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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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搏弱得都快摸不到了。”
医生说:“你准备着办后事吧。”
做医生的只要一句话,就能要我的命。我当时差点没栽到地上,我跟着医生走到屋外,问他:
“我女人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出不了一个月。得了那种病,只要全身一瘫也就快了。”
那天晚上家珍和凤霞睡着以后,我一个人在屋外坐到天快亮的时候,先是呜呜地哭,哭了一阵我就开始想从前的事,想着想着又掉出了眼泪,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家珍嫁给我以后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眼睛一眨就到了她要去的时候了。后来我想想光哭光难受也没用,事到如今也只好想些实在的事,给家珍的后事得办得像样一点。
队长心好,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就说:
“福贵,你想得开些,人啊,总是要死的,眼下也别想什么了,只要让家珍死得舒坦就好。这村里的地,你随便选一块,给家珍做坟。”
其实那时候我也想开了,我对队长说:
“家珍想和有庆待在一起,他俩得埋在一个地方。”
有庆可怜,包了件衣服就埋了。家珍可不能再这样,家里再穷也要给她打一口棺材,要不我良心上交代不过去。家珍当初要是嫁了别人,不跟着我受罪,也不会累成这样,得这种病。我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去借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说起给家珍打口棺材,就忍不住掉眼泪。大伙都穷,借来的钱不够打棺材,后来队长给我凑了些村里的公款,才到邻村将木匠请来。
凤霞起先不知道她娘快去了,她看到我一闲下来就往先前村里的羊棚跑,木匠就在那里干活。我在那里一坐就是半晌,都忘了吃饭。凤霞来叫我,叫了几次看到棺材的形状出来了,她才觉察到了一些,睁圆了眼睛做手势问我,我心想凤霞也该知道这些,就告诉了她。
这孩子拼命地摇头,我知道她的意思,就用手势告诉她,这是给家珍准备的,是给家珍以后用的。凤霞还是摇头,拉着我就往家里走。回到了家中,凤霞还拉着我的袖管,她推推家珍,家珍眼睛睁开来。她就使劲摇我的胳膊,让我看家珍活得好好的。然后右手伸开了往下劈,她是要我把棺材劈掉。
凤霞心里根本就没想她娘会死,就是这样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看着凤霞的样子,我只好低下头,什么手势都不做了。
家珍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有时觉得她好些了,有时又觉得她真的快去了。后来有一个晚上,我在她身旁躺下准备熄灯时,家珍突然抬起胳膊拉了拉我,让我别熄灯。家珍说话的声音跟蚊子一样大,她要我把她的身体侧过来。我女人那晚上把我看了又看,叫了好几声:
“福贵。”
然后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家珍又睁开眼睛问我:
“凤霞睡得好吗?”
我起身看看凤霞,对她说:
“凤霞睡着了。”
那晚上家珍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些话,到后来累了才睡着。我却怎么都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家珍那样子像是好多了,可我老怕这是不是人常说的回光返照。我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还热着我才稍稍放心下来。
第二天我起床时,家珍还睡着,我想她昨晚上睡得晚,就没叫醒她,和凤霞喝了点粥下地去干活。那天收工早,我和凤霞回到家里时,我吓了一跳,家珍竟然坐在床上了,她是自己坐起来的。家珍看到我们进去,轻声说:
“福贵,我饿了,给我熬点粥。”
当时我傻站了很久,我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好起来了,家珍又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我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我忘了凤霞听不到,对凤霞说:
“全靠你,全靠你心里想着你娘不死。”
人只要想吃东西,那就没事了。过了一阵子,家珍坐在床上能干些针线活了,照这样下去,家珍没准又能下床走路。我提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心里一踏实,人就病倒了。其实那病早就找到我了,有庆一死,家珍跟着是一副快去的样子,我顾不上病,也就不觉得。家珍没让医生说中,身体慢慢地好起来,我脑袋是越来越晕,直到有一天插秧时昏倒了地上,被人抬回家,我才知道自己是病了。
我一病倒,凤霞可就苦了,床上躺着两个人,她又服侍我们又要下地挣工分。过了几天,我看着凤霞实在是太累,就跟家珍说好多了,拖着个病身体下田去干活,村里人见了我都吃了一惊,说:
“福贵,你头发全白了。”
我笑笑说:“以前就白了。”
他们说:“以前还有一半是黑的呢,就这么几天你的头发全白了。”
就那么几天,我老了许多,我以前的力气再也没有回来,干活时腰也酸了背也疼了,干得猛一些身上到处淌虚汗。
有庆死后一个多月,春生来了。春生不叫春生了,他叫刘解放。别人见了春生都叫他刘县长,我还是叫他春生。春生告诉我,他被俘虏后就当上了解放军,一直打到福建,后来又到朝鲜去打仗。春生命大,打来打去都没被打死。朝鲜的仗打完了,他转业到邻近一个县,有庆死的那年他才来到我们县。
春生来的时候,我们都在家里。队长还没走到门口就喊上了:
“福贵,刘县长来看你啦。”
春生和队长一进屋,我对家珍说:
“是春生,春生来了。”
谁知道家珍一听是春生,眼泪马上掉了出来,她冲着春生喊:
“你出去。”
我一下子愣住了。队长急了,对家珍说:
“你怎么能这样对刘县长说话。”
家珍可不管那么多,她哭着喊道:
“你把有庆还给我。”
春生摇了摇头,对家珍说:“我的一点心意。”
春生把钱递给家珍,家珍看都不看,冲着他喊:
“你走,你出去。”
队长跑到家珍跟前,挡住春生,说:
“家珍,你真糊涂,有庆是事故死的,又不是刘县长害的。”
春生看家珍不肯收钱,就递给我:
“福贵,你拿着吧,求你了。”
看着家珍那样子,我哪敢收钱。春生就把钱塞到我手里,家珍的怒火立刻冲着我来了,她喊道:
“你儿子就值两百块?”
