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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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汽油桶,是汽车吃饭用的饭碗。”
队长用脚踢踢汽车的饭碗,说:
“太小啦。”
买来的人说:“没有更大的了,只能一锅一锅煮了。”
队长是个喜欢听道理的人,不管谁说什么,他只要听着有理就相信。他说:
“也对,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就一锅一锅煮吧。”
有庆这孩子看到我们很多人围着汽油桶,提着满满一篮草不往羊棚送,先挤到我们这儿来了。他的脑袋从我腰里一擦一磨地钻出来,我想是谁呀,低头一看是自己儿子。有庆对着队长喊:
“煮钢铁桶里要放上水。”
大伙听了都笑。队长说:
“放上水?你小子是想煮肉吧。”
有庆听了这话也嘻嘻笑,他说:
“要不钢铁没煮成,桶底就先煮烂啦。”
谁知队长听了这话,眉毛往上一吊,看着我说:
“福贵,这小子说得还真对。你家出了个科学家。”
队长夸奖有庆,我心里当然高兴,其实有庆是出了个馊主意。汽油桶在原先老孙头家架了起来,将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的扔了进去,里面还真的放上了水,桶顶盖一个木盖,就这样煮起了钢铁。里面的水一开,那木盖就扑扑地跳,水蒸气呼呼地往外冲,这煮钢铁跟煮肉还真是差不多。
队长每天都要去看几次,每次揭开木盖时,里面发大水似的冲出来蒸气都吓得他跳开好几步,嘴里喊着:
“烫死我啦。”
等到水蒸气少了一些,他就拿着根扁担伸到桶里敲了敲,敲完后骂道:
“他娘的,还硬邦邦的。”
村里煮钢铁那阵子,家珍病了。家珍得了没力气的病,起先我还以为她是年纪大了才这样的。那天村里挑羊粪去肥田,那时候田里插满了竹竿,原先竹竿上都是纸做的小红旗,几场雨一下,红旗全没了,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红纸屑。家珍也挑着羊粪,她走着走着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村里人见了都笑,说是:
“福贵夜里干狠了。”
家珍自己也笑了,她站起来试着再挑,那两条腿就哆嗦,抖得裤子像是被风吹的那样乱动起来。我想她是累了,就说:
“你歇一会吧。”
刚说完,家珍又坐到了地上,担子里的羊粪泼出来盖住了她的腿。家珍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对我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以为家珍只要睡上一觉,第二天就会有力气的。谁想到以后的几天家珍再也挑不动担子了,她只能干些田里的轻活。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要不这日子又难熬了。家珍得了病,心里自然难受,到了夜里她常偷偷问我:
“福贵,我会拖累你们吗?”
我说:“你别想这事了,年纪大了都这样。”
到那时我还没怎么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我心想家珍自从嫁给我以后,就没过上好日子,现在年纪大了,也该让她歇一歇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那晚上我们一家守着那汽油桶煮钢铁,家珍病倒了,我才吓一跳,才想到要送家珍去城里医院看看。
那时候钢铁煮了有两个多月了,还是硬邦邦的,队长觉得不能让村里最强壮的几个劳动力整日整夜地守着汽油桶,他说:
“往后就挨家挨户轮了。”
轮到我家时,队长对我说:
“福贵,明天就是国庆节了,把火烧得旺些,怎么也得给我把钢铁煮出来。”
我让家珍和凤霞早早地去食堂守着,好早些把饭菜打回来,吃完了去接替人家,我怕去晚了人家会说闲话。可是家珍和凤霞打了饭菜回来,左等右等不见有庆回来,家珍站在门前喊得额头都出汗了,我知道这孩子准是割了草送到羊棚去了。我对家珍说:
“你们先吃。”
说完我出门就往村里羊棚去,心想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不帮着家珍干些家里的活,整天就知道割羊草,胳膊一个劲地往外拐。我走到羊棚前,看到有庆正把草倒在地上,棚里只有六只羊了,全挤上来抢着吃草,有庆提着篮子问王喜:
“他们会宰我的羊吗?”
王喜说:“不会了,把羊吃光了,上哪儿去找肥料,没有了肥料田里的庄稼就长不好。”
王喜看到我走进去,对有庆说:
“你爹来了,你快回去吧。”
有庆转过身来,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这孩子刚才问王喜时的可怜腔调,让我有火发不出。我们往家里走去,有庆看到我没发火,高兴地对我说:
“他们不会宰我的羊了。”
我说:“宰了才好。”
到了晚上,我们一家就守着汽油桶煮钢铁了,我负责往桶里加水,凤霞拿一把扇子扇火,家珍和有庆捡树枝。直干到半夜,村里所有人家都睡了,我都加了三次水,拿一根树枝往里捅了捅,还是硬邦邦的。家珍累得满脸是汗,她弯腰放下树枝时都跪在了地上。我盖上木盖对她说:
“你怕是病了。”
家珍说:“我没病,只是觉得身体软。”
那时候有庆靠着一棵树像是睡着了,凤霞两只手换来换去地扇着风,她是胳膊疼了。我去推推她,她以为我要替她,转过脸来直摇头,我就指指有庆,要她把有庆抱回家去,她这才点着头站起来。村里羊棚里传来咩咩的叫声,睡着的有庆听到这声音咯咯地笑了,当凤霞要去抱他时,他突然睁开眼睛说:
“是我的羊在叫。”
我还以为他睡着了,看到他睁开眼睛,又说是他的羊什么的,我火了,对他说:
“是人民公社的羊,不是你的。”
这孩子吓一跳,瞌睡全没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家珍推推我,说我:
“你别吓唬他。”
说着蹲下去对有庆轻声说:
“有庆,你睡吧,睡吧。”
这孩子看看家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工夫就呼呼地睡去了。我把有庆抱起来,放到凤霞背脊上,打着手势告诉凤霞,让她和有庆回家去睡觉,别来了。
凤霞背着有庆走后,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那时天很凉,坐在火前暖和,家珍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胳膊抬起来都费劲,我就让家珍靠着我,说:
“你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吧。”
家珍的脑袋往我肩膀上一靠,我的瞌睡也来了,脑袋老往下掉,我使劲挺一会,不知不觉又掉了下去。我最后一次往火里加了树枝后,脑袋掉下去就没再抬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后来轰的一声巨响,把我吓得从地上一下子坐起来。那时候天都快亮了,我看到汽油桶已经倒在了地上,火像水一样流成一片在烧,我身上盖着家珍的衣服,我立刻跳起来,围着汽油桶跑了两圈,没见到家珍,我吓坏了,吼着嗓子叫:
“家珍,家珍。”
我听到家珍在池塘那边轻声答应,我跑过去看到家珍坐在地上,正使劲想站起来,我把她扶起来时,发现她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睡着以后,家珍一直没睡,不停地往火上加树枝,后来桶里的水快煮干了,她就拿着木桶去池塘打水,她身上没力气,拿着个空桶都累,别说是满满一桶水了,她提起来才走了五六步就倒在地上,她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又去打了一桶水,这回她走一步歇一下,可刚刚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前后两桶水全泼在她身上,她坐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了,一直等到我被那声巨响吓醒。
看到家珍没伤着,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我把家珍扶到汽油桶前,还有一点火在烧,我一看是桶底煮烂了,心想这下糟了。家珍一看这情形,也傻了,她一个劲地埋怨自己:
“都怪我,都怪我。”
我说:“是我不好,我不该睡着。”
我想着还是快些去报告队长吧,就把家珍扶到那棵树下,让她靠着树坐下。自己往我家从前的宅院,后来是龙二,现在是队长的屋子跑去,跑到队长屋前,我使劲喊:
“队长,队长。”
队长在里面答应:“谁呀?”
