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伴君里

一切比预期来得更猝不及防。

        林无衣仅仅是想见到她娘。

        她来伴君里快四个月了，四舍五入小半年过去了，从冬天待到了夏天，除了遥望过她娘三次，连长相都没看清过。

        她能有什么办法，刚开始她天天做好事，扶宋东风走道，给新来的家眷支帐篷，帮助小孩熟悉周围环境。她的好人好事除了宋东风记得，一句也传不到林飞红耳朵里，宋东风记着又有什么用。

        无意干了件坏事，打了不断给她找事的杜子苏，倒传回来一句林飞红的斥责，说，不要把在逍遥山养成的恶习带到这里来！

        林无衣乐了。只有她一个人是来自逍遥山的，只有林飞红和葛三知道她来自逍遥山，葛三入伍后就被派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能传回这话指定是林飞红对她说的没错了。

        可仅仅一句传话林无衣怎么能满足，她千里迢迢来，盼了十二年，不知明里暗里求两位师父多少次才有这相见的机会。明明已经离这么近了，怎么能忍受见不着。

        于是她的坏事做起来一发不可收拾，但除了斥责并未有其他进展，甚至她常因为宋东风知恶不报而苦恼，宋东风怕她挨打，她怕自己不能挨打。

        正在她垂头丧气一筹莫展的时候，小郎中给她送上了两个机会，前一个机会因为林飞红没在她自然不想把握，后一个机会这不是正正好，她简直要叫小郎中福星啦！

        林飞红一身红衣盔甲，从将军府走了出来，她浓眉大眼，唇灰肤暗，背似一杆枪，行如一阵风。林无衣终于知道为何宋东风说林飞红，不动声色里就能地动山摇，两眼一睁就能让敌人闻风丧胆。

        林无衣连呼吸都停住了。

        “都怪我没教好，将军莫要动怒，老宋甘愿领罚。”宋东风赶来气都没喘匀，便先扔了拐棍跪地领罚。

        林飞红声音爽朗，开口似有空谷回音，道：“你是该罚，林无衣更该打。拉城门下，林无衣打三十军棍，其余各十五。”

        宋东风一听就急了，别说三十军棍了，就是他们这皮糙肉厚的也遭不住，他急喊着：“将军，无衣到底还是个孩子。”

        林飞红横眉一挑，似笑非笑间瞥了一眼直勾勾看着她的林无衣，道：“孩子？她干得是孩子干的事吗？”说罢摆手示意部下动刑。

        林无衣等立刻被拖到城门口，早有长凳摆在城门下，一个个被按在长凳上，立刻开打。

        板子声随机响彻城门大街，接着一片哀嚎。

        行杖的哪有不知轻重的，谁也不可能真按军杖打这些半大小人，屁股蛋子上打一打，雷声大雨点小。饶是如此，一棍子下去，都疼得又哭又叫，嘴里一个个喊着再也不敢了。

        林无衣咬牙不松口，疼得大滴汗一直往下掉，将脑袋下的黄土浇出滋滋声来，只死死盯着正前方不远处站着的阿又。

        她有点佩服阿又，倒有胆看她，一点没躲。

        十五板子落下，周围的哭声渐小，只留下一道板声还不时落下，众人虽不语，但眼神里无不是赞林无衣有骨气，嘴唇都给自己咬破了，却一个“错”字也不说。

        等三十棍打完，林无衣下半身血肉模糊，几乎是昏死过去，执棍人查看了下人还能听见话，回身进城向林飞红复命。

        宋东风被人扶着走到跟前，苦笑道：“别怨人。就许你欺负人，不许人欺负你？哪有这样的道理。”

        林无衣一点动不了，阿又也不知道往边上走一走，她抬头只能直直看着他，就这么盯着，能给人脑袋盯穿了。

        宋东风挡在林无衣眼前，声音一变，几乎哭出来，道：“瞧瞧人家阿又，手都不用动，就把你们整的嗷嗷乱叫，这才是真本事，学着点。”他声音故意起高，生怕阿又听不见，站在太阳底下的阿又像被人猛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自觉脸比西沉的太阳都红。

        林无衣回伴君里时，天已经黑了，她并不在意颜宝宝带人在一旁偷笑，也不在意阿又将她背得极不舒服。

        心头暗暗下了决心，你不要我，我还不要你呢。能走了立刻回逍遥山去，再也不会在这劳什子地方多呆一刻。

        唯有一些不甘心，比如背她的这个人摆了她一道，若不是咬人都没力气，她定是要给阿又的白脖子上留下个让他永世后悔的印记。再比如颜宝宝做了同仇帮的牛头面具根本就是想嫁祸她劫道，不让他记住林无衣的大名她白来一趟。再再比如，她一走她的这些小弟势必要被颜宝宝加倍欺负，越想越火大，阿又说不定也是和颜宝宝串通好的。

        她眼皮睁不开，两脚晃悠在阿又背上，将林飞红已经抛到脑后，心里盘算着走之前怎么将颜宝宝他们彻底打服，离那个灯火渐亮的城越来越远。

        怎么睡的，睡在哪里，林无衣全不知道，迷糊中有人给她屁股上了好多次药，有人拿着扇子给她扇风，有人说话，有人进来又出去将帐门掀起又甩下。

        等她醒来已经是黄昏，身边没有一个人。浑身像是被拆了一遍，屁股也像不是自己的，大的惊人，摸上去像两块铁疙瘩。眼前说不清是清明还是混沌，起身站在帐内呆了很久。

        直到听到帐门外杜子苏风风火火的声音，不知是跟谁说话，道：“颜宝宝那狗日的，来伴君里找小郎中了。”

