兰听得母亲话,脸色登时白了,抽吸一声道,【竟是个真的?!天爷啊】

        【怎么?怎么?】王若弗见女儿不对劲,一时慌神了,【难道?】

        【还什么难道呀!?】华兰一瞬气得露了哭相,暗捶一把,【那袁家下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这梁六公子抱着四妹妹,整个都城都知道了!盛家呀这回是彻底没了脸。】

        王若弗如闻惊雷,极乐的欢喜心里,给冰水浇个透凉,脸色一瞬败下来。捏着手帕颤颤,唇上只我个不停,在华兰担忧推搡下,竟给吓得眼白一翻昏过去,倒在桌子上。

        却说盛紘那头,听闻老太太得知此事,一下子怒火攻心急病倒了,一面赶忙着人请医问药,一面自己到寿安堂跟前请罪伺候去了。

        房妈妈接过药碗,躬身徐退去屋外,守着的两个丫鬟,也叫她一并带走了,把屋子留给母子俩说话。

        盛老太太头戴抹额,梳拢的发髻间,青黑已添银白。盛紘站在屋子中央,躬身请罪,他不抬头,也知嫡母脸色不愉,说话便更忖着小心。

        盛老太太手搭在小几上,一旁歪靠着,【你是为官的人,当过一方百姓的父母,做事向来有数,偏就遇上林噙霜,如着了魔,半点敏智也无有今日四丫头走的路,就是她林噙霜当日走过的】

        盛紘躬得身子更低,紧补一句,【孩子还小。】听着倒也像为当年的自己辩解。

        【行啦】盛老太太一挥手,听这话就堵心,不耐地道,【年幼的是我的明兰。】

        盛紘没作他声,只心里一下想到自己还有个年幼的庶子,那才是真的小,他也就搁心里想了会儿,不敢拿出来和嫡母顶嘴。

        老太太连声儿地数落起林噙霜,句句点刺要害,声色之中依是对林氏恼恨极了。这么多年过去,盛紘也是纳闷,林噙霜作为老太太养女,当年不过是不听她话嫁个庄户人,私与自家作妾,何由来得多年过去,孩子都大了,对林噙霜憎恶还不曾减?

        【墨兰本该是个好孩子,跟着林噙霜,学得尽是见利忘义,不入流的东西,为一己私欲,真是不惜毁盛家女眷声誉,你一介清流文官,衙门行走,同僚之间,低碰高见脸上有光么?】

        乍看这话也是寻常责备,却戳到了点上,盛紘立马变了脸色,前一刻还偏向林氏母女的心,此刻想到官场前途,家族声誉,不由一阵冷硬。抬起身,便给老太太恭敬一磕,脸上感激不尽,【多谢母亲教导,儿子知道了。】

        出了寿安堂,盛紘并未即刻去见林噙霜,而是转折半路回了书斋,冬荣搁屋里等着了。

        盛紘一进来,他便回道,【太太许是受的刺激过大,晕了醒,醒了晕,大姑娘正陪着在;五姑娘已晓得事情,闹着要去祠堂】

        【干什么?】

        【想杀了四姑娘】

        【胡闹!!】盛紘渡着步子骂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到冬荣跟前来,【林栖阁?】

        冬荣以为自个儿听错了,谨慎地抬了一眼,见盛紘眯着眸子神色认真,吓了一瞬,【林、林姨娘路上嚷了两句,回了屋,似乎没动静儿】

        没动静儿?盛紘听罢不相信,手上摸着两撇胡子,在书房里渡步,【周氏与墨兰的丫鬟】

        【分别关着,各自打了板子问过了】

        【如何说?】

        【周氏只说不知情,另一个丫头嘴硬些,可也说,林姨娘不知道,送来的信笺都烧倒了,四姑娘未回过一封私信,去护国寺的事儿,只有她与四姑娘晓】

        【就这?】

        【一应的时辰、路线,都是她借采买姑娘笔墨脂粉的由头探来的】

        盛紘摸着胡子,讽笑道,【有这能耐,该她上边疆当个斥候。】

        留着芙蓉一条命,不是他怕女儿搬出来的律例,而是他要查个水落石出,给她一个证据确凿,让她叫嚣要真相的心好好死一死,懂什么是规矩,什么是礼法,什么又是该有的贞静顺德。