我赶紧把钱塞回到春生手里。春生那次被家珍赶走后,又来了两次,家珍死活不让他进门。女人都是一个心眼,她认准的事谁也不能让她变。我送春生到村口,对他说:
“春生,你以后别来了。”
春生点点头,走了。春生那次一走,就几年没再来,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才又来了一次。
城里闹上了文化大革命,乱糟糟的满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还有人被打死,村里人都不敢进城去了。村里比起城里来,太平多了,还跟先前一样,就是晚上睡觉睡不踏实,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总是在深更半夜里来,队长就站在晒场上拼命吹哨子,大伙听到哨子便赶紧爬起来,到晒场去听广播。队长在那里喊:
“都到晒场来,毛主席他老人家要训话啦。”
我们是平民百姓,国家的事不是不关心,是弄不明白,我们都是听队长的,队长是听上面的。只要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想,怎么做。我和家珍最操心的还是凤霞,凤霞不小了,该给她找个婆家。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要不是她小时候得了那场病,说媒的早把我家门槛踏平了。我自己是力气越来越小,家珍的病看样子要全好是不可能了,我们这辈子也算经历了不少事,人也该熟了,就跟梨那样熟透了该从树上掉下来。可我们放心不下凤霞,她和别人不一样,她老了谁会管她?
凤霞说起来又聋又哑,她也是女人,不会不知道男婚女嫁的事。村里每年都有嫁出去娶进来的,敲锣打鼓热闹一阵,到那时候凤霞握着锄头总要看得发呆,村里几个年轻人就对凤霞指指点点,笑话她。
村里王家三儿子娶亲时,都说新娘漂亮。那天新娘被迎进村里来时,穿着大红的棉袄,哧哧笑个不停。我在田里望去,新娘整个儿是个红人了,那脸蛋红扑扑特别顺眼。
田里干活的人全跑了过去,新郎从口袋里摸出飞马牌香烟,向年长的男人敬烟,几个年轻人在一旁喊:
“还有我们,还有我们。”
新郎嘻嘻笑着把烟藏回到口袋里,那几个年轻人冲上去抢,喊着:
“女人都娶到床上了,也不给根烟抽。”
新郎使劲捂住口袋,他们硬是掰开他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后一个人举着,别的人跟着跑上了一条田埂。
剩下的几个年轻人围着新娘,嘻嘻哈哈肯定说了些难听的话,新娘低头直笑。女人到了出嫁的时候,是什么都看着舒服,什么都听着高兴。
凤霞在田里,一看到这种场景,又看呆了,两只眼睛连眨都没眨,锄头抱在怀里,一动不动。我站在一旁看得心里难受,心想她要看就让她多看看吧。凤霞命苦,她只有这么一点看看别人出嫁的福分。谁知道凤霞看着看着竟然走了上去。走到新娘旁边,痴痴笑着和她一起走过去。这下可把那几个年轻人笑坏了,我的凤霞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和新娘走在一起,新娘穿得又整齐又鲜艳,长得也好,和我凤霞一比,凤霞寒碜得实在是可怜。凤霞脸上没有脂粉,也红扑扑的和新娘一样,她一直扭头看着新娘。
村里几个年轻人又笑又叫,说:
“凤霞想男人啦。”
这么说说我也就听进去了,谁知没一会工夫难听的话就出来了,有个人对新娘说:
“凤霞看中你的床了。”
凤霞在旁边一走,新娘笑不出来了,她是嫌弃凤霞。这时有人对新郎说:
“你小子太合算了,一娶娶一双,下面铺一个,上面盖一个。”
新郎听后嘿嘿地笑,新娘受不住了,也不管自己新出嫁该害羞一些,脖子一直就对新郎喊:
“你笑个屁。”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走上田埂对他们说:
“做人不能这样,要欺负人也不能欺负凤霞,你们就欺负我吧。”
说完我拉住凤霞就往家里走。凤霞是聪明人,一看到我的脸色,就知道刚才出了什么事,她低着头跟我往家走,走到家门口眼泪掉了下来。
后来我和家珍商量着怎么也得给凤霞找一个男人,我们都是要死在她前面的,我们死后有凤霞收作,凤霞老这样下去,死后连个收作的人都没有。可又有谁愿意娶凤霞呢?
家珍说去求求队长,队长外面认识的人多,打听打听,没准还真有人要我们凤霞。我就去跟队长说了,队长听后说:
“也是,凤霞也该出嫁了,只是好人家难找。”
我说:“哪怕是缺胳膊断腿的男人,只要他想娶凤霞,我们都给。”
说完这话自己先心疼上了,凤霞哪点比不上别人,就是不会说话。回到家里,跟家珍一说,家珍也心疼上了。她坐床上半晌不说话,末了叹息一声,说: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过了没多久,队长给凤霞找着了一个男人。那天我在自留地上浇粪,队长走过来说:
“福贵,我给凤霞找着婆家了,是县城里的人,搬运工,挣钱很多。”
我一听条件这么好,不相信,觉得队长是在和我闹着玩,我说:
“队长,你别哄我了。”
队长说:“没哄你,他叫万二喜,是个偏头,脑袋靠着肩膀,怎么也起不来。”
他一说是偏头,我就信了,赶紧说:
“你快让他来看看凤霞吧。”
队长一走,我扔了粪勺就往自己茅屋跑,没进门就喊:
“家珍,家珍。”
家珍坐在床上以为出了什么事,看着我眼睛都睁圆了。我说:
“凤霞有男人啦。”
家珍这才松了口气,说:
“你吓死我了。”
我说:“不缺腿,胳膊也全,还是城里人呢。”
说完我呜呜地哭了,家珍先是笑,看到我哭,眼泪也流了出来。高兴了一阵,家珍问:
“条件这么好,会要凤霞吗?”
