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火烧因旨村

因旨村沿谷而建，如一头蛰伏的野兽，收紧手脚盘在山间，正酣睡如常。一团火光拱起披山暗被，轻磕在它脑门上，城门一开，眯眼虚望，猛然转醒，寒风一紧，打了个呼啸。

        林无衣心头还沉着，一时不知是不是还在做梦，抿嘴吸了吸鼻子，一股冷风钻进嗓子眼，打了冷颤，方神志清醒了些。

        走到城门口，王二已经带人对峙站成一面人墙。她被挡在最后，穿过像城墙垛子一般的人头，从肩膀留出的空隙看过去，一排举着火把的黑甲士兵后，一个单髻冠发的高大黑影也正看着她。

        哪怕再近一点，是在白天，她也未必能一眼认出此人是谁，可就是隔着许多人，在暗夜里，远远看着，模样长相尚且看不清。她瞬间就确认，是李凤鸣。

        李凤鸣与她一样站在最后，对于眼前发现的一切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林无衣忽想笑，她幻想过无数重逢的场景，有的是激动地，有的是平静地，有时是悔恨，有时是欢喜，他来逍遥山找他，说答应要来跟你师父提亲，让你久等了。或者她去帝京找他，他抛家舍业与她双宿双飞。

        嗯，做梦啥都有。甚至有一次做梦梦到他们还在伴君里，还是年少模样，李凤鸣穿着件白衫，在抽水井边洗胸膛。

        眼前的人，似乎她根本就不认识。一股生杀掠夺的气场隔着十几丈远也让人心生畏惧。

        此时她清醒无比，他们不是久别重逢的昔日恋人，而是你死我亡的现世仇敌。

        闻询赶来的村民越来越多，一位将军站在吴雨身后士兵前面，忽高声下令：“将所有人围起来带走！”

        顿时怒声四起，众人岂能如此束手就擒，对着最前面的吴雨吼道：“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人？”

        凭什么呢？吴雨抬手摸了摸他的胡茬子，似笑非笑没羞没骚，大声答道：“京城出现多起命案，死者脖下皆是一抹胭红，两颊远远望去如一片胭脂晕染在脸，纵观武林，除了林飞红的独门绝学一搵胭指，还有其他吗？”

        吴雨话毕众人愣住，相互看了看，王二倒是给笑了，毫无惧色往前走了两步，向吴雨道：“一搵胭指是什么？若是我们人人都会，还能隐恨十年不发吗？”

        吴雨觉得有道理，侧身瞥了眼李凤鸣，见其身形越发沉寂，忙又道：“你不会，不保证其他人不会，你们胭脂军难道就没有林飞红真传弟子吗？”

        这话还把王二问住了，他往后一扫众人，目光忽落在林无衣脸上，不禁打了个寒颤，转头向吴雨瞬间不耐烦道：“一派胡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照你这么说，全天下每天都有人死，都与我们有关系吗？他们死于一揾胭指又怎样，若虚子又不是只有林将军一个徒弟，凭什么就认定与我们有关？”

        吴雨打心底认同王二的话，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可以为胭脂军找到更能佐证他们无罪的证据。

        可是他不能。

        吴雨跨脚别开王二的脑袋，正对着林无衣，微微低了低头，道：“这位是林飞红的独女，林无衣吧。”

        王二瞬间变脸一挡，杜子苏姚七在后手已经握紧了长刀。

        王二急道：“她不是！林无衣早在十年前都死在红崖峰了，她是无衣的妹妹叫得衣，从小是个瘸子，去年一个游方大夫给治过才站起来，现在走路还不利索。她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吴雨道：“那就对了！人就是去年年关杀的，可见是能走了，第一件事就是杀尽天下人替母亲姐姐报仇了。”

        王二只觉自己越说越错，情急之下找不到说辞，回头众人无不是怒火中烧。

        “跟他们废什么话！当年不也是如此！”说话一位佝偻身子，单手拄拐的老者跳脚出来。他一条裤腿空空荡荡，蓝色麻布缠头，半张脸塌陷，一只眼不知是已经不见，还是藏在塌陷的肉｜缝里。