我说:“是我,福贵,桶底煮烂啦。”
队长问:“是钢铁煮成啦?”
我说:“没煮成。”
队长骂道:“那你叫个屁。”
我不敢再叫了,在那里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天都亮了,我想了想还是先送家珍去城里医院吧,家珍的病看样子不轻,这桶底煮烂的事待我从医院回来再去向队长作个交代。我先回家把凤霞叫醒,让她也去,家珍是走不动了,我年纪大了,背着家珍来去走二十多里路看来不行,只能和凤霞轮流着背她。
我背起家珍往城里走,凤霞走在一旁,家珍在我背上说:
“我没病,福贵,我没病。”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治病,我说:
“有没有病,到医院一看就知道了。”
家珍不愿意去医院,一路上嘟嘟哝哝的。走了一段,我没力气了,就让凤霞替我。凤霞力气比我都大,背着她娘走起路来咚咚响。家珍到了凤霞背脊上,不再嘟哝什么,突然笑起来,宽慰地说:
“凤霞长大了。”
家珍说完这话眼睛一红,又说:
“凤霞要是不得那场病就好了。”
我说:“都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城里医生说家珍得了软骨病,说这种病谁也治不了,让我们把家珍背回家,能给她吃得好一点就吃得好一点,家珍的病可能会越来越重,也可能就这样了。回来的路上是凤霞背着家珍,我走在边上心里是七上八下,家珍得了谁也治不了的病,我是越想越怕,这辈子这么快就到了这里,看着家珍瘦得都没肉的脸,我想她嫁给我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家珍反倒有些高兴,她在凤霞背上说:
“治不了才好,哪有钱治病。”
快到村口时,家珍说她好些了,要下来自己走,她说:
“别吓着有庆了。”
她是担心有庆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害怕,做娘的心里就是想得细。她从凤霞背上下来,我们去扶她,她说自己能走,说:
“其实也没什么病。”
这时村里传来了锣鼓声,队长带着一队人从村口走出来,队长看到我们后高兴地挥着手喊道:
“福贵,你们家立大功啦。”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立了什么大功,等他们走近了,我看到两个村里的年轻人抬着一块乱七八糟的铁,上面还翘着半个锅的形状,和几片耸出来的铁片,一块红布挂在上面。队长指指这烂铁说:
“你家把钢铁煮出来啦,赶上这国庆节的好时候,我们上县里去报喜。”
一听这话我傻了,我还正担心着桶底煮烂了怎么去向队长交代,谁想到钢铁竟然煮出来了。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
“这钢铁能造三颗炮弹,全部打到台湾去,一颗打在蒋介石床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吃饭的桌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家的羊棚里。”
说完队长手一挥,十来个敲锣打鼓的人使劲敲打起来,他们走过去后,队长在锣鼓声里回过头来喊道:
“福贵,今天食堂吃包子,每个包子都包进了一头羊,全是肉。”
他们走远后,我问家珍:
“这钢铁真的煮成了?”
家珍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煮成的。我想着肯定是桶底煮烂时,钢铁煮成的。要不是有庆出了个馊主意,往桶里放水,这钢铁早就能煮成了。等我们回到家里时,有庆站在屋前哭得肩膀一抖一抖,他说:
“他们把我的羊宰了,两头羊全宰了。”
有庆伤心了好几天,这孩子每天早晨起来后,用不着跑着去学校了。我看着他在屋前游来荡去,不知道该干什么,往常这个时候他都是提着个篮子去割草了。家珍叫他吃饭,叫一声他就进来坐到桌前,吃完饭背起书包绕到村里羊棚那里看看,然后无精打采地往城里学校去了。
村里的羊全宰了吃光了,那三头牛因为要犁田才保住性命,粮食也快吃光了。队长说到公社去要点吃的来,每次去都带了十来个年轻人,打着十来根扁担,那样子像是要去扛一座金山回来,可每次回来仍然是十来个人十来根扁担,一粒米都没拿到。队长最后一次回来后说:
“从明天起食堂散伙了,大伙赶紧进城去买锅,还跟过去一样,各家吃各家自己的。”
当初砸锅凭队长一句话,买锅了也是凭队长一句话。食堂把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分到各家,我家分到的只够吃三天。好在田里的稻子再过一个月就收起来了,怎么熬也能熬过这一个月。
村里人下地干活开始记工分了,我算是一个壮劳力,给我算十分,家珍要是不病,能算她八分,她一病只能干些轻活,也就只好算四分了。好在凤霞长大了,凤霞在女人里面算是力气大的,她每天能挣七个工分。
家珍心里难受,她挣的工分少了一半,想不开,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干重活,几次都去对队长说,说她也知道自己有病,可现在还能干重活。她说:
“等我真干不动了再给我记四分吧。”
队长一想也对,就对她说:
“那你去割稻子吧。”
家珍拿着把镰刀下到稻田里,刚开始割得还真快,我看着心想是不是医生弄错了。可割了一道,她身体就有些摇晃了,割第二道时慢了许多。我走过去问她:
“你行吗?”
她那时满脸是汗,直起腰来还埋怨我:
“你干你的,过来干什么?”
她是怕我这么一过去,别人都注意她了,我说:
“你自己留意着身体。”
她急了,说:“你快走开。”
我摇摇头,只好走开。我走开后没过多久,听到那边扑通一声,我心想不好,抬头一看家珍摔在地上了。我走到跟前,家珍虽说站了起来,可两条腿直哆嗦,她摔下去时头碰着了镰刀,额头都破了,血在那里流出来。她苦笑着看我,我一句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家里去,家珍也不反抗,走了一段,家珍哭了,她说:
“福贵,我还能养活自己吗?”
