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两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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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心五》
多年以后,哪怕盛家上下和睦,宅院安宁,儿女顶个孝顺,盛紘再想起这一天,却颇有难以释怀之感。
屋里烧着最好的炭火,暖热烘烘。外头是十二月的严寒,这屋里门窗紧闭,风进不来,冷钻不透,严合得像个秘密。
盛紘坐在高案,他背后有一面书架,自搬来京城,十多年的光阴,这一面书架摸得黑旧,仍没舍得换。如今在他身后,自头顶高出三尺长。
因为是书房,陈设简单,常备的不过几把椅子。捡着上首坐的,是王若弗。她下方是不离身的刘昆家婆子;隔在对面站着长媳海氏,她此刻回着盛紘话。
王若弗刚被请来不久,这之前海氏已回了事情的大半。她一来坐下,从半路听起,自然是云里雾里,只知道海氏口中时不时蹦出林氏的名字。王若弗一听是那贱人的事,不屑地眉头一挑,心头阵阵冷笑。
打墨兰出了那事后,那贱人在盛家的地位一落千丈。王若弗往案首一瞧。虽说盛紘已大半年不曾去过林栖阁,却又逼得人不得不撇出一间屋子,来安顿菊香那小蹄子。一样的讨嫌晦气。
王若弗到底把这笔账,算在了林噙霜的头上。
盛紘听完长媳的回话,看王氏干坐着。想她被夺了管家权,心里定然难受,于是拿事情寻求她的意见,【太太怎么看?】
王若弗正因他新添一房妾室不痛快着,赶着盛紘问上来,没好气道。
【我能怎么看?】她是一顿反讽,刘昆家的眼色极好地按住她肩膀。斗鸡的双肩一塌,她巴不得见不到那贱人,还问她怎么看?心中始终堵着一口气出不来,【既然逮着她私盗家中物品,偷卖换财,主君应当不徇私,该如何罚,就如何罚是了。不然这上梁不正歪了下梁,复扬旧风,又叫前例作他日。】
盛紘听她明嘲暗讽,脸色一点点沉下,深觉一番好意拿去作了驴肝肺,王若弗半点好歹不识,【太太在阴阳怪气什么?剩下两个丫头好得很,说什么前例作他日,没得让人晦气。】
王若弗脸赧,想想确实,什么旧风复扬、前例他日的,万不能再出个墨兰行径,那可真是叫一家子羞上蒙羞。她深知自己错了话,却如何也低不下头,抵在桌上的手握了握,把眼珠子一转瞥到海氏身上。
海氏自然是做无知无觉状,婆母要做矛,她便是盾,对投来的视线感而不应。如今自己与六妹妹共同掌家,在后院一席地中,只要占了这块,与王氏的婆媳关系,是没有好转的一日。
恐怕丢了掌家之权,在婆母身边侍奉,还不能及今日。
想至此,心内颇有余悸。这老夫妻的沉默,连带着海氏也犹豫着开口时机。她预备着自己出去,佯作突然想来一事,把身子稍稍一垂,【儿媳还有一事】
【你说。】盛紘话一接而上,抬手只叫她回禀,纯粹是想将与妻子之间的冷僵撇过去。
【是】海氏小心着道,【这话有些怪,儿媳拿不定主意,父亲母亲听来怕都觉得匪夷所思】
两人在年龄上比海氏大上一轮,硬生生听怔了,两双眼睛皆望着长媳。心里都是道:怪事?能有多怪的事?