        至于林噙霜那边,存心冷遇,好让林氏掂量清楚,这回老爷他再不偏袒,没有他盛紘,她寻衅滋事,在这个家能支棱个屁。

        【门子上的人招了说,四姑娘的丫鬟芙蓉在他送信过去时,给过他封口费,而这事丫鬟抵死不认;小的怕两边有话不实,都打上问,门子交代的开始颠三倒四,原先记得的衣裳颜色也说错了,封口费也多了起来。】

        盛紘闻言眉头一升,心头起疑,但也摸不着什么头绪,沉吟一番,【明日再去问,那丫鬟何处来的梁家行踪,也一并问清了回我。】

        吩咐完了冬荣,他一直在书房呆到掌灯时分。葳蕤轩的来报,大姑娘今晚留家一宿,不见太太醒她不敢离开。盛紘知道华兰在袁家过得并不如意,念她为母一心,只讲让小厮知会一声袁家,允准了。

        而对还未苏醒的王若弗,失望多过愧念。他希望王若弗再拿出点能耐,转尔又想到,那过于能耐了的林噙霜,一声仰叹不止。

        踏着夜色,他进了林栖阁,院子里悄悄静静,守着的三四个婆子也不再嚼碎,只如木桩子杵着。

        林噙霜刚躺床上,一侧枕了向里头,嘴里嚷着几句耍威风的娇话,听得门响了,以为婆子们怕了她,一笑地坐起来,不料,来得却是冷脸的盛紘。

        只一眼,林噙霜便知不好。但她二十来年在盛家,和盛紘十多年的朝夕相对,遇上事儿,早已忘了其他手段,只把一样娇弱用得熟能生巧;变脸不过须臾,一倒地躺床上,学起汉朝王夫人。

        盛紘没理会,也没兴致拿角唱戏,去旁边的榻上,撩起袍子坐下,【起来,我有话问。】

        也不知是他多年宠得林噙霜早忘了尊卑,还是林噙霜仗着有他心里的一亩三分地,有恃无恐,竟只拥被坐起来,毫无下床之意。

        他半侧的脸,已黑得与灶底不相上下,提了嗓子道,【是想去祠堂跪着回话?】

        林噙霜微愣,旋即下榻,甚是熟练地地双膝跪地,哀求道,【紘郎,饶了女儿这回儿吧?要打要罚,妾身妾身替了她。】她见盛紘不为所动,更是哀哀凄凄起来,【她年纪还小,做了错事,有不懂的,都是我这个做娘没教好,饶了她,好不好?】

        【饶了之后呢?】盛紘虚笑一声,【你女儿做下这等事,念过我盛家的名誉没有?想没想过她两个妹妹?】

        倘话一出,好似露了软肋,叫林噙霜陡然浮了笑意,她往盛紘那儿挨近了些,靠在膝盖那儿,仰面上眸子的里期期然,又亮得贪婪。

        盛紘失望地阖目,不愿深看。

        【去梁家提亲。】

        【哦去提亲,拿什么提?】盛紘已料到她会如此说,两只眼睛又挪回来望着她,【拿我的老脸,还是老太太的?你女儿做下这等不知羞耻之事,怎敢还盼着嫁到侯府去?要脸么!?】

        林噙霜被盛紘喝得身子一退,几乎仰倒了去,有一瞬愣怔,干笑两声后,故作平静地道,【正是要脸呀,外头已然风言风语了,不去提亲,圆好了这事儿,丢脸的可是盛家。】她见盛紘没有搭腔怒骂,胆子渐渐大起来,双膝离开地,坐到一旁榻上,【怎么说都是老爷您的女儿,还能忍心】