        “找让他找去，你可别跟老大说，省得老大生气。”闷闷的声音，是姚七。

        杜子苏接话：“怎么想怎么窝火，不教训教训我心头气难消！”

        姚七顿了顿：“你想怎么教训？”

        林无衣磨蹭到帐门，将帘子掀开，声音不大，却吓了杜子苏姚七一跳。

        她道：“人在哪儿呢？”

        杜子苏先搭手去扶林无衣，被林无衣甩开，说用不着。

        他答：“在小郎中家大帐。”

        见林无衣拔腿就走，人走得急步子却跨不大，看起来十分怪异。杜子苏忙劝道：“颜宝宝带的李承义，十几个，都骑着马，咱们这伤都没好利索，这次就算了。”

        林无衣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被姚七从后拉着衣领扯住，人一站直便道：“放心，我不跟他们打架，何况你们也太小瞧我了，我，林无衣，逍遥山小阎王的诨名，可不是叫着玩的。”

        话这么一说更显的凄惨了，杜子苏姚七纷纷附和，说不是不相信林无衣，是给林将军面子不跟他们计较。

        林无衣听得更烦，甩开两人，未到马前，便飞出一把短刀，刀柄狠狠扎在马蹄下晃了晃，她一臂伸开，挡在站在马前的阿又身前，逼得颜宝宝的矮脚马都往后退了几步。

        这边颜宝宝还在骂人，林无衣一个抬眼，声音便多了下来，主动解释是林将军让他们来把小郎中带进城照顾的。

        林无衣不觉想笑，没时间来看她一眼，倒是把别人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她道：“什么林将军李将军颜将军，我又不是征北军，你颜宝宝也就这么点拿鸡毛当令箭的能耐。”

        颜宝宝在马上跳脚，直道：“你本事大你倒是别挨打呀。”

        林无衣不理，道：“想知道我本事大不大有的是办法。有种我们比一场，谁赢了小郎中就归谁，你敢吗？”

        颜宝宝想都没想接话：“比就比，我还能怕你不成。”说罢求助般看了身后的小书生一般的李承义一眼，李承义没说话。

        “好，一言为定，明天午后，公主坡别娘树。”林无衣说完颜宝宝立刻回：“谁不来谁是孙子！”

        直到人走后，阿又尚且腹诽，这定夺我的去向是不是得问问我？林无衣像是看穿他般道：“别想太多，反正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离开，你是来送药的，谁也不敢为难你。”

        李凤鸣满眼写着对林无衣的疑惑，嘴上道：“是吗？”

        林无衣补了句：“除了我。”

        李凤鸣竟有些想笑，不知为何他觉得林无衣不会报复他，这本该让他有些无地自容，可莫名其妙竟觉得自己的无地自容也很可笑，在林无衣面前这些本就算不了什么事情，连过往的风似乎都他那点内疚来的赏心悦目。

        他不得不承认，林无衣这个老大是很像模像样，甚至有些愿意被林无衣这么“不尊重”。

        他随父母来禁州驻军处送药。来之前母亲问他要不要一起来，他开心的不得了说着要去要去，跳上马车，摇摇晃晃，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来到禁州这片一望无垠鸟不拉屎的土地上。

        一来他便后悔，甄如一再问他要不要去军里，他直摇头说不去不去，一句“有事找宋叔叔”就给他留在伴君里。母亲一走他又后悔，早知道就该跟着去。

        更后悔的是，他原以为骗林无衣自己是不会内疚的，可事情发生后，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从憎恨自己到憎恨林无衣为何让他深陷如此境地，他的痛苦比他想象的更要沉重。

        杜子苏姚七不由分说一人一手，将他按在地上，一记挥动的拳头将他脸上的落日余光遮挡住，迟迟没有落下。他睁眼去看，是林无衣的拳头变成掌，冲他伸过来，要拉他起来。

        就这么一瞬间他有些希望拳头落下来，打他一顿两人也算一笔购销。

        林无衣摆手让杜子苏姚七松开，冲阿又笑道：“算你厉害，能骗到我真是了不起。不过呢，明天，我就让你心服口服做我小弟。”

        走出几步她回头又道：“从今天起，我不叫林无衣了。”

        什么意思？李凤鸣不解。

        林无衣道：“以后叫我林双儿。”

        “林双儿？”杜子苏姚七瞪大小眼睛非常不解。

        林无衣解释：“他叫阿又，聪明，我要比他还聪明，至少得有两个又。”

        阿又噗嗤一声笑出声，道：“那你怎么不叫叒儿，三个又，叕儿，四个又？”

        林无衣想了想道：“那有没有五个又，六个又？”

        阿又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林无衣继续往前走，对阿又叫自己名字充耳不闻。阿又无奈，只能喊道：“林双儿！”

        林无衣转头笑道，仿佛得逞，笑道：“哎！叫我有什么事呀？”

        李凤鸣正色：“我答应做你小弟了。”

        林无衣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过会来得这么快，她没转身，伸起一手在夕阳下摆了摆道：“你说了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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