最近匪夷所思的莫过于赵家给林栖阁单备了礼盛紘摸着小胡须,只想到这一茬。
【和林氏有关吧】王若弗瞥过盛紘一眼,看戏似的开口。【平日里净会整幺蛾子,她屋子里有什么也不怪。】
海氏性子温顺,对着婆母先附和一声,方回盛紘,【说是说是关乎一条人命】她回得小心,压着低音时,反叫这话在俩老夫妻心上沉甸甸的
盛紘有一瞬迷茫,头颅往儿媳那儿一抻,【什么?人命?】
【是】海氏迎着一家主君的不解目光,攥了手心,笃定起来,【这两日查炭火一事,儿媳押住的几个人里,有个替林姨娘开门的。他想将功折罪,说□□年前,他替林姨娘做事,诬赖了一个叫小蝶的丫鬟。】
【什么!】王若弗一蹦而起,与方才判若两人,她大惊失色,【这、这】
盛紘眉头深深一皱,近乎可以夹死蚊子,对王若弗的失态是万分不悦。手指重重点在桌上,叩得砰响,【干什么干什么?!你还是不是个当家太太?儿媳回话也大惊小怪,难怪老太太宁愿叫明兰管家,也不愿是你。】
王若弗被斥得脸面涨得红紫,待盛紘提了最后一句,更是把她肚里的三分怨气给提到七分。她为人不圆滑,素来莽燥,这会儿当着儿媳的面被一通数落,面子里子丢得干净。坐下后,梗着脖子一声冷哼,【可不就是,天生我不会管家。那贱人从前管得一手好家,让你那一房姨娘一尸两命的去了。】
这话不该提,它像是盛家掩严实了的一个污坑。一经揭盖,那是脏的、是臭的、是坏的,一个也别干净着出去。
王氏被盛紘刺激得昏了头,说话不经脑子,亲自把这盖儿揭了。她像是已闻到了味儿,不仅脸白,眉头也皱了,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盛紘坐在书案前,两只眼睛冷冷地盯着王若弗。
海氏低着头,听盛紘没搭腔,看来这件事,是没法轻易烧起来。
如今林噙霜已失势,若此时不除去她,一旦林噙霜又套招邀宠,东山再起,自己这点夺来的管家权,怕是要易主而交;想到没了管家权的自己,加着一个成日被妾室挤兑的婆母,来日受的磋磨怕是今时的双倍不止。
一想到这儿,她靠着炉子,也忍不住轻轻打起一个冷颤。
上回暮苍斋的事,已彻底把林噙霜得罪了。
她要林氏再不能威胁自己的管家权,必得除去她。
而明兰要林噙霜一命抵两命,为生母弟弟报仇,也得除去她。
是一条路,是一个目的,是一条船上的人。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不得盛紘喜欢,失势,剩下几个零散的人手不过是堆沙子;儿女不在身侧,四妹妹嫁了人、三弟遭了叱责-----如今正是林噙霜孤立无援的时候。
海氏定定心神,适才婆母提起一尸两命的话,她险些以为与明兰的谋划遭遇识破,惊吓极大;冷静下来后,再观王氏脸色,分明不是。
误打误撞也是正好,不用自己刻意提及,便能叫盛紘留心。
【不如拿他上来问问?】盛紘不答,海氏决心烧烧婆母碰巧砸来的冷灶。【父亲若不想问,交给儿媳也成,虽说林姨娘犯了事,也断不能让她受污蔑。】
盛紘虽由女人生养,又娶女人作妻妾。可从大半生看来,他或许今后的一生,也依然在把女人看轻。
他没有怀疑过海氏的用心,因为他打心底认为-----书香世家出身的儿媳不是庸俗妇人、也不是那等自下凡尘的浊物;既没有疑心她对林噙霜的立场,也没想过其中的利益纠葛,自认为她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人。
何况眼下海氏的话语,也无从挑出什么不对劲。
他招招手,让海氏提了人来。等那人到了后,盛紘却吩咐儿媳,【明兰年纪尚小,替我去看看她抄检的如何?别失了分寸】
【是。】
海氏极温顺,福下一礼,退出门外。冷风吹得她很清醒,盛紘借口遣她出来,是不想给她知道后面问的事;而眼下,这个得来机会不该白白浪费。她想着明兰,扶着丫鬟的手往外急去。
屋内。
盛紘直观那张脸,印象中那件事,他已不大记得。似乎是个夜晚,地上跪着人,其中约莫也有他。如今再回想来,连卫氏的模样皆已模糊。
【说话。】
沉声一发,跪堂的小人不禁感到几丝惧意。他吞咽一会儿才道,【回老爷,林姨娘近日倒卖财物的事儿,是是门是小的开的】
他说话急急呛呛,一句不完整,让不耐烦听这些的王若弗一掌拍在桌上,【别说这些来听,说你想将功折罪的事!】
【是是。】他磕着头,畏缩不叠,吓怕了。【那年小的作了伪,小蝶姑娘,确实有出去卖炭,是小的给她方便开的门。】
【那个贱人,果真好毒的心。】王若弗愤愤一声,侧转过身子,【当年便觉得有蹊跷】她一望盛紘撇来的眼神,到口的让彻查突然没了音。
盛紘悠声道,【憋了这么些年,为何在今日醒悟?】虽已不喜林噙霜骗他,却也不喜旁人树梢猢狲散似的来搬弄旧事。
遭人愚弄,更是厌恶。
这人有几句话早在肚子里转悠了好多回,此刻便抱着一吐为快的心,【回老爷,但凡是个人都会有心,心里边儿又生着私利。那年林姨娘叫小人帮他驱赶走小蝶姑娘,紧跟着,卫姨娘生产不当一尸两命-----这是两条活生生的命。年纪轻的时候,不敢细想这其中利害;到了岁数,反噩梦常常,便老爱往阴司报应上想---我这许多年无积蓄无鸿运,莫不是当年错了事的报应?】
王若弗到了这会儿,方明转了几分。怨不得她一开口,盛紘嫌弃她。小蝶的事,连着卫小娘呢,这怎么能查?这时暗骂自己愚蠢已是船到江心补漏迟,却也尚能遮掩过去。近十年的事,没有他俩开口,谁还能去查了真相不成?