我说:“那男的是偏头。”
家珍这才有些放心。那晚上家珍让我把她过去的一些衣服拿出来,给凤霞做了件衣服,家珍说:
“凤霞总得打扮打扮,人家都要来相亲了。”
没出三天,万二喜来了,真是个偏头,他看我时把左边肩膀翘起来,又把肩膀向凤霞和家珍翘翘,凤霞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咧着嘴笑了。
万二喜穿着中山服,干干净净的,若不是脑袋靠着肩膀,那模样还真像是城里来的干部。他拿着一瓶酒一块花布,由队长陪着进来。家珍坐在床上,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破了一点,倒很干净,我还专门在床下给家珍放了一双新布鞋。凤霞穿着水红衣服低着头坐在她娘旁边。家珍笑嘻嘻地看着她未过门的女婿,心里高兴着呢。
万二喜把酒和花布往桌上一放,就翘着肩膀在屋里转一圈,他是在看我们的屋子。我说:
“队长,二喜,你们坐。”
二喜嗯了一声在凳子上坐下,队长摆摆手说:
“我就不坐了,二喜,这是凤霞,这是她爹和娘。”
凤霞双手放在腿上,看到队长指着她,就向队长笑,队长指着家珍,她转过去向家珍笑。家珍说:
“队长,你请坐。”
队长说:“不啦,我还有事,你们谈吧。”
队长转身要走,留也留不住,我送走了队长,回到屋中指指桌上的酒,对二喜说:
“让你破费了,其实我有几十年没喝酒了。”
二喜听后嗯了一声,也不说话,翘着个肩膀在屋里看来看去,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家珍笑着对他说:
“家里穷了一点。”
二喜又嗯了一声,翘着肩膀去看家珍。家珍继续说:
“好在家里还养着一头羊几只鸡,福贵和我商量着等凤霞出嫁时,把鸡羊卖了办嫁妆。”
二喜听后还是嗯了一下,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坐了一会,他站起来说要走了。我想这门亲事算是完了。他都没怎么看凤霞,老看我们的破烂屋子。我看看家珍,家珍苦笑一下,对二喜说:
“我腿没力气,下不了地。”
二喜点点头走到了屋外。我问他:
“聘礼不带走了?”
他嗯了一下,翘着肩膀看看屋顶的茅草,点了点头后就走了。
我回到屋里,在凳子上坐下,想想有些生气,就说:
“自己脑袋都抬不起来,还挑三拣四的。”
家珍叹了口气说:
“这也不能怪人家。”
凤霞聪明,一看到我们的样子,就知道人家没看上她,站起来走到里面的房间,换了身旧衣服,扛着把锄头下地去了。
到了晚上,队长来问我:
“成了吗?”
我摇摇头说:“太穷了,我家太穷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耕田时,有人叫我:
“福贵,你看那路上,像是到你家相亲的偏头来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五六个人在那条路上摇摇摆摆地走来,还拉着一辆板车,只有走在最前面那人没有摇摆,他偏着脑袋走得飞快。远远一看我就知道是二喜来了,我是一点也想不到他会来。
二喜见了我,说道:
“屋顶的茅草该换了,我拉了车石灰粉粉墙。”
我往那板车一望,有石灰有两把刷墙的扫帚,上面搁着个小方桌,方桌上是一个猪头。二喜手里还提着两瓶白酒。
那时候我才知道二喜东张西望不是嫌我家穷,他连我屋前的草垛子都看到眼里去了。屋顶的茅草我早就想换了,只是等着农闲到来时好请村里人帮忙。
二喜带了五个人来,肉也买了,酒也备了,想得周到。他们来到我们茅屋门口,放下板车,二喜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一手提着猪头,一手提着小方桌,走了进去,他把猪头往桌上一放,小方桌放在家珍腿上。二喜说:
“吃饭什么的都会方便一些。”
家珍当时眼睛就湿了,她是激动,她也没想到二喜会来,会带着人来给我家换茅草,还连夜给她做了个小方桌,家珍说:
“二喜,你想得真周到。”
二喜他们把桌子和凳子什么的都搬到了屋外,在一棵树下面铺上了稻草,然后二喜走到床前要背家珍,家珍笑着摆摆手,叫我:
“福贵,你还站着干什么。”
我赶紧过去让家珍上我背脊,我笑着对二喜说:
“我女人我来背,你往后背凤霞吧。”
家珍敲了我一下,二喜听后嘿嘿直笑。我把家珍背到树下,让她靠着树坐在稻草上。看着二喜他们把草垛子分散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二喜和另一个人爬到屋顶,下面留着四个,替我家翻屋顶的茅草。我看一眼就知道二喜带来的人都是干惯这活的,手脚都麻利。下面的用竹竿挑着往上扔,二喜和另一个人在上面铺。别看二喜脑袋靠着肩膀,干活一点都不碍事,茅草扔上去他先用脚踢一下,再伸手接住。有这本领的人,在我们村里是一个都找不出来。
没到中午,屋顶的活就干完了。我给他们烧了一桶茶水,凤霞给他们倒茶水,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她也高兴,看到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干活的人,凤霞笑开的嘴就没合上。
村里很多人都走过来看,一个女的对家珍说:
“女婿没过门就干活啦,你好福气啊。”
家珍说:“是凤霞好福气。”
二喜从屋顶上下来,我对他说:
“二喜,歇一会。”
二喜用袖管擦擦脸上的汗说:
“不累。”
说完又翘起肩膀往四处看,看到左边一块菜地问我:
“这是咱家的地吗?”