“能。”我说。
以后家珍也就死心了,虽然她心疼丢掉的那四个工分,想着还能养活自己,家珍多少还是能常常宽慰自己。
家珍病后,凤霞更累了,田里的活一点没少干,家里的活她也得多干,好在凤霞年纪轻,一天累到晚,睡上一觉就又有力气有精神了。有庆开始帮着干些自留地上的活,有天傍晚我收工回家,在自留地锄草的有庆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这孩子手摸着锄头柄,低着头说:
“我学会了很多字。”
我说:“好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
“这些字够我用一辈子了。”
我想这孩子口气真大,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意思,我随口说:
“你还得好好学。”
他这才说出真话来,他说:
“我不想念书了。”
我一听脸就沉下了,说:
“不行。”
其实让有庆退学,我也是想过的,我打消这个念头是为了家珍,有庆不念书,家珍会觉得是自己病拖累他的。我对有庆说:
“你不好好念书,我就宰了你。”
说过这话后,我有些后悔,有庆还不是为了家里才不想念书的,这孩子十二岁就这么懂事了,让我又高兴又难受,想想以后再不能随便打骂他了。这天我进城卖柴,卖完了我花五分钱给有庆买了五颗糖,这是我这个做爹的第一次给儿子买东西,我觉得该疼爱疼爱有庆了。
我挑着空担子走进学校,学校里只有两排房子,孩子在里面咿呀咿呀地念书,我挨个教室去看有庆。有庆在最边上的教室,一个女老师站在黑板前讲些什么,我站在一个窗口看到了有庆,一看到有庆我气就上来了,这孩子不好好念书,正用什么东西往前面一个孩子头上扔。为了他念书,凤霞都送给过别人,家珍病成这样也没让他退学,他嘻嘻哈哈跑到课堂上来玩了。当时我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把担子一放,冲进教室对准有庆的脸就是一巴掌。有庆挨了一巴掌才看到我,他吓得脸都白了,我说:
“你气死我啦。”
我大声一吼,有庆的身体就哆嗦一下,我又给他一巴掌,有庆缩着身体完全吓傻了。这时那个女老师走过来气冲冲问我:
“你是什么人?这是学校,不是乡下。”
我说:“我是他爹。”
我正在气头上,嗓门很大。那个女老师火也跟着上来,她尖着嗓子说:
“你出去,你哪像是爹,我看你像法西斯,像国民党。”
法西斯我不知道,国民党我就知道了。我知道她是在骂我,难怪有庆不好好念书,他摊上了一个骂人的老师。我说:
“你才是国民党,我见过国民党,就像你这么骂人。”
那个女老师嘴巴张了张,没说话倒哭上了。旁边教室的老师过来把我拉了出去,他们在外面将我围住,几张嘴同时对我说话,我是一句都没听清。后来又过来一个女老师,我听到他们叫她校长,校长问我为什么打有庆,我一五一十地把凤霞过去送人,家珍病后没让有庆退学的事全说了,那位女校长听后对别的老师说:
“让他回去吧。”
我挑着担子走时,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挤满了小脑袋,在看我的热闹。这下我可把自己儿子得罪了,有庆最伤心的不是我揍他,是当着那么多老师和同学出丑。我回到家里气还没消,把这事跟家珍说,家珍听完后埋怨我,她说:
“你呀,你这样让有庆在学校里怎么做人。”
我听后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丢了自己的脸不说,还丢了我儿子的脸。这天中午有庆放学回家,我叫了他一声,他理都不理我,放下书包就往外走,家珍叫了他一声,他就站住了,家珍让他走过去。有庆走到他娘身边,脖子就一抽一抽了,哭得那个伤心啊。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有庆死活不理我,我让他干什么他马上干什么,就是不和我说话。这孩子也不做错事,让我发脾气都找不到地方。
想想也是自己过分,我儿子的心叫我给伤透了。好在有庆还小,又过了一阵子,他在屋里进出脖子没那么直了。虽然我和他说话,他还是没答理,脸上的模样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他不那么记仇了,有时还偷偷看我。我知道他,那么久不和我说话,是不好意思突然开口。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儿子总是要开口叫我的。
食堂散伙以后,村里人家都没了家底,日子越过越苦,我想着把家里最后的积蓄拿出来,去买一头羊羔。羊是最养人的,能肥田,到了春天剪了羊毛还能卖钱。再说也是为了有庆,要是给这孩子买一头羊羔回来,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我跟家珍一商量,家珍也高兴,说你快去买吧。当天下午,我将钱揣在怀里就进城去了。我在城西广福桥那边买了一头小羊,回来时路过有庆他们的学校,我本想进去让有庆高兴高兴,再一想还是别进去了,上次在学校出丑,让我儿子丢脸,我再去,有庆心里肯定不高兴。
等我牵着小羊出了城,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后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来,我还没回头去看是谁,有庆就在后面叫上了:
“爹,爹。”
我站住脚,看着有庆满脸通红地跑来,这孩子一看到我牵着羊,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说话这事,他跑到我跟前喘着气说:
“爹,这羊是给我买的?”
我笑着点点头,把绳子递给他说:
“拿着。”
有庆接过绳子,把小羊抱起来走了几步,又放下小羊,捏住羊的后腿,蹲下去看看,看完后说:
“爹,是母羊。”
我哈哈地笑了,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有庆的肩膀又瘦又小,我一捏住不知为何就心疼起来。我们一起往家里走去时,我说道:
“有庆,你也慢慢长大了,爹以后不会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会让别人看到。”
说完我低头看看有庆,这孩子脑袋歪着,听了我的话,反倒不好意思了。
家里有了羊,有庆每天又要跑着去学校了,除了给羊割草,自留地里的活他也要多干。没想到有庆这么跑来跑去,到头来还跑出名堂来了。城里学校开运动会那天,我进城去卖菜,卖完了正要回家,看到街旁站着很多人,一打听知道是那些学生在比赛跑步,要在城里跑上十圈。
当时城里有中学了,那一年有庆也读到了四年级。城里是第一次开运动会,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学的孩子都一起跑。我把空担子在街旁放下,想看看有庆是不是也在里面跑。过了一会,我看到一伙和有庆差不多大的孩子,一个个摇头晃脑跑过来,有两个低着脑袋跌跌撞撞,看那样子是跑不动了。
他们跑过去后,我才看到有庆,这小家伙光着脚丫,两只鞋拿在手里,呼哧呼哧跑来了,他只有一个人跑来。看到他跑在后面,我想这孩子真是没出息,把我的脸都丢光了。可旁边的人都在为他叫好,我就糊涂了,正糊涂着看到几个初中学生跑了过来,这一来我更糊涂了,心想这跑步是怎么跑的,我问身旁一个人:
“怎么年纪大的跑不过年纪小的?”