她握了握手心,想自己时常给卫小娘添香灯,只盼她去往极乐,有什么阴司报应,也不该找她身上。一面想这些,一面在心里念了句佛。
【正好林姨娘近日来差遣小人,让小人给她开个侧门好供周氏方便。再后头,就是大奶奶抓了我们各个审问,小人想反正也是难逃过去,林姨娘当年许给我的差使也从未兑现,不如将功抵罪,招了,兴许得主君太太宽谅,能捡回一条小命。】
屋子里的光阴兴许暗了几分,盛紘不适应地按按眼角。手指未碰到太阳穴处,却觉得那儿打雷似的,连胸口都不遑多让,一口气到嗓子眼处-------荒唐、荒唐、有人来告诉他当年审错了事;为夫又为官,半辈子信错了人!!何其荒谬!!
【荒唐!!】
他猛然一掌拍在案上,吓了王若弗双肩一抖,只听他连说了几句荒唐,始终不见下文。
那门子蜷缩着,跪在地上,一团黑黑的炭块似的。
合上门的屋里陡然闯进一个人,寒气唰得扑来一阵,暖热之中夹着冷冽,吹得盛紘硬生生打个抖索。
又吓了一跳的王若弗,把发软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定睛望着来人----那张清艳的小脸挂着一双泪痕,凄凄楚楚。王若弗看了心怯得很,目光不由自主往回缩,投向案上的丈夫。
盛紘坐得端,颇是不悦。【六丫头,你这是干什么?】他对女儿的眼泪视而不见,责问道,【老太太教你偷听父母壁角么!冬荣?】
冬荣进去,把壮硕的身子一低,【老爷。】
盛紘在桌上看了一巡,最后抓来一本书砸给他,【看你也是不想吃这碗饭了,不想吃赶紧滚。】
一本书扔到他身上有什么痛头,冬荣头一垂,领过盛紘的宽容,去请边上的盛明兰,【六姑娘,外头还有事儿等着您。】
盛明兰对甚为恭敬的冬荣熟视无睹,抹着眼泪擦去,绕开了人-------她等今日等得太久,而现在,不该让母亲弟弟再久等。
她到案前一蹲身,【是女儿不好。听到小蝶姐姐几个字便走不动道,小时候她带着女儿玩、各种好,女儿至今难忘。】她想起往事,难受地低泣一声,【爹爹,假使他说的事为真,小蝶姐姐深受诬陷,我小娘两条性命岂不枉死?请爹爹查,也叫女儿明白。】
盛紘沉默半晌,逐渐将头低下来,一会儿才请明兰请来。回案前的小女儿,他慢着声,有安抚的意味,【那年你姨妈来时,我们已经说过。你小娘是个意外。】
明兰静静垂泪,并不意外父亲的囫囵,若非父亲息事宁人,宠溺包庇凶手,怎轮得到她一个女儿来耍弄手段?