我说:“是啊。”
他就进屋拿了把菜刀,下到地里割了几棵新鲜的菜,又拿进屋去。不一会,他在里面切猪头了,我去拦他,让他把这活留给凤霞,他还是用袖管擦着汗说:
“不累。”
我只好出来去推凤霞,凤霞站在家珍旁边,我把她往屋里推的时候,她还不好意思地扭着头看家珍,家珍笑着挥手让她进去,她这才进了茅屋。
我和家珍陪着二喜带来的人喝茶说话,中间我走进去一次,看到二喜和凤霞像是两口子,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过后都咧着嘴笑了。
我出来和家珍一说,家珍也笑了。过了一会,我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刚站起来家珍就叫住我,偷偷说:
“你别进去了。”
吃过午饭,二喜他们用石灰粉起了墙,我家的土墙到了第二天石灰一干,变成白晃晃一片,像是城里的砖瓦房子。粉完了墙天还早着,我对二喜说:
“吃了晚饭再走吧。”
他说:“不吃了。”
就着肩膀向凤霞翘了翘,我知道他是在看凤霞。他低声问我和家珍:
“爹,娘,我什么时候把凤霞娶过去?”
一听这话,一听他叫我和家珍爹娘,我们欢喜得合不上嘴。我看看家珍后说: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接着我又轻声说:
“二喜,不是我想让你破费,实在是凤霞命苦,你娶凤霞那天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也好叫村里人看看。”
二喜说:“爹,知道了。”
那天晚上凤霞摸着二喜送来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有时抬头看到我和家珍在笑,心里一慌,脸就红了。看得出来凤霞喜欢二喜,我和家珍高兴,家珍说:
“二喜是个实在人,心眼好,把凤霞给他,我心里踏实。”
我们把家里的鸡羊卖了,我又领着凤霞去城里给她做了两身新衣服,给她添置了一床新被子,买了脸盆什么的。凡是村里别人家女儿有的,凤霞都有,拿家珍的话说是:
“不能委屈凤霞了。”
二喜来娶凤霞那天,锣鼓很远就闹过来了,村里人全挤到村口去看。二喜带来了二十多个人,全穿着中山服,要不是二喜胸口戴了朵大红花,那样子像是什么大干部下来了呢。十几个锣同时敲着,两个大鼓擂得咚咚响,把村里人耳朵震得嗡嗡乱响,最显眼的是中间有一辆披红戴绿的板车,车上一把椅子也红红绿绿。一走进村里,二喜就拆了两条大前门香烟,见到男子就往他们手里塞,嘴里连连说:
“多谢,多谢。”
村里别人家娶亲嫁女时,抽的最好的香烟也不过是飞马牌,二喜将大前门一盒一盒送人,那气派把谁家都比下去了。拿到香烟的赶紧都往自己口袋里放,像是怕人来抢似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抽出一根放在嘴上。
跟在二喜身后那二十来人也卖力,锣鼓敲得震天响,还扯着嗓子喊,他们的口袋都鼓鼓的,见到村里年轻的女人和孩子,就把口袋里的糖果往他们身上扔。这样大手大脚把我都看呆了,心想扔掉的都是钱啊。
他们来到我家茅屋前,一个个进去看凤霞,锣鼓留在外面,村里的年轻人就帮着敲上了。凤霞那天穿上新衣服可真漂亮,连我这个做爹的都想不到她会这么漂亮,她坐在家珍床前,在进来的人里挨个找二喜,一看到二喜赶紧低下了头。
二喜带来的城里人见了凤霞都说:
“这偏头真有艳福。”
后来过了好多年,村里别的姑娘出嫁时,他们还都会说凤霞出嫁时最气派。那天凤霞被迎出屋去时,脸蛋红得跟番茄一样,从来没有那么多人一起看着她,她把头埋在胸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喜拉着她的手走到板车旁,凤霞看看车上的椅子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一把将凤霞抱到了车上,看的人哄地笑起来,凤霞也哧哧笑了。二喜对我和家珍说:
“爹,娘,我把凤霞娶走啦。”
说着二喜自己拉起板车就走。板车一动,低头笑着的凤霞急忙扭过头来,焦急地看来看去。我知道她是在看我和家珍,我背着家珍其实就站在她旁边。她一看到我们,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扭着身体哭着看我们。我一下子想起凤霞十三岁那年,被人领走时也是这么哭着看我,我一伤心眼泪也出来了,这时我脖子也湿了,我知道家珍也在哭。我想想这次不一样,这次凤霞是出嫁,我就笑了,对家珍说:
“家珍,今天是办喜事,你该笑。”
二喜是实心眼,他拉着板车走时,还老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新娘,一看到凤霞扭着身体朝我们哭,他就不走了,站在那里也把身体扭着。凤霞是越哭越伤心,肩膀也一抖一抖了,让我这个做爹的心里一抽一抽,我对二喜喊:
“二喜,凤霞是你的女人了,你还不快拉走。”
凤霞嫁到了城里,我和家珍就跟丢了魂似的,怎么都觉得心慌。往常凤霞在屋里进进出出也不怎么觉得,如今凤霞一走,屋里就剩我和家珍,两个人看来看去,都看了几十年了,像是还没看够。我还好,在地里干活能分掉点想凤霞的心思。家珍就苦了,整天坐在床上,整天闲着,没有了凤霞,做娘的心里能不慌张?先前她在床上待着从不说什么,这么一来她可就难受了,腰也酸了背也疼了,怎么都不舒服。我也知道那滋味,整天在床上,比下地干活还累,身体都活动不了。我就在黄昏的时候背着她到村里去走走。村里人见了家珍,都亲热地问长问短,家珍心里也舒畅多了,她贴着我耳朵问:
“他们不会笑话我们吧?”