那人说:“刚才跑过去的小孩把别人都甩掉了几圈了。”
我一听,他不是在说有庆吗?当时那个高兴啊,是说不出来的高兴。就是比有庆大四五岁的孩子,也被有庆甩掉了一圈。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光着脚丫,鞋子拿在手里,满脸通红第一个跑完了十圈。这孩子跑完以后,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气了,像是一点事情都没有,抬起一只脚在裤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只脚。接着双手背到身后,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看着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来。
我心里高兴,朝他喊了一声:
“有庆。”
挑着空担子走过去时我大模大样,我想让旁人知道我是他爹。有庆一看到我,马上不自在了,赶紧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我拍拍他的脑袋,大声说:
“好儿子啊,你给爹争气啦。”
有庆听到我嗓门这么大,急忙四处看看,他是不愿意让同学看到我。这时有个大胖子叫他:
“徐有庆。”
有庆一转身就往那里去,这孩子对我就是不亲。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
“是老师叫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后找他算账,就对他挥挥手:
“去吧,去吧。”
那个大胖子手特别大,他按住有庆的脑袋,我就看不到儿子的头,儿子的肩膀上像是长出了一只手掌。他们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到一家小店前,我看着大胖子给有庆买了一把糖,有庆双手捧着放进口袋,一只手就再没从口袋里出来。走回来时有庆脸都涨红了,那是高兴的。
那天晚上我问他那个大胖子是谁。他说:
“是体育老师。”
我说了他一句:“他倒是像你爹。”
有庆把大胖子给他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后,从另两堆里各拿出两颗放进自己这一堆,又看了一会,再从自己这堆拿出两颗放到另两堆里。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给凤霞,一堆给家珍,自己留着一堆,就是没有我的。谁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他就这么分来分去,到最后还是只有三堆。
过了几天,有庆把体育老师带到家里来了,大胖子把有庆夸了又夸,说他长大了能当个运动员,出去和外国人比赛跑步。有庆坐在门槛上,兴奋得脸上都出汗了。当着体育老师的面我不好说什么,他走后,我就把有庆叫过来,有庆还以为我会夸他,看着我的眼睛都亮闪闪的,我对他说:
“你给我、给你娘你姐姐争了口气,我很高兴。可我从没听说过跑步也能挣饭吃,送你去学校,是要你好好念书,不是让你去学跑步,跑步还用学?鸡都会跑!”
有庆脑袋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墙角拿起篮子和镰刀,我问他:
“记住我的话了吗?”
他走到门口,背对着我点点头,就走了出去。
那一年,稻子还没黄的时候,稻穗青青的刚长出来,就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下了差不多有一个来月,中间虽说天气晴朗过,没出两天又阴了,又下上了雨。我们是看着水在田里积起来,雨水往上涨,稻子就往下垂,到头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没到了水里。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哭了,都说:
“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年纪轻一些的人想得开些,总觉得国家会来救济我们的,他们说:
“愁什么呀,天无绝人之路,队长去县里要粮食啦。”
队长去了三次公社,一次县里,他什么都没拿回来,只是带回来几句话:
“大伙放心吧,县长说了,只要他不饿死,大伙也都饿不死。”
那一个月的雨下过去后,连着几天的大热天,田里的稻子全烂了,一到晚上,风吹过来是一片片的臭味,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原先大伙还指望着稻草能派上用场,这么一来稻子没收起,稻草也全烂光了,什么都没了。队长说县里会给粮食的,可谁也没见到有粮食来,嘴上说说的事让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这日子过下去谁也没信心了。
大伙都数着米下锅,积蓄下来的粮食都不多,谁家也不敢煮米饭,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来越稀。那么过了两三个月,也就坐吃山空了。我和家珍商量着把羊牵到城里卖了,换些米回来,我们琢磨着这羊能换回来百十来斤大米,这样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时候。
家里人都有一两个月没怎么吃饱了,那头羊还是肥肥的,每天在羊棚里咩咩叫时声音又大又响,全是有庆的功劳,这孩子吃不饱整天叫着头晕,可从没给羊少割过一次草,他心疼那头羊,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样。
我和家珍商量以后,就把这话对有庆说了。那时候有庆刚把一篮草倒到羊棚里,羊沙沙地吃着草,那声响像是在下雨,他提着空篮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羊吃草。
我走进去他都不知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这孩子才扭头看了看我,说:
“它饿坏了。”
我说:“有庆,爹有事要跟你说。”
有庆答应一声,把身体转过来。我继续说:
“家里粮食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着把羊卖掉,换些米回来,要不一家人都得挨饿了。”
有庆低着脑袋一声不吭,这孩子心里是舍不得这头羊,我拍拍他的肩说:
“等日子好过一些了,我再去买头羊回来。”
有庆点点头,有庆是长大了,他比过去懂事多了。要是早上几年,他准得又哭又闹。我们从羊棚里走出来时,有庆拉了拉我的衣服,可怜巴巴地说:
“爹,你别把它卖给宰羊的好吗?”
我心想这年月谁家还会养着一头羊,不卖给宰羊的,去卖给谁呢?看着有庆那副样子,我也只好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我将米袋搭在肩上,从羊棚里把羊牵出来,刚走到村口,听到家珍在后面叫我,回过头去看到家珍和有庆走来。家珍说:
“有庆也要去。”
我说:“礼拜天学校没课,有庆去干什么?”
家珍说:“你就让他去吧。”
我知道有庆是想和羊多待一会,他怕我不答应,让他娘来说。我心想他要去就让他去吧,就向他招了招手,有庆跑上来接过我手里的绳子,低着脑袋跟着我走去。
这孩子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倒是那头羊咩咩叫唤个不停,有庆牵着它走,它时时脑袋伸过去撞一下有庆的屁股。羊也是通人性的,它知道是有庆每天去喂它草吃,它和有庆亲热。它越是亲热,有庆心里越是难受,咬着嘴唇都要哭出来了。
看着有庆低着脑袋一个劲地往前走,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就找话宽慰他,我说:
“把它卖掉总比宰掉它好。羊啊,是牲畜,生来就是这个命。”
走到了城里,快到一个拐弯的地方时,有庆站住了脚,看看那头羊说:
“爹,我在这里等你。”
我知道他是不愿看到把羊卖掉,就从他手里接过绳子,牵着羊往前走,走了没几步,有庆在后面喊:
“爹,你答应过的。”
我回头问:“我答应什么?”