        跛脚老人将话头一引，众□□头越发硬了。

        “故技重施！哈哈哈哈——要杀你们十年前就杀了，还用苟且偷生到今日？不知今昔你李家天下又需要什么替死鬼，才想起我们这些未亡人，临了还要把脏水再泼一泼。也罢，通贼窃国的名声我们都当得，不过杀人犯而已，多它一个也不多！”

        跛脚老伯气血攻心一阵急咳，直仰天吐出一口血来，喷出几丈远，一时也辨不出个影深血红，只一片黑糊糊的东西糊在地上。

        众人忙去扶老伯，连吴雨也吓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转身跑向李凤鸣，站在旁边低头等候命令。

        就在此时，林无衣忽身影一动，从众人身后闪过，朝荒野奔去。

        这是要逃？

        李凤鸣几乎同时从大氅中剥出身子，一身黑色劲装，从黑羽卫背后噌一下追出。

        黑羽卫动身随后去追，胭脂军众人立刻去挡，你有长/枪，我有短刀，相互指着对方，恶战一触即发。

        林无衣的新腿第一次这么激烈被用到，她沿着谷底往外跑，蹿进一片像是插满巨大黑剑的树林，不顾一切往前跑。

        她身后的黑影跟上，一刻不停的往前追。

        一白一黑，一前一后，没有一句话，只听到急速的脚步和树枝摇晃的声音。

        一根藤蔓从土里拱起，林无衣看见了，还是被绊倒了，正脸摔下去立刻见血，咬牙撑起胳臂，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李凤鸣靠近慢下脚步，停在三步远，压着不断起伏的胸腔，沉声道：“跟我走。”

        林无衣缓缓起身，忽一段白绫从她手中飞出，白绫末端的莲花铜铃碰到李凤鸣挡身的胳膊，缠着胳膊绕而上，像一条蛇，立刻就将一条手臂紧紧缠住。

        李凤鸣两足沉地，鼓气一挣，白绫纹丝未动，反而困的更紧。

        林无衣心下想笑，这白绫是祝青梅用玄丝所织，要是被你轻轻松松就断了，还怎么对得起我师父阎罗手的大名。

        不想李凤鸣却借力将林无衣一拉，单凭力气林无衣绝不是李凤鸣的对手，瞬间就被拉到跟前，咫尺之间林无衣松了白绫，袖中飞出一把极窄的短刀，对着李凤鸣的腰身刺了上去。

        她没有犹豫，只是脖下忽一紧，李凤鸣的另一只手将她脖子牢牢掐住。

        因旨村城门口，吴雨抬手，示意敌不动我不动。副将孙胜寒虽不赞同，但只能暂且如此，他将长刀入鞘，大步走到王二和跛脚老人跟前，厉声道：“把刀都放下！我们不过奉命行事，不想难为大家，有冤自会查明，抗捕等同谋逆，不要一错再错！”

        片刻，跛脚老人笑声如狂，良久停声，在无限叹息中让大家将刀放下，黑羽卫应声上前将所有人按下。

        树林中，借着月色林无衣看清了眼前的脸。

        黑短的胡茬子串脸长在两颊，眼皮搭着，黑眼珠子藏在里面，只露出一条不太宽的缝，像只警觉的鹿在窥探人间。

        林无衣看着他，松手将刀扔掉，示意投降。李凤鸣顿了顿，喉头一滚，将掐着林无衣的手也松开。

        正要开口，一个飞脚踢过他的脸，顿时一片火辣，冷不防后退两步，再上来的就是拳头。

        李凤鸣后撤抬手去挡，林无衣招招紧逼。两人赤手空拳一番肉搏，翻滚在地上，身上皆是污泥，停手林无衣两臂被牢牢按住。

        她本还在抵抗，奈何力气已经用光，恶狠狠的瞪了李凤鸣半天，想到十年前在李凌云书房柜子里，此人也是牢牢按着她的手臂，彼时温柔的眸子重叠在此时锋利的眼神上，她的心从没有更凉更冷过，忽就想笑，非常想笑。