我说:“我背着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笑话的。”
家珍开始喜欢提一些过去的事,到了一处,她就要说起凤霞,说起有庆从前的事,说着说着就笑。来到了村口,家珍说起那天我回来的事,家珍在田里干活,听到有个人大声叫凤霞,叫有庆,抬头一看看到了我,起先还不敢认。家珍说到这里笑着哭了,泪水滴在我脖子上,她说:
“你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按规矩凤霞得一个月以后回来,我们也得一个月以后才能去看她。谁知凤霞嫁出去还不到十天,就回来了。那天傍晚我们刚吃过饭,有人在外面喊:
“福贵,你到村口去看看,像是你家的偏头女婿来了。”
我还不相信,村里人都知道我和家珍想凤霞都快想呆了,我觉得村里人是在捉弄我们,我跟家珍说:
“不会吧,才十来天工夫。”
家珍急了,她说:
“你快去看看。”
我跑到村口一看,还真是二喜,翘着左边的肩膀,手里提着一包糕点,凤霞走在他旁边,两个人手拉着手,笑眯眯地走来。村里人见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见不到男女手拉着手的,我对他们说:
“二喜是城里人,城里人就是洋气。”
凤霞和二喜一来,家珍高兴坏了;凤霞在床沿上一坐,家珍拉住她的手摸个没完,一遍遍说凤霞长胖了,其实十来天工夫能长多少肉?我对二喜说:
“没想到你们会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二喜嘿嘿地笑,他说他也不知道会来,是凤霞拉着他,他糊里糊涂地跟来了。
凤霞嫁出去没过十天就回来,我们也不管什么老规矩了,我是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说起来是家珍要我去的,我自己也想着要常去看看他们。我往城里跑得这么勤快,跟年轻时一样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
去的时候,我就在自留地里割上几棵青菜,放在篮子里提着,穿上家珍给我做的新布鞋。我割菜时鞋上沾了点泥,家珍就叫住我,要我把泥擦掉。我说:
“人都老了,还在乎什么鞋上有泥。”
家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干净一些。”
这倒也是,家珍病了那么多年,在床上下不了地,头发每天都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我穿得干干净净走出村口,村里人见我提着青菜,就问:
“又去看凤霞?”
我点点头:“是啊。”
他们说:“你老这么去,那偏头女婿不赶你走?”
我说:“二喜才不会呢。”
二喜家的邻居都喜欢凤霞,我一去,他们就夸她,说她又勤快又聪明。扫地时连别人家的屋前也扫,一扫就扫半条街,邻居看到凤霞汗都出来了,走过去拍拍她,让她别扫了,她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里。
凤霞以前没学过织毛衣,我们家穷,谁也没穿过毛衣。凤霞看到邻居的女人坐在门前织毛衣,手穿来插去的,心里喜欢她就搬着把凳子坐到跟前看,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邻居家的女人看着凤霞这么喜欢,便手把手教她。这么一教可把她们吓一跳,凤霞一学就会,才三四天,凤霞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她们见了我就说:
“要是凤霞不聋不哑有多好。”
她们也在心里可怜凤霞。后来只要屋里的活一忙完,凤霞便坐到门前替她们织毛衣。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紧最密,这下可好了,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让凤霞替她们织。凤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里高兴。毛衣织成了给人家,她们向她跷跷大拇指,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
我一进城,邻居家的女人就过来挨个告诉我,凤霞这儿好,那儿好,我听到的全是好话,听得我眼睛都红了,我说:
“城里人就是好,在村里是难得听到说我凤霞好。”
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凤霞,二喜又疼爱她,我心里高兴啊。回到家里,家珍总是埋怨我去得太久。这也是,家珍一个人在家里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说些凤霞的新鲜事,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心里当然要焦急。我说:
“一见了凤霞就忘了时间。”
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坐在床边说半晌,凤霞屋里屋外的事,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家珍给她做的鞋穿破了没有。家珍什么都知道,她是没完没了地问,我也没完没了地说,说得我嘴里都没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过我,问我:
“还有什么忘了说了?”
一说说到天黑,村里人都差不多要上床睡觉了,我们都还没吃饭,我说:
“我得煮吃的了。”
家珍拉住我,求我:
“你再给我说说凤霞。”
其实我也愿意多说说凤霞,跟家珍说我还嫌不够,到田里干活时,我又跟村里人说了,说凤霞又聪明又勤快,在城里怎么好,怎么招人喜爱,毛衣织得比谁都快。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对我说:
“福贵,你是老昏了头,城里人心眼坏着呢,凤霞整天给别人家干活还不累死。”
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们说:“凤霞替她们织毛衣,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送了吗?”