有庆有些急了,他说:
“你答应不卖给宰羊的。”
我早就忘了昨天说过的话,好在有庆不跟着我了,要不这孩子肯定会哭上一阵子。我说:
“知道。”
我牵着羊拐了个弯,朝城里的肉铺子走去。先前挂满肉的铺子里,到了这灾年连个肉屁都看不到了,里面坐着一个人,懒洋洋的样子。我给他送去一头羊,他没显得有多高兴。我们一起给羊上秤时,他的手直哆嗦,他说:
“吃不饱,没力气了。”
连城里人都吃不饱了。他说他的铺子有十来天没挂过肉了,他的手往前指了指,指到二十米远的一根电线杆,说:
“你等着吧,不出一个小时,买肉的排队会排到那边。”
他没说错,才等我走开,就有十来个人在那里排队了。米店也排队,我原以为那头羊能换回百十来斤米,结果我只背回家四十斤米。我路过一家小店时,掏出两分钱给有庆买了两颗硬糖,我想有庆辛辛苦苦了一年,也该给他甜甜嘴。
我扛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有庆在那地方走来走去,踢着一颗小石子。我把两颗糖给他,他一颗放在口袋里,剥开另一颗放进嘴里。我们往前走去,有庆将糖纸叠得整整齐齐拿在手上,然后抬起脑袋问我:
“爹,你吃吗?”
我摇摇头说:“你自己吃。”
我把四十斤米扛回家,家珍一看米袋就知道有多少米,她叹息一声,什么话也没说。最难的是家珍,一家四张嘴每天吃什么?愁得她晚上都睡不好觉。日子再苦也得往下熬,她每天提着篮子去挖野菜,身体本来就有病,又天天忍饥挨饿,那病真让医生说中了,越来越重,只能拄着根树枝走路,走上二十来步就要满头大汗。别人家挖野菜都是蹲下去,她是跪到地上,站起来时身体直打晃。我见了心里不好受,对她说:
“你就别出门了。”
她不答应,拄着树枝往屋外走,我抓住她的胳膊一拉,她身体就往地上倒。家珍坐到地上呜呜地哭上了,她说:
“我还没死,你就把我当死人了。”
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女人啊,性子上来了什么事都干,什么话都说。我不让她干活,她就觉得是在嫌弃她。
没出三个月,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要不是家珍算计着过日子,掺和着吃些南瓜叶、树皮什么的,这些米不够我们吃半个月。那时候村里谁家都没有粮食了,野菜也挖光了,有些人家开始刨树根吃了。村里人越来越少,每天都有拿着个碗外出去要饭的人。队长去了几次县里,回来时都走不到村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在田里找吃的几个人走上去问他:
“队长,县里什么时候给粮食?”
队长歪着脑袋说:“我走不动了。”
看着那些外出要饭的人,队长对他们说:
“你们别走了,城里人也没吃的。”
明知道没有野菜了,家珍还是整天拄着根树枝出去找野菜,有庆跟着她。有庆正在长身体,没有粮食吃,人瘦得像根竹竿。有庆总还是孩子,家珍有病路都走不动了,还是到处转悠着找野菜,有庆跟在后面,老是对家珍说:
“娘,我饿得走不动了。”
家珍上哪儿去给有庆找吃的,只好对他说:
“有庆,你就去喝几口水填填肚子吧。”
有庆也只能到池塘边去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水来充饥了。
凤霞跟着我,扛着把锄头去地里掘地瓜。那些田地不知道被翻过多少遍了,可村里的人还都用锄头去掘,有时干一天也只是掘出一根烂瓜藤来。凤霞也饿得慌,脸都青了,看她挥锄头时脑袋都掉下去了。这孩子不会说话,只知道干活。我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跟,我想想这样不行,我得和凤霞分开去挖地瓜,老凑在一起不是个办法。我就打着手势让凤霞到另一块地里去。谁知道凤霞一和我分开,就出事了。
凤霞和村里王四在一块地里挖地瓜。王四那人其实也不坏,我被抓了壮丁去打仗那阵子,王四和他爹还常帮家珍干些重活。人一饿就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明明是凤霞挖到一个地瓜,王四欺负凤霞不会说话,趁凤霞用衣角擦上面的泥时,一把抢了过去。凤霞平常老实得很,到那时她可不干了,扑上去要把地瓜抢回来。王四哇哇一叫,旁边地里的人见了都看到是凤霞在抢。王四对着我喊:
“福贵,做人得讲良心啊,再饿也不能抢别人家的东西。”
我看到凤霞正使劲掰他捏住地瓜的手指,赶紧走过去拉开凤霞,凤霞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打着手势告诉我是王四抢了她的地瓜,村里别的人也看明白了,就问王四:
“是你抢她的?还是她抢你的?”
王四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
“你们都看到的,明明是她在抢。”
我说:“凤霞不是那种人,村里人都知道。王四,这地瓜真是你的,你就拿走。要不是你的,你吃了也会肚子疼。”
王四用手指指凤霞,说道:
“你让她自己说,是谁的。”
他明知道凤霞不会说话,还这么说,气得我身体都哆嗦了。凤霞站在一旁嘴巴一张一张没有声音,倒是泪水刷刷地流着。我向王四挥挥手说:
“你要是不怕雷公打你,就拿去吧。”
王四做了亏心事也不脸红,他直着脖子说:
“是我的我当然要拿走。”
说着他转身就走,谁也没想到凤霞挥起锄头就朝他砸去,要不是有人惊叫一声,让王四躲开的话,可就出人命了。王四看到凤霞砸他,伸手就打了凤霞一巴掌,凤霞哪有他有力气,一巴掌就把凤霞打到地上去了。那声音响得就跟人跳进池塘似的,一巴掌全打在我心上。我冲上去对准王四的脑袋就是一拳,王四的脑袋直摇晃,我的手都打疼了。王四回过神来操起一把锄头朝我劈过来,我跳开后也挥起一把锄头。
要不是村里人拦住我们,总得有一条命完蛋了。后来队长来了,队长听我们说完后骂我们:
“他娘的,你们死了让老子怎么去向上面交代。”
骂完后队长说:“凤霞不会是那种人,说是你王四抢的也没人看见,这样吧,你们一家一半。”
说着队长向王四伸出手,要王四把地瓜给他。王四双手拿着地瓜舍不得交出来,队长说:
“拿来呀。”
王四没办法,哭丧着脸把地瓜给了队长。队长向旁人要过来一把镰刀,将地瓜放在田埂上,咔嚓一声将地瓜切成两半。队长的手偏了,一半很大,另一半很小。我说:
“队长,这怎么分啊?”
队长说:“这还不容易。”
又是咔嚓一声将大的切下来一块,放进自己口袋,算是他的了。他拿起剩下的两块地瓜给我和王四,说:
“差不多大小了吧?”
