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河水极冷，不仅腥臭，裹在身上还有种黏腻的感觉。像是被稀释过的鼻涕，沈玉的手刚一碰到水面，鸡皮疙瘩就从手腕一直蔓延到全身。

        他深吸一了一口气憋住，走到河中心摸索起来。腥臭味熏的眼睛睁不开，他就闭着眼睛摸。

        孟珏站在河边，周身的冷意都在流转，目光深忧的注视着沈玉。落在身侧手缓缓的握紧，呼吸变得急促。

        莫名地，心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沈玉运气还算是不错，手在水里划了几下，就感觉有东西缠上了自己的手指。他忍着心中的恶心，手指颤抖的顺着水中的轮廓摸索过去，触感圆润又黏又软。

        顺着在往下摸了几寸，从头摸到肩膀，便确定了是自己要找的东西。

        他使劲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泡的发白变形的躯体拖到了河边，扔在了地上。

        手上、身上的味道恶心的他想吐。

        白皙的脸上，被恶心的发青。

        沈玉一身狼狈，腰间以下的头发都被臭水打湿，湿了的衣服贴在身上，靴子灌了水脚泡在里面难受极了。

        他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身后孟珏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比煞镜中的阴风还要冷几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要跑。

        刚一动，就听孟珏的声音带着冰渣子：“你动一个试试！”他真的很生气，语气难免就生硬了些。

        沈玉僵在原地，他不想让孟珏闻到身上的味道。可现在跑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不敢忤逆孟珏的话。

        就听见“嘶啦”一声，身上忽然一凉。沈玉身上的湿衣服被孟珏一把扯了下来，只剩下单薄的里衣。

        孟珏脱了外袍盖在了沈玉的身上，动作蛮横甚至下手有点重，沈玉被他给穿衣服的动作扯的站不稳，晃了两下。

        孟珏也不知道从哪里扯了块布，擦着他的头发：“我让你下去了吗？”他鼻尖呼出的气很重，着实气的不轻。

        沈玉不敢说话，想躲，身上的味道难闻极了。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脏，我自己来吧。”他怯懦懦的说，伸手要去拿孟珏手上的布。

        孟珏反手一巴掌甩在他的手上，将他的手打偏离了方向：“闭嘴。”

        沈玉低下头，明明被凶了，被骂了，还被打了手。但是孟珏给他擦头发的时候，他心里软软甜甜，一丝甜蜜涌上了心头，怎么都压不住要上扬的嘴角。

        孟珏哼了一声，瞪他，手上的动作却柔和了许多，仔仔细细擦着沈玉的头发：“还有脸笑。”

        沈玉轻咬着唇，清秀白净的脸上染了淡淡的红，眼中闪着熠熠的光，似星河。抬眼看着他，笑靥如花。

        孟珏没有丝毫嫌弃的意思，又帮了他掖了掖领口，脸色还是冷的，声音也冰冰的：“穿好了，别着凉。一会到茶楼让他们给你弄点水，擦洗一下。”

        他一脸冷漠的说了世界上最温柔的话。

        这么多年，孟珏还是第一次拿一个人不知该怎么办，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对沈玉，既无可奈何又心疼。

        孟珏将用完的布交给沈玉，生了会闷气。才调整好心态，看向地上的水鬼。

        沈玉看着这布有点眼熟，忽然想起来马巍的外衫好像是这个颜色。转头就看见马巍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袖口和肚子上的衣服都被扯烂，露出肚脐和胳膊，正委屈巴巴缩着，一副大怨种的样子看着他们。

        九敏看着远处风姿卓越的两个人，怎么看怎么般配，啧啧了两声，露出了姨母笑。

        就听脚下“嘤嘤”了两声，低头一看，马巍抬着头正憋屈的看着她，她瞬间变脸像是看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你活该。”她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伸手将马巍拽了起来，从袖子里扯出一条绢帕，在马巍破布似的衣服上打了个结。

