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流氓

　　褚牧野怀里揣着一柄没装弹药的哑巴火铳，灰溜溜跟在徐广陵身后，还在因为被徐广陵当成了随身的账房先生而恨得牙痒痒。

　　徐广陵则优哉游哉地走在前面，腰间的佩剑一晃一晃，整个人胜似闲庭信步。

　　褚牧野恶狠狠地盯着徐广陵的背影，心里寻思那个能写出《望潮集》、斐然才气不在大汉文坛衮衮诸公之下的金陵才子徐广陵，本人怎么能是这么一般游手好闲的派头？

　　——可惜出身寒门、除了饱读圣贤书以外成长环境和街头混混无二的褚牧野，显然没怎么照过镜子，浑然不知就他自己，浑身上下也没几分文人才子的儒雅气质。

　　当年徐广陵身在幽州道，被远在长安城的文臣们戳着脊梁骨骂一句流氓，虽然他自己不在意，但徐家军将士们其实都为大督军深感不值：

　　要真说起流氓习气，大督军徐广陵只是小儿科，整座辽东城里论起流氓，又有谁能比得上号称“毒士”、熟读四书五经的褚牧野？举个简单例子，虽然大督军三令五申严辞禁止，但平日里工作压力巨大的徐家军幕僚们，还是酷爱跑去辽东城的青楼楚馆里散心解闷——可是这许许多多以狎妓为乐的幕僚中，敢厚着脸皮、一边让青楼姐儿坐在腿上，一边手上端着圣贤书读得津津有味的，也就只有褚牧野这个空前绝后、各种意义上的一代天才！更何况，柳长春、霍安国、陆文濂这些幕僚文士，身为徐家军高层到底是自矜身份，虽然也随着大流逛青楼，但不仅极少做些入幕过夜的无聊事情，听曲打赏更是出手阔绰，在辽东城的烟花巷陌留下了大号名声——可案头摆满圣贤书的褚牧野倒好，不仅常常拉着姑娘过夜逗留，甚至屡次在过夜后悍然赖账，最后逼得青楼老鸨攥着账单找上徐家军大营。

　　褚牧野在幽州道并不光彩的斑斑劣迹，最后传到大督军徐广陵耳中，气得徐广陵差点把褚左参军军法从事咔嚓了脑袋，结果最后是青楼里的莺莺燕燕们在军营门口跪下求情，告诉目瞪口呆的徐大督军，褚左参军在青楼过夜的时候其实啥都没干，比柳下惠还柳下惠，根本不算违背军规！

　　当时徐广陵满脸怀疑地问褚牧野：你真的啥都没干？

　　怎么可能啥都没干！褚牧野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给姑娘们解《论语》来着！

　　你他妈在青楼过夜，是为了给一群妓女讲他妈的《论语》？

　　靠，大督军，你别瞧不起人，谁说妓女不能学《论语》？我褚牧野当初在金陵城家徒四壁，如果不是读了圣贤文章，早就变成金陵混混了！

　　所以你他妈每天跑去青楼过夜，就是为了教妓女读书？

　　大督军你有意见吗？

　　……没有。所以为啥不付钱？过夜就是过夜，你他妈就是跟那些姑娘一块儿包了一夜饺子，你也要付钱的啊！

　　我穷啊……要不大督军，给我这个左参军加点俸禄呗？不用多，超过霍安国那小子就成……

　　……

　　整场闹剧的结局是，徐广陵咬牙切齿地帮自己麾下的左参军，给青楼补齐了所欠的银子，其间或许还因为计算不精，被老奸巨猾的辽东城老鸨们坑骗了不少银两。

　　事后徐广陵找到褚牧野，问他需不需要自己帮忙改善一下舆论风评？——当时整座辽东城都在盛传，那个流氓左参军褚牧野狎妓不给钱，多亏了英明神武的徐大督军慷慨抵账，却没人知道褚牧野其实是幽州道幕僚帐诸多败类中最清白的一个！心疼自家军师被白白冤枉成流氓的徐广陵，却从褚牧野那里得到一个意外回答：

　　没事大督军，他们愿意骂，就让他们骂去，自己做什么比别人说什么更重要。

　　最后，让徐广陵能够待在幽州道，同时忍受着女真人的攻势和大汉人的骂名坚守三十载的，或许就是褚牧野的这句无心回答也说不定——其实直到死后重生，徐广陵也还是把这句话当成人生信条，不然也不大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探花郎的高贵身份、亲手去杀自家的客卿呼延轮台。

　　未来的女真丞相呼延轮台，居然算是因为未来的幽州道左参军前世一句话，就死在了太平十三年的冬天。

　　——有时候徐广陵想起这些联系，不免觉得自己的人生好他娘荒诞……

　　当然，此刻啥都不懂的褚牧野，只不过是金陵城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寒酸书生罢了。这个怀里揣着一杆火铳的少年书生，当然也想不到，自己也会有一天站在幽州道的沙场上，以一介军师的文人之姿，用火铳弹丸崩飞女真大将的天灵盖……

　　徐广陵带着褚牧野，在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中一阵七拐八绕，轻车熟路地向城中心走来：前世的徐广陵把大半辈子都耗在了大汉北境，对于童年时金陵城街道的记忆早已十分模糊，但隐居在紫金山下的这些日子里，他已经摸清了金陵城几乎所有道路的地形、并且牢记心中——数字运算之类的本事，徐广陵的确不太擅长，但论起情报收集和地理上的记忆能力，除了那个霍安国还没谁比得上他。

　　除了地形地势以外，徐广陵还特意查清了金陵城的商业情况：

　　比如要购买些油盐柴米酱醋茶的日常事务，去城南小巷间的街头铺子里就能找到最实惠的货物；比如要找些可口开胃的吃食，除了可以求助于那些其貌不扬的城外摊贩外，最靠谱的去处还要数玄武湖畔金碧辉煌的酒馆茶楼；

　　再比如，要找些诸如马匹、铁器、甲胄之类大宗商品的交易场所，那金陵城中唯一一个童叟无欺的场所，当属夫子庙背后的茶马市。

　　于是，姓徐和姓褚——哦不对现在也改姓徐——的两个流氓，就这么一佩长剑、一怀火铳，大摇大摆地向茶马市走了过来。

　　后世的史官们在编写关于大汉太平十四年的章节时，或许会就此将这个初春的日子盖棺论定，认为金陵城的食货百业，从此迎来了最黑暗的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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