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真假（一）

红色。

        哪里来的红色？

        莉娅骤然空白的大脑悠悠醒转过来，一道笔直的伤口从诺克托右后侧背部贯穿到肩头，犹如打开了血液的通道，无数鲜红的、带着铁锈味的鲜血扑满莉娅的脸。

        诺克托把莉娅从怀里推出来，他的喉咙里咕哝冒着血，艰难地说：“跑！”

        夜风里响起一丝古怪的声音，由轻到重，像是飞车的尾焰声被逐渐放大。

        她惊慌地扭过头，漆黑的界碑中心，不知何时打开了一个圆形的小孔，刺目的光子在小孔中心聚集，并且还在不断放大，像是沸水中冒出的泡。

        “快跑！”

        诺克托的声音终于唤醒了呆滞的她，莉娅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仓促间她回头看了一眼，诺克托摇摇晃晃挣扎着起身，失去了右侧小部分肺部的他甚至无法正常呼吸，稍一提气便丧失掉平衡。

        她再也顾不上其他，冲过去扛起他的左臂。诺克托半边身体压在她身上，莉娅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趔趔趄趄地带着他拖行。

        界碑再次释放出束能激光，莉娅把力量灌注进腿部的肌肉，一侧肩顶着诺克托，勉强摔出了攻击范围。

        两人在草地上滚了不知好几圈，诺克托咳着血，莉娅吓坏了。

        几米外，以界碑为起点，自它后方起亮起无数光点，光点膨胀开来，像是深海里浑身长满眼睛的鱼怪。

        莉娅感到不妙，她拽起诺克托左臂。

        “起来啊！”

        激光穿过，扬起的长发被拦腰截断，飞舞的发丝瞬间被烧焦成碎屑。

        莉娅刚把他拖开原地不到一米，无数能量在他们停留过的地方炸出一个深坑。

        莉娅被震得一度脱手，她一刻也不敢停，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必须把诺克托拉出来。

        在极端的情况下，神经自动封闭，痛觉似乎失效了，诺克托几乎感受不到胸腔里有心脏在跳动，视线随着莉娅每一次拉动轻晃，他看到她半张脸没在血里，眼泪混着鼻涕，狼狈地顺着脖颈流下。

        她受伤了吗？他想。

        如果坍缩的终点是无声的湮灭，那么现在让血流干，能否让身体留在这个世界？

        诺克托突然涌起了没来由的奢望，他感受到背后有热量再次涌来，他近乎本能地跃起，抱住莉娅往前冲行了几步，两人相拥摔倒在一片矮坡上。

        他们似乎终于脱离了攻击范围，侦测不到不明人类的生物信息，涌动的光点渐渐褪去。微风依旧，小草轻轻摇曳，城市里冲天的喧嚣传到此处时，也不过是寂寥的虫鸣，哄哄咋咋。

        莉娅艰难地把脑袋从诺克托胸口处伸出来。

        “诺克托……”

        她哑着嗓子，从诺克托身下抽出手，轻轻推了推他。

        “诺克托？”

        黑发青年紧皱眉头，仿佛睡过去了一般。

        莫大的哀伤和恐惧如海啸般扑来，莉娅哭喊着：“诺克托！你快醒一醒！醒一醒！”

        她摩挲着他的脸，想再从黑色眼眸里看一次自己，他迟迟不给与回应，莉娅终忍不住放声大哭。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她擦了一把眼泪，执著地问他：“你不是一直在‘坍缩’吗？你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对不对？”

        抑制不住地抱紧他，莉娅哀求着：“求求你，不要死……”

        头顶倏尔落下一寸温暖，诺克托的手缓慢地轻抚过她的发丝，莉娅欣喜地睁大双眼，哽咽着问：“你、你还活着吗？”

        她的手心贴住那只手的手背，用脸颊去感受掌心的温度。

        “太好了……太好了……”她一遍遍絮叨着。

        诺克托张张嘴，刚发出半截音符，血液便从胸腔里反涌上喉头，莉娅慌忙用手捂住他的嘴。

        少女纤柔的指尖贴在双唇上，又好似被血灼伤了一般，轻颤着犹豫是否该收回。

        手心蓦的一凉，莉娅只觉得身上的重量陡然变轻，诺克托一个翻身，重重倒在坡上，胸腔像是破掉的鼓风机，每一次呼吸都发出“噗啦啦”的血肉挤压的声音来。

        “我、我……”

        莉娅手足无措，突然听到一连串的喇叭声。

        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坡顶，好像急奔在夜色里的大猫，亮起的车灯炯炯有神，绽放着光芒，在黑夜中跳跃着奔来。

        “莉娅！莉娅！诺克托！”

        那呼声由远及近。

        “是安德烈！”莉娅惊喜万分回望向诺克托，尾调加重，又重复了一遍，“是安德烈！”

        她把双手架在嘴巴两侧，大喊着：“安德烈——我们在这里——”

        车子在莉娅面前戛然停住，安德烈急急跳下来，莉娅刚开口说了一个字，便被安德烈忙不迭地打断，他双手猛的抓住莉娅的肩，使劲摇晃着她。

        “你还在这里？天啊太好了！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他一边说着，一边拨开粘在莉娅脸上的头发，终于认识到黏糊的手感不是什么泥土污垢而是鲜血后，安德烈呆滞了，旋即仔细查看着她，紧张不已。

        “你受伤了？怎么回事？伤在哪里？”

        “不，不是我。”莉娅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她着急忙慌地抓住安德烈的手，把他拽到缓坡下，抢先一步去扶诺克托。