        好歹给肚脐遮着，漏了风拉肚子。

        一直躺在地上的水鬼，动了一下，身体变得有些透明。

        他的魂魄被困在煞镜中已经是承受了太多，又被镇压在捆灵阵中，长年累月的消耗。他每一次从水里爬出来，都在消耗为数不多灵魂。即使面目全非，即使拼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他还是一次次在听到动静的时候，爬了出来。

        如今，捆灵阵破了，没了束缚他真身的样子露了出来，虽然脸色惨白，单薄纤瘦，但却能看出来是个样貌清俊的公子。

        他的身形闪了闪，更透明了，他就快要魂飞魄散。

        孟珏俯身在水鬼头上贴了一张固魂灵符，那灵符在水鬼的头上化成一抹红光没入到水鬼的体内。

        水鬼的身形又闪了两下，才暂时稳住。

        他缓缓的睁开眼睛，见是孟珏，瞳孔忽然睁的极大。起身就要给孟珏下跪，被孟珏抬手扶住，孟珏的声音很淡，没有过多的起伏：“我只能暂时稳住你的魂魄，坚持不了多久。至于能不能入轮回，要看你的造化。”他说着，扶着水鬼站起身：“谁把你封在这里？”

        虽然孟珏免了水鬼的跪拜，水鬼还是客敬守礼的退后了一步，两手交叠向前一推给孟珏行了大礼：“感谢孟百户再次相救，我无以为报，但有来生……”他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也许不会有来生了：“见笑了。”

        孟珏摆了摆手：“用不着，我不是什么孟百户，叫我孟珏就行。几百年前，你们的恩怨，说起来和我并无多大关系。”

        水鬼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人虽然和孟百户一模一样，说话行为却全然不同。他欠身又行了一礼：“是在下唐突了，还请孟公子见谅。”他扯了下嘴角：“在下方旭，说来惭愧。死在这里，然后被方荟封在这里，日日夜夜等的人没来，却差点恩将仇报，害了孟公子。”

        孟珏没接话，等着他继续说。

        方旭说：“当年，因为屡次科考失利，方家的人对我越来越没有好脸色。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最大的梦想就是想要有片农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我和方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荟从小就看不上我，嫌弃我是个家奴的儿子，不管是当着父母还是下人的面都对我冷嘲热讽。”

        他刚开始是真的用心读书，可后来他为了不想娶方荟。宁愿断了仕途碌碌无为一生，也不要愿娶这个唯利是图的女人。

        所以后来的科考，他只字未答。

        后来，可想而知，方家的人更加对他视如敝屣。

        而就在这个时候，方拓走进了他的生命中。

        一个从来就被看不起的穷酸秀才，和一个夹缝中求生存的庶女，同病相怜，私定了终身。

        他本想等到方荟找到合适之人出嫁之后，在请父亲做主向方老爷提亲。

        两个人都抱着对未来的憧憬。

        却没想到，方老爷却忽然开了金口，让他和方荟完婚。

        晴天霹雳，方旭第一次忤逆了父亲的意思，要和方拓私奔。

        他们约在丰泉巷的柳树边，而那天来的却是一群举着棍棒的大汉和方荟。

        他手无缚鸡之力，被打的浑身是伤，狼狈的趴在地上，沾了满身的泥土。眼睛浮肿充血，目及之处皆是鲜红一片，嘴里一直喊着方拓的名字。

        方荟用脚踩在方旭的头上，用极近讽刺，尖酸刻薄的语气说：“你们这些脏东西，就该和泥巴待在一起，看，多合适。你是如此，方拓那个贱人也应该如此。你是我不要的，就该一辈子安分守己的待着。你们居然背叛我？”她弯起一侧的嘴角，露出阴森可怖的笑容：“如今，她可没脸见你，就算在地府，也永远见不到，……”她说完仰天长笑，笑声刺耳。

        在绵软的人都有被激怒的那一刻，方旭抓了一把土，朝着方荟扬了上去，挣扎站起来，伸手朝向方荟的脖子。

        可他毕竟是个文弱的书生，忽然腰间狠狠一痛。被一股大力，踹向了河中，挣扎了几下，就再也没有爬出来过。

        后来方荟落地化煞，他也被困在若水河中。刚开始，他的灵魂在镇中搜索着方拓的魂魄，可是她似乎是在躲着自己，明明能感受到她在附近，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