        【你是怎么知晓外头风言风语?】盛紘琢磨出不对劲儿,怀疑地掉转过头,【连我,也是华儿回家才知道莫非--------是你放的声?!】

        林噙霜给吓到了,她虽拼命往身上揽责,但事儿却难查到她身上。这会儿给盛紘一句话浇灌头顶,眼前这个男人,其实从未有信任过她,他的回护,多数时候,是自己做戏拿眼泪、拿情分换来的。他有意的,不过是愿意陪他唱------深爱柔弱妾室的主君。林噙霜忽然笑了一声,很短暂,还没开口分辩,便被盛紘捉住了手。

        【这是你亲生的闺女,有你这么糟践闺女的亲娘么!?】

        【我糟践她?!】林噙霜一下子被戳了心窝,疼上了,眉目凌厉起来,【盛家有几个不糟践她?!啊----盛紘,你给我问问,大姑娘待我儿像妹妹没有?!太太撒不到我身上的气,就撒给了女儿,大贱人小贱人骂得少过一句?孩子犯得什么错?唯一的错,错托生在我这个贱人的肚子里】

        见到盛紘被她的话压制住的模样,似乎有那么一丝丝兴奋,从林噙霜的心里涌出来,她很久没有尝过这种快乐。

        【我让她到老太太屋里请安,她乖乖去了,那么小的一个女儿家,打扮得好看得很,去见自个儿的祖母,回来再不愿去第二次我哄她打她,孩子扑到我怀里,说她害怕呀,说祖母看着她,她害怕紘郎我能怎么办?一个母亲,一个深宅女人,除了护她爱她还能做到什么?】她双目流出泪水,涟涟如雨,定定地望着盛紘,烛光下,楚楚动人,【连你也是,议亲也不过是从那些穷酸举子里挑,放眼京中多少富贵人家,却连个门当户对的选都不选,她是庶女,靠我没嫁妆,你是拿她去押宝,还是送她去扶贫?!!说我糟践她,呵-----真嫁到那样人家,全家上下不笑到她扬眉吐气不罢休,若夫君不济,来日回娘家,不定嚼舌她是酸秀才上门-------打秋风。】

        盛紘听到最后,脸色登登直变,他在屋里来来回回渡步,最后走到林噙霜跟前,指着她,发出一声造孽呀,【墨儿不愿去请安,我难道没允过,她说又不是亲爹亲娘的话,我身为人子父亲,没有骂过她一句,今日你把话说来,岂不知,源头在你自个儿身上!?贪惏无餍、爱富嫌贫,说文家穷酸,是,寒苦人家,可文炎敬大有才华,一举中第,门楣光耀皆在眼前,这些你通通不看尽逮着富呀贵呀,我看呐】

        盛紘背过手冷笑,嘲讽起来,【你还想你女儿当皇后。】

        平日里和气一团的人,讥弄起来,半点儿也不含糊,一句话,就踩得人死死的,可林噙霜立刻抬了头,似乎那句话里有金子,通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她慢慢站起身,一副平日里柔婉姿态,行了个礼,多谢起他。

        【有老爷这句话,梁家这/亲,不要也罢。】她浅笑开来,呵气一声,婉转提醒来,【不过眼下,顾全你们盛家声誉,还是早些去梁府得好。】

        论气死人,林噙霜的嘴皮子,得益于她在王若弗身上的无往不胜。盛紘气得一把掐住眼前的女人,【自打和你在一块儿,我心里就没有过旁人,你口口声声盛家、盛家,你们盛家,这个家里没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了什么?你和你女儿的翻云梯?】