要为小娘讨回公道,本就不是一条易路。从诱计四姐姐开始,到护国寺的谋算,她利用四姐姐除掉林噙霜的计策,每一回皆是差了点火候;不是被对方打了个反攻,便是中路杀出程咬金坏了事。棋盘上半赢半输的局面,也致使林噙霜得活今日。
今日是腊月二十,她要让林噙霜一命抵偿,活不过冬至。
【爹爹】明兰柔声唤着盛紘,投下一个炸雷,【女儿有证人。】
盛紘明显怔了一下,忽然抬起头,他皱着眉,像是吃惊又像是懵了。
明兰涩涩一笑,续道,【女儿本不在意,可今日抓获的证词却叫女儿不得不疑。】谨声回给盛紘道,【姨妈一直不愿相信小娘的死,多年来从未放弃寻找证据。如今她找到了,托说给女儿时,女儿恐言不实,并未报给母亲爹爹;现下姨妈尚在客栈,只请人来对一对】
王若弗凝目道,【六丫头,那是个什么人,你弄清了不曾?兴许你姨妈执念到头,弄个假证糊弄你年轻。】她说话只凭性子,一贯掐不住别人。
明兰听教一般,恭敬道,【母亲,正因为有这一嫌,才要叫姨妈来对证不是?若为假,也瞒不过母亲的眼睛,日后女儿也当没这门亲戚;女儿是这么想,不管是真是假,一来可诠清当年事,二来若我姨妈居心叵测,也让她知道我盛家亦不是那等好欺的。】
此话一出,把盛紘倒是点明了。卫氏如此纠缠不休,岂不是觉得盛家上下好说话。上回老太太让她当了一回正经亲戚,这回便蹬鼻上脸,连人证都找了,大有把他们当傻子看待的傲慢。
也好,除开林氏的安危,会会对方,让卫氏也一道死心。
---------近十年过去,又找得到什么证人。
盛紘对于儿女出色的部分,向来不吝啬自己的夸赏。他道,【老太太让你随你嫂嫂理家,初时我不信你有能力;从今天看,你说话有条理,亦十分能明事,老太太把你教得很好。】顿了一顿,盛紘认真衡量过一番后,【去吧,请你姨妈家里来。不管如何,不该让你留下心结。太太,你说是不是?】
话锋一转,问到王若弗身上。她显然被点名得一愣,何况明兰生母的事她本就心虚得很,脸上笑得讪讪,勉强应和着,【老爷是主家人,自然说是便是。听你爹爹的,去请吧。】
盛紘问她,亦不过做个样子罢了。她对着明兰摆摆手,让她去得了。
盛明兰道,【母亲说笑,您与父亲派个人去就成;女儿去了,反显得事儿不正。】这么大的一个把柄,如何能叫有心人抓住。
当下将卫姨妈的落脚处禀告盛紘,请他另派了人去。
这事完了一段落后,冬荣在外头报海氏回来了。海氏进屋先朝二人各自一礼,回头见盛明兰立在旁边,面上微微一笑,问她道,【六妹妹,林姨娘的事儿你回禀了么?】
盛明兰方想起来此的重要事,忙道,【都怪我,嫂嫂交代的事浑然忘了。爹爹,既然嫂嫂来了,便让嫂嫂回您吧。】
盛紘点点头,下首的海氏让丫鬟拿出记录的纸页,递去案上。她回道,【今日搜检林栖阁,共搜出茂昌银锭四百余两、大元宝六个,余下戥子不一,共有一千二百两;照册清点古玩瓷瓶,少了一件潇湘图卷、两座白釉达摩像、一件红木仕女、两柄灵芝如意、一柄荷花玉如意、一对缠枝纹直颈瓶、四只缠枝纹花卉托盘,银器不等。剩余一些零碎譬如花钗簪环,考虑到其他因素,并不在计算内。另还有一件】
盛紘听得脸色渐渐下沉,待听到还有另一件,更是不好起来,【还有什么,一并报了。】
【是。】海氏依言道,【儿媳在雪娘那儿,搜到一箩筐碳;腊月天冷,这月来林栖阁多要了碳,如今却放在屋里不用刚巧门子上予她们方便的人,这几日抓了】
白纸黑字写的清单拿在手上,盛紘又怒又恨-----这个女人是不是把自己当傻子一样哄着骗着!
林噙霜月钱不过三两,一千多两的钱,吃喝不用二十年都攒不下。自己从前虽多偏私,纵容林噙霜有些铺子上的收入,然墨兰出嫁,她一贯儿女心重,爱怜疼惜得很。十来年的体己,多半给了女儿。
如今,手上还存有这一大笔银款
盛紘失望之心可想而知,他放下单子,重而长的叹出一口气,好似要把对林噙霜的情意,悉数从身体里搜刮干净,由这一口气,让它烟消云散
【带林氏】
阶下的小厮跑去一个,冷风夹着的脚步声,把盛紘的心搅得纷乱,也让他下定一个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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