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回家（三）

“这个拨杆，代表转速变慢，但推力变大，不过你要注意，如果车轮陷进了沙子里，要先打开排气吹扫装置，”安德烈探过身，拨开莉娅头顶上方的一个拨杆，车身下方叶片转动，与其说是吹，更像是用桨叶把卡住车轮的沙子扫开。

        “这台车的在这里，有的会在仪表盘旁边，还有的在座椅后面，所以每拿到一台车，最好先把所有的功能确认一下。但有的人很阴险，会设置一个自动引爆的开关，很可能误触，那么我的建议是，最好打开车盖全面检查一下，顺着接线梳理一遍基本不会有大问题。不过……哎，我说这么多干嘛，反正你以后也用不着。”

        安德烈一拍脑门。

        她回去之后，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涌上，但莉娅并不介意，对于她来说，这是一辈子难得的经历，所以安德烈教什么，她就学什么，并且学得非常认真。

        “吹扫完成后，就换成低转速的推力，对吗？这种情况通常需要把转速推到多少呢？”莉娅侧过头去调整拨杆，后背突然传来一丝瘙痒。

        诺克托右手搭在安德烈的座椅后方，臂弯刚好枕起自己的脑袋，歪头轻轻戳了戳她，又指指上方，她手指旁边的一个拨杆。

        莉娅茫然地与他对视。

        没有错呀，这个拨杆就是调节转速的呀。

        安德烈迅速地把诺克托手指的拨杆拉下。

        “要先把吹扫关掉。”他说，“重新发动。”

        莉娅面上一哂，按照安德烈的指导重新操作了一次，车身上下晃悠了几次，轮胎终于从沙坑里拔了出来，呼啸着冲上缓坡。

        成功带来的喜悦仿佛冲开瓶盖的气泡，莉娅欢呼尖叫了起来。安德烈比她这个徒弟还开心，跃起来要与莉娅击掌，却一不留神脑门撞上了车顶。

        三人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翻过了这道坡，他们就进入了这段沙山的最顶端。

        被骷髅帮boss视作宝物的药品效用确实不错，安德烈恢复了两天便活蹦乱跳了，迫不及待地要去与他的“网友”联络。

        来时从天上飞过，仅用了大半天时间，要从地面返回，不得不绕过许多车辆无法通行的悬崖、岩石山。

        今天是他们出发的第四天，按照原先的计划，头天晚上就能抵达最终目的地——靠近城市外围的一处中继站，剩下还有一小段路程，保险起见，为了防止车辆误冲进城市边界，安德烈建议她采用步行。

        行驶途中莉娅突发奇想，一定要学开车，于是耽搁了一些。

        从沙山上直冲而下，便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平原。相比起沙山那头的贫瘠干涸，这一边的植物茂盛许多，连土地都呈现出更加湿润的深褐色。

        城市的轮廓如海市蜃楼般从地平线尽头升起，太阳被遮挡在高楼之后，夕阳的余晖将天空铺洒得通红，隐约可见黄昏的云朵上浮动着几处黑点，那是独属于权贵的穹楼。

        莉娅情不自禁地把头探出窗外，她兴奋地指着远处。

        “看到了吗？城市！第0号，也是星船的总部！”

        尽管她只属于逼仄腥臭的地下，与城市的瑰丽和繁华无关，但那毕竟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是她的家。

        “喂！小心！”

        安德烈提醒道，他猛推了一下方向盘，车子以一个差一点倾覆的斜角避开了一块石头。

        一侧轮胎落下时，莉娅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却以更快活的心情将油门踩到底。

        他们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了安德烈的中继站。

        金属基站有碗口粗，看得出安德烈花了许多功夫，才将它的底座埋进地下。

        但是顶端的天线折断了，剩下一层外皮，勉强挂在柱头上，在风中无奈地晃荡着。

        安德烈想趁着夜色浓重前，把天线重新接好，这样夜里他就能联机进行调试了。

        于是他们先在中继站旁边搭上了帐篷。

        越靠近城市，风沙越小，到了城市的外围，都不用担心夜里的风会掀翻篷布，仅用石头就能压住，不需要打长长的铆钉。

        忙完这些后，莉娅给自己装了一些食品，带上了几支药品，与安德烈拥抱告别。

        当她向诺克托伸开双臂时，黑发青年怔忪了片刻，随后不由分说地把她肩上的袋子抢走。

        “我送你。”他说。

        “诶？”