        “快，快来帮帮忙！”莉娅大声喊着。

        =

        “天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回程路上，安德烈频频回头，他还算干净的外衣被扒了下来，现在也顾不上会不会被感染，先被莉娅用来按压住诺克托的伤口。

        “我也不知道，”莉娅说，她茫然地摇着头，转而问起：“药！药呢？”

        “在后座下面。”安德烈答。

        幸好他们带了几支药品应急。

        莉娅爬到座位下方把药品找出来，牙齿咬开盖子，正要往诺克托身上注射，被伤员握住了。

        “没有用的……”诺克托虚弱地摇摇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无论有没有用，总归是要试一试。

        莉娅甩开他，把药剂注射进他身体。

        已经注入的淡黄色的药剂从皮肤里渗了出来，莉娅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慌急了，彷徨地连声问道：“怎么办？怎么办？”

        她匆忙又翻出一支来，诺克托钳住她的手腕。

        “不要浪费了。”他指了指自己肩头，艰难地露出一抹笑来，安慰道，“看，是不是比刚才好一些了？放心，我死不了。”

        莉娅眼里吟着泪，哪里看得清。

        此时她才恍恍然然想起，她从未见过诺克托饮食或饮水，就连他自称用电刀刮胡子没准也只是个笑话，因为从那把电刀在云茜手上彻底耗尽能源后，他的胡子也没见长出来过。

        坍缩，真的会把人变成怪物。

        诺克托的的确确失去了正常人的一切。

        意识到这一点后，更大的恐慌和哀伤直卷心头。

        安德烈猛踩油门，车子以最快的速度杀到中继站，把诺克托转移进更为舒适的帐篷里。

        面对诺克托的伤情，他们根本无能为力，莉娅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诺克托的手，祈祷“坍缩”能够快一些，再快一些。

        安德烈看着诺克托，眉骨间耸起了一座小山，他捏着自己下巴，总算搞清了他们所遭遇的来龙去脉，但有些细节他仍没想通，他绞尽脑汁思忖。

        “确实很奇怪啊，莉娅你确定你看到界碑上写的是‘0号’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对吧？中继站就在这里，我也不可能跑错啊……为什么会突然攻击你呢？会不会是那个什么生物数据库出篓子了？”

        安德烈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猜测，莉娅心烦意乱，根本无力细想。

        “啊啊啊啊！”安德烈突然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这个这个！我就是看到了这个才赶忙跑来找你们的。”

        他转身扑到帐篷一角，那里堆放着安德烈的设备。

        被他用箱子架得最高的是一个看着就要散架的方形金属框，各种电路、电板直接暴露在外，凸起的接口处，接线乱中有序地排列。他从最底下抽出几个键盘来，在身边一字铺开，按键上没有文字标记，五颜六色、各种材质的都有，组装起来后意外有一种凌乱的美感。

        他十指翻飞，噼里啪啦操作了一通。

        机器嗡嗡运转起来，一束光陡然从头顶斜上方投下，安德烈随即调试起金属框架上的旋钮。

        那束五色斑斓的光随着他的动作徐徐展开，能够模糊看出其中的画面，略微有些变形的人物不时卡顿或者扭曲。

        “这是……”莉娅茫茫然睁大眼，“全息影像？”

        简陋的喇叭里电流和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影像的声音游离在其中，若隐若现。

        看起来像是某个功能饮料产品的广告，莉娅认出来了，画面上的主角是上一届《星船之声》的冠军瑞秋。

        “对！我接上了城市的网络，”安德烈兴奋地扭过头，满脸求夸奖的骄傲，“我要给你看的是这个！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

        安德烈说着，旋转起旋钮，画面跳转了几次。

        莉娅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

        一个熟悉的地方在布满摩尔纹和雪花点的影像中出现了——巨大湖面上的银色叶片，这是阿尔曼曾带她去过的，《星船之声》的演播大厅。

        她的向往之地，本应是梦开始的地方。

        莉娅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她仍未解安德烈要让她看些什么，但仅这一处，已令她不自觉地起身靠近，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安德烈纠结地抓抓头发：“我……我先前接好的时候看到过，一闪而过。”

        “什么？”莉娅无意识地吐出疑问，眼睛粘在画面上。

        镜头倏然拉近，径直穿过玻璃幕墙来到场馆内部。灯光渐暗，银色的草从黑暗中生出，一只小鹿轻跃入场，它背上坐着一位精灵少女。她身着皎月般的轻纱，后背的透明的双翼每扑闪一次，便会有荧光落下。

        她怀里抱着一只古朴的竖琴，素手轻弹了两个音，音乐腾空而起，林木展叶、花香四溢，鸟雀引颈高歌。

        少女的嘴唇翕动，歌声混在嘈杂中，莉娅听不真切。

        她死死地盯住她的脸，圆润的面庞、亚麻色的长发、祖母绿般透亮的双眼。

        “啊——”

        莉娅突然爆发出尖叫，她发疯般地冲过去，试图把精灵少女从画面里揪出来。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她哭喊着，质问着，她的手挥向罪魁祸首——安德烈的设备，安德烈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抱住。

        “莉娅！莉娅！冷静点！”

        莉娅掰扯不开他的手，只能指着画面嚎啕：“那是我的琴！是奥雷哈送给我的琴！”

        她喊哑了嗓子，惶恐和惊惧快要把她压垮了，她痛苦不堪地佝下腰，泪水从指缝中溢出。

        “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手指带着泪水滑落，她恍惚的视线汇集到了诺克托身上。

        诺克托同样诧愕万分，勉力从垫子上撑起半截身子。

        “那是谁？”

        莉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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