村里人心眼就是小,尽想些捡便宜的事。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
“二喜,你去买两斤毛线来,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
二喜听后笑笑,没做声。二喜是实在人,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钱花多了,欠下了债。到了私下里,他悄悄对我说:
“爹,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闹越凶,满街都是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都是些懒汉,新的贴上去时也不把旧的撕掉,越贴越厚,那墙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来。连凤霞、二喜他们屋门上都贴了标语,屋里脸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每次进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
“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
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他不出去,别人找上门来了。那天我们都在田里干活,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队长也在田里,看到他们走来,当时脖子就缩了缩,提心吊胆地问我:
“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那女的朝我们喊:
“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没有大字报?队长呢?队长是谁?”
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跑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红卫兵小将同志。”
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
“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
队长说:“有标语,有两条标语呢,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她在我们队长面前神气活现,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过队长了。她对几个提着油漆桶的红卫兵说:
“去刷上标语。”
那几个红卫兵就朝村里的房子跑去,去刷标语了。领头的女孩对队长说:
“让全村人集合。”
队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拼命吹,在别的田里干活的人赶紧跑了过来。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对我们喊:
“你们这里的地主是谁?”
大伙一听这话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队长说:
“地主解放初就毙掉了。”
她又问:“有没有富农?”
队长说:“富农有一个,前年归西了。”
她看看队长,对我们大伙喊:
“那走资派有没有?”
队长赔着笑脸说:
“这村里是小地方,哪有走资派?”
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队长的鼻子上了,她问:
“你是什么?”
队长吓得连声说:
“我是队长,是队长。”
谁知道她大喊一声:
“你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队长吓坏了,连连摆手说:
“不是,不是,我没走。”
那女的没理他,朝我们喊:
“他对你们进行白色统治,他欺压你们,你们要起来反抗,要砸断他的狗腿。”
村里人都看傻了,平日里队长可神气了,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从没人觉得队长说得不对。如今队长被这群城里来的孩子折腾得腰都弯下去了,他连连求饶,我们都说不出口的话他也说了。队长求了一会,转身对我们喊:
“你们出来说说呀,我没欺压你们。”
大伙看看队长,又看看那些红卫兵,三三两两地说:
“队长没有欺压我们,他是个好人。”
那个女的皱着眉看我们,说:
“不可救药。”
说完她朝几个红卫兵挥挥手:
“把他押走。”
两个红卫兵走过去抓住队长的胳膊。队长伸直了脖子喊:
“我不进城,乡亲们哪,救救我,我不能进城,进城就是进棺材。”
队长再喊也没用,被他们把胳膊扭到后面,弯着身体押走了。大伙看着他们喊着口号杀气腾腾地走去,谁也没上去阻拦,没人有这个胆量。
队长这么一去,大伙都觉得凶多吉少,城里那地方乱着呢,就算队长保住命,也得缺条胳膊少条腿的。谁知没出三天,队长就回来了,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在那条路上晃晃悠悠地走来。在地里的人赶紧迎上去,叫他:
“队长。”
队长眼皮抬了抬,看看大伙,什么话没说,一直走回自己家,呼呼地睡了两天。到了第三天,队长扛着把锄头下到田里,脸上的肿消了很多,大伙围上去问这问那,问他身上还疼不疼,他摇摇头说:
“疼倒没什么,不让我睡觉,他娘的比疼还难受。”
说着队长掉出眼泪,说:
“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护着儿子一样护着你们,轮到我倒霉了,谁也不来救我。”
队长说得我们大伙都不敢去看他。队长总还算好,被拉到城里只是吃了三天的拳脚。春生住在城里,可就更惨了。我还一直不知道春生也倒霉了,那天我进城去看凤霞,在街上看到一伙戴着各种纸帽子、胸前挂着牌牌的人被押着游街。起先我没怎么在意,等他们来到跟前,我吓了一跳,走在最前头的竟是春生。春生低着头,没看到我,从我身边走过去后,春生突然抬起头来喊:
“毛主席万岁。”
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冲上去对春生又打又踢,骂道:
“这是你喊的吗?他娘的走资派。”
春生被他们打倒在地,身体搁在那块木牌上,一只脚踢在他脑袋上,春生的脑袋像是被踢出个洞似的咚的一声响,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春生被打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打人的,在地上的春生像是一块死肉,任他们用脚去踢。再打下去还不把春生打死了,我上去拉住两个人的袖管,说:
“求你们别打了。”
他们用劲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摔到地上,他们说:
“你是什么人?”
我说:“求你们别打了。”
有个人指着春生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旧县长,是走资派。”
我说:“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春生。”
他们一说话,也就没再去打春生,喊着要春生爬起来。春生被打成那样了,怎么爬得起来,我就去扶他,春生认出了我,说:
“福贵,你快走开。”
那天我回到家里,坐在床边,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说了,家珍听了都低下头,我就说:
“当初你不该不让春生进屋。”
家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想的也和我一样。
过了一个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来了,他来时都深更半夜,我和家珍已经睡了,敲门把我们敲醒,我打开门借着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脸肿得都圆了,我说:
“春生,快进来。”
春生站在门外不肯进来,他问:
“嫂子还好吧?”
我就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
家珍坐在床上没有答应,我让春生进屋,家珍不开口,春生就不进来,他说:
“福贵,你出来一下。”
我回头又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来了。”
家珍还是没理我,我只好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到我家屋前那棵树下,对我说:
“福贵,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问:“你要去哪里?”
他咬着牙齿狠狠地说:
“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说:
“春生,你别糊涂,你还有女人和儿子呢。”
一听这话,春生哭了,他说:
“福贵,我每天都被他们吊起来打。”
说着他把手伸过来:
“你摸摸我的手。”
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样,烫得吓人,我问他:
“疼不疼?”