        李凤鸣眉心一动，眼神快速躲开，松手起身，站开在一旁。林无衣并未起身，还是在笑，笑得浑身都在抖。

        他转身不愿再看，背对人道：“跟我走。”

        林无衣缓缓坐起，盯着李凤鸣侧脸胡茬子下被打出的点点青痕，默默握住地上的短刀，起身踉跄两步，轻轻靠近李凤鸣，抬手将刀刃放在李凤鸣脖下，李凤鸣警觉，林无衣反手轻轻一按，一道血洇上刀刃。

        “别动。”

        “去年年关杀猪时练了练。”

        “说割五指喉，绝不会是四指半。”

        “说吧，到底要做什么？”

        李凤鸣有多久没被人这么威胁过他自己都记不清。十年间他先是跟着贺云青，再拜观音手白如新为师，别的皇孙在朝堂上勾心斗角之时，他躲进黑羽卫卷阿山大营，练了一身好枪法。

        在他日夜不休带兵拔除同仇帮的时候，李凌云和甄如一先出事了，他甚至没有赶回去见他们最后一面，两人双双自戕与南安王府中，死时抱在一处。

        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过了三天贺云青告诉他，赵王向皇帝上了一本秘奏，内容具体不知，只知是关于南安王和南安王妃在民间多年的行迹。

        贺云青急寻太子将李凤鸣过继，太子还没说话，李凤鸣先拒绝了，于此同时也拒绝了与贺云青女儿贺琼玉的婚事，转而娶了魏大观的侄女，魏几道的女儿，魏文君。

        半年后，他替代贺云青掌管黑羽卫，太子恨他入骨，赵王煽风点火，皇帝对他只惩不赏，于是他从一个皇孙变成一个空有皇孙之名的禁军统领。

        林无衣要做什么，他心里清清楚楚，但他要做什么，林无衣却一无所知。

        沉默良久，他道：“跟我合作吧，我帮你报仇，你带我去找若虚子。”

        林无衣愣了愣，将刀收下：“你找他做什么？”

        李凤鸣道：“拿解药。”

        林无衣眉毛一跳：“什么解药？”

        李凤鸣答：“寂寞千秋掌的解药。”

        林无衣奇道：“这跟胭脂军有什么关系？”

        李凤鸣转身盯了她半晌，面无表情道：“没有关系。只是江湖传言若虚子在逍遥山。”

        林无衣心想，原来他是为若虚子来的。她道：“若虚子不在逍遥山，你来错地方了。”

        李凤鸣垂目瞥了眼林无衣，依旧冷道：“在不在有什么要紧，世人搏命认为他在，挖地三尺才要将他找出来。”

        他顿了顿：“待在翁狱城才是最安全的。”

        林无衣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挑眉冷笑道：“是吗？”

        李凤鸣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你不会以为其他人来逍遥山你们就能活命吧。”

        林无衣心头酸苦，摇头轻笑：“当然不会。你不会以为，让我们背负这样的罪名会比要了我们的命更善良吧。”

        李凤鸣一怔，答道：“时机到了，我自有办法让你们脱身。”

        林无衣点头：“奥，那我岂不是要谢谢你？”未等李凤鸣开口，她道：“可我不想等你的时机，我只想要我自己的时机。”

        “你想怎么做？”

        林无衣想了想，声音极轻：“借你用用。”

        李凤鸣眉头一皱，旋即便懂了，抬手轻轻抓住她拿刀的手臂，将刀刃再次放在自己肩上。

        “给你了。”

        林无衣不料李凤鸣会如此，沉默良久，解释道：“刀不握在自己手中，谁会听你说话。”

        李凤鸣“嗯”了声，沉声道：“知道留后路就好。”

        林无衣握刀的手抖了下，眼眸一眨：“要是没有后路呢？”

        李凤鸣没有回答，半晌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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