        莉娅愣神之际，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几米开外，丝毫没有等待她的意思，莉娅不得不快步跟上。

        察觉到女孩靠近，诺克托放慢了脚步，他们无声地并肩而行。

        城市像一只绵延展开的巨兽，匍匐在原野上。离它越近，那种排山倒海的压迫感越强烈。

        他们沉默着走完最后一段路程，当莉娅看到一块黑色的界牌时，她停住了脚步。

        诺克托快她一步，察觉到她停下时，他回过头，城市中斑斓绚丽的灯光亮起，涌入莉娅眼中，勾勒出诺克托的身形。

        他像是一个黑色的幽灵，置身于现实的光彩中，可他确确实实在那里，他身后的一切迷幻又空虚。

        夜风吹起，植物发出轻柔的“沙沙”声。

        没有人出声打破这份安静。

        终究是莉娅先迈出了这一步，她接过诺克托手中的包，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每走一步，“永别”二字便在心头画上一笔。

        莉娅强忍住心中的不甘与酸楚。她不该有太多牵绊，今后她还有许多需要独自面对的事情。

        当她重新出现在阿尔曼面前时，她该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做些什么？这才是她现在应该思考的问题，那些复杂的、细小的小情绪，就该随着夜风吹散才是。

        诺克托已经向她展示过她的未来了，她必须好好活下去。

        “莉娅！”

        他在呼唤她。

        可她不想回头，她害怕一回头，先前做好的心理建设便功亏一篑了，于是垂下头，加快了脚步。

        “莉娅！”

        他又喊了一声，她听见他快步跑了上来，他要做什么？

        莉娅慌忙回头，脚下踩到了一块石子，身体转了180°，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视线陡然拉得悠长，城市里响起隆隆的音乐和鼓点。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莉娅想。

        闪电般划过夜空的巨大射灯将诺克托的五官点亮，她又一次看到他血色尽失的脸，眼神里充满了焦急与紧张，他伸双臂，向她扑来。

        直到最后一刻，莉娅仍在想，哦，他是在提醒她，最后离别的拥抱吗？

        莉娅只看到一片刺目的白。

        光撞在了一起。

        电子烟花在城市上空各处点亮，无数光点碰撞，再绽放出变幻的色彩与形状。为了不冲撞到住在天上的贵人，所有的烟花均不得超过穹楼的高度。

        姜喜从花园的边缘望去，丝毫感受不到碎裂迷幻的美，反而像是接连的爆炸，要将城市掀翻。

        她隐约听见动感的音乐和欢呼声如潮水般翻滚，但远不及机器管家“哔哔哔”的催促来得强烈。

        她垂下头，快步跟随指引穿过花园，在她前方，那个女孩不动声色地偏了一下头。

        城市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目《星船之声》开播了，万人空巷，连肆无忌惮在高楼间穿行的飞车都骤然消失了。弗雷曼重要的家族成员均受邀出席开幕，离开了主人的华美建筑，在夜幕中显得空洞又寂寥，就像这个家族的傲慢与狂妄一样，全都构筑在晶源托起的浮岛上。

        露西达小姐的造型师为雇主史无前例的执著和自己勉强接上的断手交出了一份超满分的答卷，裙子用特殊光纤维材料制成，黑色的抹胸裙前短后长，裙摆边缘会不断形成光学变化，好似一朵又一朵红色玫瑰从灰烬中燃烧而出，随着少女摇曳的身姿飘散成星辉，徐徐落下。

        露西达试穿上裙子时便绽放出了胜利的微笑，并大方地表示将给与所有下人们一份优待——他们被允许集体在地下观影室观看《星船之声》首期直播。

        那个尚不知名的女孩借着整理露西达更衣室的机会，再次与姜喜搭上话。

        “今晚垃圾站肯定还需要人值守，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在地下室观看节目，如果没有人主动申请这份工作，机器管家肯定会抽选。”她信誓旦旦地说。