其实一块地瓜也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当初心里想的和现在不一样,在当初那可是救命稻草。家里断粮都有一个月了,田里能吃的也都吃得差不多了,那年月拿命去换一碗饭回来也都有人干。
和王四争地瓜的第二天,家珍拄着根树枝走出了村口,我在田里见了问她去哪儿,她说:
“我进城去看看爹。”
做女儿的想去看爹,我想拦也不能拦,看着她走路都费劲的模样,我说:
“让凤霞也去,路上能照应你。”
家珍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地说:
“不要凤霞去。”
那些日子她脾气动不动就上来,我不再说什么,看着她慢慢吞吞往城里走,她瘦得身上都没肉了,原先绷起的衣服变得松松垮垮,在风里荡来荡去。
我不知道家珍进城是去要吃的,她去了一天,快到傍晚时才回来。回来时都走不动路了。是凤霞先看到她,凤霞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转过身去才看到家珍站在那条路上,身体撑在拐杖上向我们招手,她抬起胳膊时脑袋像是要从肩膀上掉下去了。
我赶紧跑过去,等我跑近了,她身体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撑着拐杖声音很轻地叫:
“福贵,你来,你来。”
我伸手去扶她起来,她抓住我的手往胸口拉,喘着气说:
“你摸摸。”
我的手伸进她胸口一摸,人就怔住了,我摸到了一小袋米,我说:
“是米。”
家珍哭了,她说:
“是爹给我的。”
那时候的一袋米,可就是山珍海味了。一家人有一两个月没尝过米的味道了,那种高兴劲啊,实在是说不出来。我让凤霞扶着家珍赶紧回家,自己去找有庆。有庆那时正在池塘旁躺着,他刚喝饱了池水,我叫他:
“有庆,有庆。”
这孩子脖子歪了歪,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我低声对他说:
“快回家去喝粥。”
有庆一听有粥喝,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叫道:
“喝粥?”
我吓了一跳,急忙说:
“轻点。”
可不能让别人家知道,家珍是把米藏在胸口衣服里带回来的。等一家人回到了家里,我关上门插上木销,家珍这才从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锅里倒了半袋,加上水后凤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让有庆站在门后,从缝里看着有没有村里人走来。水一开,米香就飘满了屋子,有庆在门后站不住了,跑到锅前凑上去鼻子闻了又闻,说:
“好香啊。”
我把他拉开,说:
“去门后看着。”
这孩子猛吸了两口热气才回到门后,家珍笑起来,说道:
“总算能让你们吃上一顿好的了。”
说着家珍掉出了眼泪,她说:
“这米是从我爹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时外面有人走来,走到门口叫:
“福贵。”
我们吓得气都不敢出了,有庆站在那里弓着腰一动不动,只有凤霞笑嘻嘻地往灶里添柴,她听不到。我拍拍她,让她手脚轻一点。听着屋里没有声音,外面那人很不高兴地说:
“烟囱呼呼地冒烟,里面没人答应。”
过了一会,那人像是走开了。有庆又在门后往外望了一阵,才悄悄地告诉我们:
“走啦。”
我和家珍总算舒了一口气。粥熬成后,我们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起了热腾腾的米粥。这辈子我再没像那次吃得那么香了,那味道让我想起来就要流口水。有庆喝得急,第一个喝完,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嘴嫩,烫出了很多小泡,后来疼了好几天。等我们吃完后,队长他们来了。
村里人也都有一两个月没吃上米了,我们关上门,烟囱往外呼呼地冒烟,他们全看到了。刚才有人来叫门,我们没答应,他回去一说,来了一伙人,队长走在前头。他们猜到我们有好吃的,都想来吃一口。
队长一进屋鼻子就一抖一抖了,问:
“煮什么吃啦,这么香?”
我嘿嘿笑着没说话,我不说话队长也不好再问。家珍招呼着他们坐下,有几个人不老实,又去揭锅又掀褥子,好在家珍将剩下的米藏在胸口了,也不怕他们乱翻。队长看不下去了,他说:
“你们干什么,这是在别人家里。出去,出去,他娘的都出去。”
队长把他们赶走后,起身关上门,也不先和我们套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脸凑过来说:
“福贵,家珍,有好吃的分我一口。”
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看我,平日里队长对我们不错,眼下他求上我们了,总不能不答应。家珍伸手从胸口拿出那个小袋子,抓了一小把给队长,说:
“队长,就这么多了,你拿回去熬一锅米汤吧。”
队长连声说:“够了,够了。”
队长让家珍把米放在他口袋里,然后双手攥住口袋嘿嘿笑着走了。队长一走,家珍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她是心疼那把米。看着家珍哭,我只能连连叹气。
这样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后,虽说是歉收,可总算又有粮食了,日子一下子好过多了。谁知家珍的病越来越重了,到后来走路都走不了几步,都是那灾年把她给糟蹋成这样的。家珍不甘心,干不了田里活,她还想干家里的活。她扶着墙到这里擦擦,又到那里扫扫,有一天她摔倒后不知怎么爬不起来了,等我和凤霞收工回到家里,她还躺在地上,脸都擦破了。我把她抱到床上,凤霞拿了块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血,我说:
“你以后就躺在床上。”
家珍低着头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会爬不起来。”
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种时候也不叫一声苦。她坐在床上那些日子,让我把所有的破烂衣服全放到她床边,她说:
“有活干心里踏实。”
她拆拆缝缝给凤霞和有庆都做了件衣服,两个孩子穿上后看起来还很新。后来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衣服也拆了,看到我生气,她笑了笑说:
“衣服不穿坏起来快。我是不会穿它们了,可不能跟着我糟蹋了。”
家珍说也给我做一件,谁知我的衣服没做完,家珍连针都拿不起了。那时候凤霞和有庆睡着了,家珍还在油灯下给我缝衣服,她累得脸上都是汗,我几次催她快睡,她都喘着气摇头,说是快了。结果针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着去拿针,拿了几次都没拿起来,我捡起来递给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家珍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她病了以后第一次哭,她觉得自己再也干不了活了,她说:
“我是个废人了,还有什么指望?”