        他大喘着气,都喷在林噙霜那张还很年轻娇艳的脸上,脸色吓人,仿佛要从这曾美丽的面皮下,剥出一颗真心来,好叫他不曾错付深情。

        林噙霜挣脱开,扬起细眉,昏昏烨烨下,她一笑,脸上泛出一种梅花的清醒,【老爷别乱说,老太太若知道了,恐又气得不轻。一介妾室,林栖阁有我,盛家不能有。】

        盛紘听怔了,瞧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寒意越发醒目,将林噙霜整个人都裹在里面,好像盛家与她从无瓜葛,干干净净地像两块从不知道彼此的水田。两条眉毛揪在了一块儿,他忘了一开始来兴师问罪的目的,【你,你心里有过我么!?】

        瞪起一双眼睛,他装得气势迫人,希望得出一句,他一直想听到的话-----从自己亲生母亲那儿、从父亲那儿,包括嫡母,他不敢问,害怕问,甚至是恐惧它;他憎恶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面孔上的眼睛像孩时张得大大的,像孩时一般充满了疑问与怯懦,变得弱小起来。

        然而林噙霜,为了女儿,不肯如往日俯就相陪,便含笑着道,【当然有,主君想听什么,妾身说就是了。】

        盛紘倒吸一口气,窒在嗓子眼,他狠下心想打一巴掌,终究心痛难以下手,老眼里噙着泪,软弱无助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把林噙霜弄得不知所措。

        她站在原地,撇着脸不去看盛紘,但是想到女儿往后的命运都在他手中,双膝说软便软,给他跪下来,【我就一个宝贝闺女,不愿她吃苦,只求求你,说亲梁家好不好?】她今夜心里也委屈,千斤石头坠着的难受,不止是身为夫君的人说话伤她,【也求你信我一回,这个盛家我都翻不出去,有心也算计不上,如何还有得人手去外头传话?大姑娘回娘家,不过一会儿功夫,上下皆知】

        【哪里敢信你?谁有你那颠倒黑白的本事】盛紘也算给她弄得怕了,【让我去梁家求亲,无非是仗着老太太疼明兰、太太爱女心切,你不正算着这点大肆要挟么?多无耻啊多无耻啊!!】

        她一阵耳鸣,神情微愣,扭过头来的脸上,一丝丝疑惑夹着伤心。林噙霜渐渐像看陌生人一样,从胸腔口发出一声冷颤的笑,泪珠子掉下来,解下手帕擦拭去。

        【无不无耻,我不晓得】捂着热乎的心处,拍着道,【我只知道,这是我亲生的闺女,我疼她,爱她,像爱护我的命一样。】

        【父母爱子,则为计之深远啊。】盛紘痛惜地道出此句,

        【春秋质子,奇货可居不过一人,主君岂不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之论?】

        盛紘听完,几乎要给气得绝倒在地,生怕自己晕了,【无可救药!!】

        撩下这一句,再也不看她,败坏气急地走了。

        林噙霜见他离去,噌地一下从地上爬起,追着他人,如抱救命稻草一般张开手,抢逐着,就在手指快要勾到那一片衣角,门边两旁凭空伸出一双黑铁柱子般的长臂,忽地擒压住她的手腕,力度狠不过;林噙霜呜咽着挣脱不得,她犹如感到儿时的无力绝望,从口腔里发出一声嘶啭,压抑碾裂得骇人;那双被抓住的手,青筋暴起,一副动物临死求生弓起的爪子,拼命地挠,挠出棺椁里的悲哀。

        她啊地一声哭起来。

        【盛紘,你若打杀她,不如就此刻拿了我的命去!】

        看守林栖阁的婆子,是王氏的人。两人眼见盛紘毫无反应,下手便毫不留情,直接双臂一推,叫林噙霜摔倒在地。

        两婆子哗啦关上门,谁知林噙霜又如兔子跳起来,嫩生生的手指,硬是夹在实木的门缝里。

        一声凄厉的惨叫,叫盛紘浑身打了颤,他回过头

        十来年前,林噙霜生墨女儿时的第一声,便如这般,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心境已大不相同。

        门纸上映着一团影子,黑乎乎,缩蜷起来,好像埋了个人的小土包,他看了一眼,不过一眼

        头也不回地走了,银辉流照他身,白白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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