        仆人们可以暂停工作喘息片刻，但穹楼每日物资和垃圾的运送不会停止，晚间正好是运送垃圾的时间，届时必然得有两人前往垃圾站值守——尽管自动化程序可以完成一切事宜，但这不符合弗雷曼家族“使用”人类的习惯，普通的中产便能享受到高度智能化的生活，唯有“人”，是区分“便宜”与“昂贵”的价签，体现他们超出常人的优越。

        当然，弗雷曼家族成员用这种方式磋磨人、直到他们发疯崩溃的怪异癖好也是原因之一。

        “我在垃圾站工作过，每趟垃圾车经过大门便会开合一次。所有的机器人都被设定了活动和运行范围，而垃圾车运行的是垃圾清运公司的程序，和家政程序是各自独立。我们瞅准时机，跳进垃圾车里，只要通过了垃圾站的那扇门，它们就追踪不到我们了。”

        姜喜并未当场答应，她把女孩的话默默记在心中。

        到了傍晚，一切果真如她所言。

        在协调了优先级后，机器管家分析得出用“加班费”来购买人的使用权的方案，哪怕对《星船之声》毫无兴趣，也没有人愿意放弃白给的休息时间。

        就在机器管家提出将随机抽选两个人时，姜喜深吸一口气，站了出来。

        额头上的伤口还在疼，她不想再等了。

        姜喜睇眼看去，那个女孩紧随其后，她们彼此都松了一口气。

        在机器管家的指引下，绕过花园后，在靠近穹楼边缘的位置，为隔绝高空变幻莫测的天气而释放的防护离场下面，一颗巨大的榕树张开枝叶，主干粗壮得需要数人才合围得上。

        树干中央突然破开一道门，这竟然是一座电梯。

        姜喜第一次下到了穹楼的深处。

        近三层楼高的空旷地下，与华丽的宫殿截然相反的钢铁机械臂轰隆运转，各种看不明白的传动装置交替出现，姜喜还来不及喟叹这人类伟大的工业奇迹，便被带向了通道深处。

        方形通道的棱线亮起光，一如她居住的房间，但这光不同，直直地延伸向远处，犹如一条长长的跑道。

        机器管家示意她们在靠近跑道尽头的位置站定，地面上升起了一截栏杆。

        栏杆上有一个红色的紧急按钮，机器管家告诉她们，这份工作就是在发生紧急情况时按下按钮，并且在垃圾清运完毕后，将掉落的垃圾清理干净。

        姜喜忽然想起尤斯图的父亲，哈维先生似乎也做着如此毫无意义的工作——紧盯着某栋穹楼的晶源磁场监控系统。

        姜喜的深思正在遐想之际，她对面的女孩已经握了上去，紧紧抓住。

        原先以为是墙壁的一侧大门豁然开启，穹楼内的空气被狂卷着吸出，她被气流掀了起来，长长的黑色女仆裙狂乱飞舞。姜喜仓促地抓住栏杆，才没有飞出去。

        很快，气流的涌动止息了，出口被外围一台垃圾清运车堵住了。

        它向内伸出一截机械臂，把自己卡在大门口。压缩成立方体的垃圾从上方坠落，稳稳地落入机械臂中，手臂一翻转，便被吃进了清运车里，连垃圾带车滚进夜色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门骤然合上，接着是下一辆。

        她们就像两个监工，看着这行云流水的动作。

        这项工作和弗雷曼家族中的许多工作一样，没有任何意义，但对于想要逃跑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又一辆垃圾清运车进来了，对面的女孩向莉娅使了一个颜色，用口型倒数着：

        三。

        二。

        一！

        她们一前一后纵身一跃，指甲用力抠进垃圾里扒住，垃圾清运车的机械臂忠实地执行着自己的程序，姜喜感觉整个人几乎飞起来了，视线一黑，载进了一个空腔里。

        清运车脱离出口时发出震动，犹如女孩们兴奋得狂跳的心脏，移动的惯性带着她们在垃圾堆里左摇右摆。

        她们成功了！她们逃出来了！

        女孩们摸索着爬过成堆的垃圾，在狭窄的空间里，彼此的手心贴在一起，十指交握，热泪盈眶。

        这份喜悦停留得并不久，甚至还未来得及笑出声，四周再次传来震动。

        “怎么回事？”姜喜惊慌地问。

        机械轴的“咔咔”声在漆黑的空间里异常清晰，头顶上方撕开了一条缝，外面，机器管家闪着红色的眼睛凝视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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