我用袖管给她擦眼泪,她瘦得脸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我说她是累的,照她这样,就是没病的人也会吃不消。我宽慰她,说凤霞已经长大了,挣的工分比她过去还多,用不着再为钱操心了。家珍说:
“有庆还小啊。”
那天晚上,家珍的眼泪流个不停,她几次嘱咐我:
“我死后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结,我到了阴间解不开,拿一块干净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说:“凤霞大了,要是能给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闭眼了。有庆还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吓唬吓唬就行了。”
她是在交代后事,我听了心里酸一阵苦一阵,我对她说:
“按理说我是早就该死了,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着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
我的话对家珍还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轻声说:
“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家珍在床上躺了几天,什么都不干,慢慢地又有点力气了,她能撑着坐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里高兴,想试着下地,我不让,我说:
“往后不能再累着了,你得留着点力气,日子还长着呢。”
那一年,有庆念到五年级了。俗话说是祸不单行,家珍病成那样,我就指望有庆快些长大,这孩子成绩不好,我心想别逼他去念中学了,等他小学一毕业,就让他跟着我下地挣工分去。谁知道家珍身体刚刚好些,有庆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庆他们学校的校长,那是县长的女人,在医院里生孩子时出了很多血,一只脚都跨到阴间去了。学校的老师马上把五年级的学生集合到操场上,让他们去医院献血,那些孩子一听是给校长献血,一个个高兴得像是要过节了,一些男孩子当场卷起了袖管。他们一走出校门,我的有庆就脱下鞋子,拿在手里就往医院跑,有四五个男孩也跟着他跑去。我儿子第一个跑到医院,等别的学生全走到后,有庆排在第一位,他还得意地对老师说:
“我是第一个到的。”
结果老师一把把他拖出来,把我儿子训斥了一通,说他不遵守纪律。有庆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别的孩子挨个去验血,验血验了十多个没一个血对上校长的血。有庆看着看着有些急了,他怕自己会被轮到最后一个,到那时可能就献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师跟前,怯生生地说:
“老师,我知道错了。”
老师嗯了一下,没再理他,他又等了两个进去验血,这时产房里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医生,对着验血的男人喊:
“血呢?血呢?”
验血的男人说:“血型都不对。”
医生喊:“快送进来,病人心跳都快没啦。”
有庆再次走到老师跟前,问老师:
“是不是轮到我了?”
老师看了看有庆,挥挥手说:
“进去吧。”
验到有庆血型才对上了,我儿子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跑到门口对外面的人叫道:
“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点血就抽一点,医院里的人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儿子的血就不停了。抽着抽着有庆的脸就白了,他还硬挺着不说,后来连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着说:
“我头晕。”
抽血的人对他说:
“抽血都头晕。”
那时候有庆已经不行了,可出来个医生说血还不够用。抽血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把我儿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干了。有庆嘴唇都青了,他还不住手,等到有庆脑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来医生,医生蹲在地上拿听筒听了听说:
“心跳都没了。”
医生也没怎么当回事,只是骂了一声抽血的:
“你真是胡闹。”
就跑进产房去救县长的女人了。
那天傍晚收工前,邻村的一个孩子,是有庆的同学,急匆匆跑过来,他一跑到我们跟前就扯着嗓子喊:
“哪个是徐有庆的爹?”
我一听心就乱跳,正担心着有庆会不会出事,那孩子又喊:
“哪个是他娘?”
我赶紧答应:“我是有庆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着鼻子说:
“对,是你,你到我们教室里来过。”
我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这才说:
“徐有庆快死啦,在医院里。”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问那孩子:
“你说什么?”
他说:“你快去医院,徐有庆快死啦。”
我扔下锄头就往城里跑,心里乱成一团。想想中午上学时有庆还好好的,现在说他快要死了。我脑袋里嗡嗡乱叫着跑到城里医院,见到第一个医生我就拦住他,问他:
“我儿子呢?”
医生看看我,笑着说:
“我怎么知道你儿子?”
我听后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错了,要是弄错可就太好了。
我说:
“他们说我儿子快死了,要我到医院。”
准备走开的医生站住脚看着我问: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有庆。”
他伸手指指走道尽头的房间说:
“你到那里去问问。”
我跑到那间屋子,一个医生坐在里面正写些什么,我心里咚咚跳着走过去问:
“医生,我儿子还活着吗?”
医生抬起头来看了我很久,才问:
“你是说徐有庆?”
我急忙点点头,医生又问:
“你有几个儿子?”
我的腿马上就软了,站在那里哆嗦起来,我说:
“我只有一个儿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
医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说:
“你为什么只生一个儿子?”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急了,问他:
“我儿子还活着吗?”
他摇摇头说:“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见医生了,脑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半晌我才问医生:
“我儿子在哪里?”
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子里,那张床是用砖头搭成的。我进去时天还没黑,看到有庆的小身体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后给他做的衣服。我儿子闭着眼睛,嘴巴也闭得很紧。我有庆有庆叫了好几声,有庆一动不动,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儿子,有庆的身体都硬了。中午上学时他还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怎么也应该是两个人,我看看有庆,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儿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庆的体育教师也来了。他看到有庆也哭了,一遍遍对我说:
“想不到,想不到。”
体育老师在我边上坐下,我们两个人对着哭,我摸摸有庆的脸,他也摸摸。过了很久,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我问体育老师,这才知道有庆是抽血被抽死的。当时我想杀人了,我把儿子一放就冲了出去。冲到病房看到一个医生就抓住他,也不管他是谁,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医生摔到地上乱叫起来,我朝他吼道:
“你杀了我儿子。”
吼完抬脚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头一看是体育老师,我就说:
“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说:“你不要乱来。”
我说:“我要杀了他。”
体育老师抱住我,我脱不开身,就哭着求他:
“我知道你对有庆好,你就放开我吧。”
体育老师还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拼命撞他,他也不松开,让那个医生爬起来跑走了。很多的人围了上来,我看到里面有两个医生,我对体育老师说:
“求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力气大,抱住我我就动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说:
“你不要乱来。”
这时有个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让体育老师放开我,问我:
“你是徐有庆同学的父亲?”
我没理他,体育老师一放开我,我就朝一个医生扑过去,那医生转身就逃。我听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县长,我一想原来他就是县长,就是他女人夺了我儿子的命,我抬腿就朝县长肚子上蹬了一脚,县长哼了一声坐到了地上。体育老师又抱住了我,对我喊:
“那是刘县长。”
我说:“我要杀的就是县长。”
抬起腿再去蹬,县长突然问我:
“你是不是福贵?”
我说:“我今天非宰了你。”
县长站起来,对我叫道:
“福贵,我是春生。”
他这么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说: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来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说:
“你是福贵。”
看到春生我怒气消了很多,我哭着对他说:
“春生你长高长胖了。”
春生眼睛也红了,说道:
“福贵,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摇摇头说:“没死。”
春生又说:“我还以为你和老全一样死了。”
一说到老全,我们两个都呜呜地哭上了。哭了一阵我问春生:
“你找到大饼了吗?”
春生擦擦眼睛说:“没有,你还记得?我走过去就被俘虏了。”
我问他:“你吃到馒头了吗?”