        在不久前，煞镜中好像又来了生灵。时隔百年，他再一次见到了方荟，他发了疯似的冲上去，却差点被金珠照的灰飞烟灭。

        他记得方荟走后，来了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他那是已经神志不清，周身裹满了怨气。

        那个男人在柳树边新栽了几颗柳树，他只觉得的灵魂猛地一震，像是被雷从头劈到了脚，从此再也无法踏出若水河的结界。

        方旭说完，其余人都垂下了眸光，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因为一个约定，他守了八百年，却在消弥之际，还是没有等到那个相见的人。

        方旭哭不出来，头发散落在脸前，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能看到他颤抖的肩膀，和无声的抽泣。

        方旭说：“当年逃跑时，路上遇到了点麻烦，幸得孟百户出手相救，在下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孟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想见她吗？”

        方旭的眼中闪过希冀的光，复而又黯淡下去。用力的点了点头，声音沙哑空洞：“这么多年，我想通了许多。我一个穷酸秀才，除了这个人，没什么能图的，就算是真心，也称不上几文钱。哪怕她不愿跟我离开，我都可以理解。可我就是想听她说一句，我等了八百年，只想听她亲口告诉我。”他说道最后，断断续续的几乎不成音。

        孟珏从袖子掏出一个玻璃瓶，打开瓶塞对着方旭道：“进来吧，我带你去见她。”

        方旭猝然抬头，浑浊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孟珏。

        他本不相信他找了八百年的人都没找到人，能够被他轻而易举的找到。

        可当他看着孟珏时，孟珏的那种笃定与坦然，他背脊笔挺目光坚定，让人看到了他身上能承载山河的气魄。

        方旭没了犹豫，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是可信的。八百年前是，现在也是。

        几人回到茶楼，孟珏让马巍烧水，给沈玉洗掉一身的臭水。

        马巍从来没有见过孟珏对谁这么上心过，他本来是个特别怕麻烦的人，有时候多说两句都觉得烦。

        如今却事无巨细给沈玉安排好一切，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才将人交给他，让他带下去。

        他心酸，嫉妒，但也只能乖乖听话。

        他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

        他在回来的路上偷偷问过九敏，自家老大是不是吃错药了。

        被九敏像看傻子一样的看了一眼，就不敢在问了。

        他确实脑子笨，反应慢，为了避免多说多错，在惹的自家老大不痛快，在酸的枣都只能往肚子里咽。

        指东往东，屁也不敢放。

        马巍烧了大锅的热水，随便找了个桶倒了进去，对着沈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说：“洗去吧！”

        沈玉道了一声谢，看着桶里冒着的白烟，将手放在桶里试了试，还没有靠近水面就被水蒸气烫的收回了手。

        马巍站在一旁等着看好戏：“怎嘛？还等着我给你脱衣服吗？”他鼻子哼了一声：“这是嫌我弄得不好了？你要是不爽，你自己来。”

        沈玉知道他是看自己不顺眼，也不多做争辩，水热了等凉一些，或者自己去在弄点凉水行。

        他没有少爷病，马巍能做到这份上，已经很不错了。

        马巍见他不说话，更来气，倒还不如跟自己吵一架或者打一架来的舒服：“你洗不洗，别一会等老大来了，说我故意欺负你。”

        沈玉淡淡的说：“不会，谢谢。我自己来就好，麻烦你出去一下。”

        马巍嗤笑一声：“事儿还多的很……”他起身准备出门，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一抹高大俊挺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孟珏推门进来，马巍跨出的腿瞬间抖了，没想到他居然会过来：“老……老大……”

        孟珏“嗯”了一声，垂眸看了马巍一眼，就朝着水桶边走去。看着水桶上冒出的热气，沈玉还穿着一身脏衣服站着，脸色瞬间冷下来。

        他回头看了马巍一眼，目光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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