他说:“吃到的。”
我说:“我也吃到了。”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笑着笑着我想起了死去的儿子,我抹着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说:
“春生,我儿子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
春生叹口气说:“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我想到有庆还一个人躺在那间小屋里,心里疼得受不了,我对春生说:
“我要去看儿子了。”
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谁料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对春生说:
“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庆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儿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里就发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着儿子。眼看着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难,想想怎么去对家珍说呢?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家珍已经病成这样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来,把有庆放在腿上,一看儿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阵又想家珍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先瞒着家珍好。我把有庆放在田埂上,回到家里偷偷拿了把锄头,再抱起有庆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坟前,挖了一个坑。
要埋有庆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坟前,把儿子抱着不肯松手,我让他的脸贴在我脖子上,有庆的脸像是冻坏了,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响,有庆的身体也被露水打湿了。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上学时跑去的情形,书包在他背后一甩一甩的。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我心里是一阵阵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来。我那么坐着,眼看着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脱下衣服,把袖管撕下来蒙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里。我对爹娘的坟说:
“有庆要来了,你们待他好一点,他活着时我对他不好,你们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庆躺在坑里,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我用手把土盖上去,把小石子都拣出来,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埋掉了有庆,天蒙蒙亮了,我慢慢往家里走,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走到家门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又怕家珍听到,就捂住嘴巴蹲下来,蹲了很久,都听到出工的吆喝声了,才站起来走进屋去。凤霞站在门旁睁圆了眼睛看我,她还不知道弟弟死了。邻村的那个孩子来报信时,她也在,可她听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对她说:
“有庆出事了,在医院里躺着。”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话,她问我:
“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有庆上课时突然昏倒了,被送到医院,医生说这种病治起来要有些日子。”
家珍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
“是累的,是我拖累有庆的。”
我说:“不是,累也不会累成这样。”
家珍看了看我又说:
“你眼睛都肿了。”
我点点头:“是啊,一夜没睡。”
说完我赶紧走出门去,有庆才被埋到土里,尸骨未寒啊,再和家珍说下去我就稳不住自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里干活,到了晚上我对家珍说进城去看看有庆好些了没有。我慢慢往城里走,走到天黑了,再走回来,到有庆坟前坐下。夜里黑乎乎的,风吹在我脸上,我和死去的儿子说说话,声音飘来飘去都不像是我的。坐到半夜我才回到家中,起先的几天,家珍都是睁着眼睛等我回来,问我有庆好些了吗?我就随便编些话去骗她。过了几天我回去时,家珍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我也知道老这么骗下去不是办法,可我只能这样,骗一天是一天,只要家珍觉得有庆还活着就好。
有天晚上我离开有庆的坟,回到家里在家珍身旁躺下后,睡着的家珍突然说:
“福贵,我的日子不长了。”
我心里一沉,去摸她的脸,脸上都是泪。家珍又说:
“你要照看好凤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家珍都没提有庆,我当时心里马上乱了,想说些宽慰她的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傍晚,我还和往常一样对家珍说进城去看有庆,家珍让我别去了,她要我背着她去村里走走。我让凤霞把她娘抱起来,抱到我背脊上。家珍的身体越来越轻了,瘦得身上全是骨头。一出家门,家珍就说:
“我想到村西去看看。”
那地方埋着有庆,我嘴里说好,腿脚怎么也不肯往那地方去,走着走着走到了东边村口。家珍这时轻声说:
“福贵,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有庆死了。”
她这么一说,我站在那里动不了,腿也开始发软。我的脖子上越来越湿,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泪,家珍说:
“让我去看看有庆吧。”
我知道骗不下去,就背着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声告诉我:
“我夜夜听着你从村西走过来,我就知道有庆死了。”
走到了有庆坟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扑在了有庆坟上,眼泪哗哗地流,两只手在坟上像是要摸有庆,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几根指头稍稍动着。我看着家珍这副样子,心里难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该把有庆偷偷埋掉,让家珍最后一眼都没见着。
家珍一直扑到天黑,我怕夜露伤着她,硬把她背到身后。家珍让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领都湿透了,家珍哭着说:
“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
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那天下午,我一直和这位老人待在一起,当他和那头牛歇够了,下到地里耕田时,我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我像个哨兵一样在那棵树下守着他。
那时候四周田地里庄稼人的说话声飘来飘去,最为热烈的是不远处的田埂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举着茶水桶在比赛喝水,旁边年轻人又喊又叫,他们的兴奋是他们处在局外人的位置上。福贵这边显得要冷清多了,在他身旁的水田里,两个扎着头巾的女人正在插秧,她们谈论着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似乎是一个体格强壮有力的人,他可能是村里挣钱最多的男人,从她们的话里我知道他常在城里干搬运的活。一个女人直起了腰,用手背捶了捶,我听到她说:
“他挣的钱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别人的女人身上。”
这时候福贵扶着犁走到她们近旁,他插进去说:
“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
福贵扶着犁过去后,又扭过去脑袋说:
“他呀,忘记了第二条,睡错了床。”
那两个女人嘻嘻一笑,我就看到福贵一脸的得意,他向牛大声吆喝了一下,看到我也在笑,对我说:
“这都是做人的道理。”
后来,我们又一起坐在了树阴里,我请他继续讲述自己,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我,仿佛是我正在为他做些什么,他因为自己的身世受到别人重视,显示出了喜悦之情。
我原以为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了。有一阵子看上去她真是不行了,躺在床上喘气都是呼呼的,眼睛整天半闭着,也不想吃东西,每次都是我和凤霞把她扶起来,硬往她嘴里灌着粥汤。家珍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扶着她就跟扶着一捆柴火似的。
队长到我家来过两次,他一看家珍的模样直摇头,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
“怕是不行了。”
我听了这话心直往下沉,有庆死了还不到半个月,眼看着家珍也要去了。这个家一下子没了两个人,往后的日子过起来可就难了,等于是一口锅砸掉了一半,锅不是锅,家不成家。
队长说是上公社卫生院请个医生来看看,队长说话还真算数,他去公社开会回来时,还真带了个医生回来。那个医生很瘦小,戴着一副眼镜,问我家珍得了什么病,我说:
“是软骨病。”
医生点点头,在床边坐下来,给家珍切脉,我看着医生边切脉边和家珍说话,家珍听到有人和她说话,只是眼睛睁了睁,也不回答。医生不知怎么搞的没找到家珍的脉搏,他像是吓了一跳,伸手去翻翻家珍的眼皮,然后一只手捧住家珍的手腕,另一只手切住家珍的脉搏,脑袋像是要去听似的歪了下去。过了一会,医生站起来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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