他摇摇头:“不觉得了。”
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说道:
“春生,你先坐下。”
我对他说:“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我又说:“你的命是爹娘给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问问他们。”
春生抹了抹眼泪说:
“我爹娘早死了。”
我说:“那你更该好好活着,你想想,你走南闯北打了那么多仗,你活下来容易吗?”
那天我和春生说了很多话,家珍坐在屋里床上全听进去了。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了,他站起来说要走了,这时家珍在里面喊:
“春生。”
我们两个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声,春生才答应。我们走到门口,家珍在床上说:
“春生,你要活着。”
春生点了点头。家珍在里面哭了,她说:
“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
春生站了一会说:
“我知道了。”
我把春生送到村口,春生让我站住,别送了,我就站在村口,看着春生走去。春生都被打瘸了,他低着头走得很吃力。我又放心不下,对他喊:
“春生,你要答应我活着。”
春生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
“我答应你。”
春生后来还是没有做到,一个多月后,我听说城里的刘县长上吊死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我把这话对家珍说了,家珍听后难受了一天,到了夜里她说:
“其实有庆的死不能怪春生。”
到了田里的活一忙,我就不能常常进城去看凤霞了。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村里人在一起干活,我用不着焦急。只是家珍还是下不了床,我起早摸黑,既不能误了田里的活,又不能让家珍饿着,人实在是累。年纪大了,要是年轻他二十岁,睡上一觉就会没事,到了那个年纪,人累了睡上几觉也补不回来,干活时手臂都抬不起来,我混在村里人中间,每天只是装装样子,他们也都知道我的难处,谁也不来说我。
农忙时凤霞来住了几天,替我做饭烧水,侍候家珍,我轻松了很多。可是想想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凤霞早就是二喜的人了,不能在家里待得太久。我和家珍商量了一下,怎么也得让凤霞回去了,就把凤霞赶走了。我是用手一推一推把她推出村口的,村里人见了嘻嘻笑,说没见过像我这样的爹。我听了也嘻嘻笑,心想村里谁家的女儿也没像凤霞对她爹娘这么好,我说:
“凤霞只有一个人,服侍了我和家珍,就服侍不了我的偏头女婿了。”
凤霞被我赶回城里,过了没多久又回来了,这次连偏头女婿也来了。两个人在远处拉着手走来,我很远就看到了他们,不用看二喜的偏脑袋,就看拉着手我也知道是谁了。二喜提着一瓶黄酒,咧着嘴笑个不停。凤霞手里挎着个小竹篮子,也像二喜一样笑。我想是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到了家里,二喜把门关上,说:
“爹,娘,凤霞有啦。”
凤霞有孩子了,我和家珍嘴一咧也都笑了。我们四个人笑了半晌,二喜才想起来手里的黄酒,走到床边将酒放在小方桌上,凤霞从篮里拿出碗豆子。我说:
“都到床上去,都到床上去。”
凤霞坐到家珍身旁,我拿了四只碗和二喜坐一头。二喜给我倒满了酒,给家珍也倒满,又去给凤霞倒,凤霞捏住酒瓶连连摇头,二喜说:
“今天你也喝。”
凤霞像是听懂了二喜的话,不再摇头。我们端起了碗,凤霞喝了一口皱皱眉,去看家珍,家珍也在皱眉,她抿着嘴笑了。我和二喜都是一口把酒喝干,一碗酒下肚,二喜的眼泪掉了出来,他说:
“爹,娘,我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
一听这话,家珍眼睛马上就湿了。看着家珍的样子,我眼泪也下来了,我说:
“我也想不到,先前最怕的就是我和家珍死了凤霞怎么办,你娶了凤霞,我们心就定了,有了孩子更好了,凤霞以后死了也有人收作。”
凤霞看到我们哭,也眼泪汪汪的。家珍哭着说:
“要是有庆活着就好了,他是凤霞带大的,他和凤霞亲着呢,有庆看不到今天了。”
二喜哭得更凶了,他说:
“要是我爹娘还活着就好了,我娘死的时候捏住我的手不肯放。”
四个人越哭越伤心,哭了一阵,二喜又笑了,他指指那碗豆子说:
“爹,娘,你们吃豆子,是凤霞做的。”
我说:“我吃,我吃,家珍,你吃。”
我和家珍看来看去,两个人都笑了,我们马上就会有外孙了。那天四个人哭哭笑笑,一直到天黑,二喜和凤霞才回去。
凤霞有了孩子,二喜就更疼爱她。到了夏天,屋里蚊子多,又没有蚊帐,天一黑二喜便躺到床上去喂蚊子,让凤霞在外面坐着乘凉,等把屋里的蚊子喂饱,不再咬人了,才让凤霞进去睡。有几次凤霞进去看他,他就焦急,一把将凤霞推出去。这都是二喜家的邻居告诉我的,她们对二喜说:
“你去买顶蚊帐。”
二喜笑笑不做声,瞅空儿才对我说:
“债不还清,我心里不踏实。”
看着二喜身上被蚊子咬得到处都是红点,我也心疼,我说:
“你别这样。”
二喜说:“我一个人,蚊子多咬几口捡不了什么便宜,凤霞可是两个人啊。”
凤霞是在冬天里生孩子的,那天雪下得很大,窗户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凤霞进了产房一夜都没出来,我和二喜在外面越等越怕,一有医生出来,就上去问,知道还在生,便有些放心。到天快亮时,二喜说:
“爹,你先去睡吧。”
我摇摇头说:“心悬着睡不着。”
二喜劝我:“两个人不能绑在一起,凤霞生完了孩子还得有人照应。”
我想想二喜说得也对,就说:
“二喜,你先去睡。”
两个人推来推去,谁也没睡。到天完全亮了,凤霞还没出来,我们又怕了,比凤霞晚进去的女人都生完孩子出来了。我和二喜哪还坐得住,凑到门口去听里面的声音,听到有女人在叫唤,我们才放心。二喜说:
“苦了凤霞了。”
过了一会,我觉得不对,凤霞是哑巴,不会叫唤的,这么对二喜说,二喜的脸一下子白了,他跑到产房门口拼命喊:
“凤霞,凤霞。”
里面出来个医生朝二喜喊道:
“你叫什么,出去。”
二喜呜呜地哭了,他说:
“我女人怎么还没出来。”
旁边有人对我们说:
“生孩子有快的,也有慢的。”
我看看二喜,二喜看看我,想想可能是这样,就坐下来再等着,心里还是咚咚乱跳。没多久,出来一个医生问我们:
“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她这么一问,把我们问傻了,她又说:
“喂,问你们呢。”
二喜扑通跪在了她跟前,哭着喊:
“医生,救救凤霞,我要凤霞。”
二喜在地上哇哇地哭,我把他扶起来,劝他别这样,这样伤身体,我说:
“只要凤霞没事就好了,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二喜呜呜地说:
“我儿子没了。”
我也没了外孙,我脑袋一低也呜呜地哭了。到了中午,里面有医生出来说:
“生啦,是儿子。”
二喜一听急了,跳起来叫道:
“我没要小的。”
医生说:“大的也没事。”
凤霞也没事,我眼前就晕晕乎乎了,年纪一大,身体折腾不起啊。二喜高兴坏了,他坐在我旁边身体直抖,那是笑得太厉害了。我对二喜说:
“现在心放下了,能睡觉了,过会再来替你。”
谁料到我一走凤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几分钟,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还拖着氧气瓶。凤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我的一双儿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凤霞死后躺到了那间小屋里,我去看她一见到那间屋子就走不进去了,十多年前有庆也是死在这里的。我站在雪里听着二喜在里面一遍遍叫着凤霞,心里疼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飘着落下来,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门,只听到二喜在里面又哭又喊,我就叫二喜,叫了好几声,二喜才在里面答应一声,他走到门口,对我说:
“我要大的,他们给了我小的。”
我说:“我们回家吧,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有庆死在这里,凤霞也死在这里。二喜,我们回家吧。”
二喜听了我的话,把凤霞背在身后,我们三个人往家走。
那时候天黑了,街上全是雪,人都见不到,西北风呼呼吹来,雪花打在我们脸上,像是沙子一样。二喜哭得声音都哑了,走一段他说:
“爹,我走不动了。”
我让他把凤霞给我,他不肯,又走了几步他蹲了下去,说:
“爹,我腰疼得不行了。”
那是哭的,把腰哭疼了。回到了家里,二喜把凤霞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盯着凤霞看,二喜的身体都缩成一团了。我不用看他,就是去看他和凤霞在墙上的影子,也让我难受得看不下去。那两个影子又黑又大,一个躺着,一个像是跪着,都是一动不动,只有二喜的眼泪在动,让我看到一颗一颗大黑点在两个人影中间滑着。我就跑到灶间,去烧些水,让二喜喝了暖暖身体,等我烧开了水端过去时,灯熄了,二喜和凤霞睡了。
那晚上我在二喜他们灶间坐到天亮,外面的风呼呼地响着,有一阵子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门窗上沙沙乱响。二喜和凤霞睡在里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寒风从门缝冷飕飕地钻进来,吹得我两个膝盖又冷又疼,我心里就跟结了冰似的一阵阵发麻,我的一双儿女就这样都去了,到了那种时候想哭都没有了眼泪。我想想家珍那时还睁着眼睛等我回去报信,我出来时她一遍一遍嘱咐我,等凤霞一生下来赶紧回去告诉她是男还是女。凤霞一死,让我怎么回去对她说?
有庆死时,家珍差点也一起去了,如今凤霞又死到她前面,做娘的心里怎么受得住。第二天,二喜背着凤霞,跟着我回到家里。那时还下着雪,凤霞身上像是盖了棉花似的差不多全白了。一进屋,看到家珍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脑袋靠在墙上,我就知道她心里明白凤霞出事了,我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回家了。我的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二喜本来已经不哭了,一看到家珍又呜呜地哭起来,他嘴里叫着:
“娘,娘……”
家珍的脑袋动了动,离开了墙壁,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二喜背脊上的凤霞。我帮着二喜把凤霞放到床上,家珍的脑袋就低下来去看凤霞,那双眼睛定定的,像是快从眼眶里突出来了。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是这么一副样子,她一颗泪水都没掉出来,只是看着凤霞,手在凤霞脸上和头发上摸着。二喜哭得蹲了下去,脑袋靠在床沿上。我站在一旁看着家珍,心里不知道她接下去会怎么样。那天家珍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偶尔地摇了摇头。凤霞身上的雪慢慢融化了以后,整张床上都湿淋淋了。
凤霞和有庆埋在了一起。那时雪停住了,阳光从天上照下来,西北风刮得更凶了,呼呼直响,差不多盖住了树叶的响声。埋了凤霞,我和二喜抱着锄头铲子站在那里,风把我们两个人吹得都快站不住了。满地都是雪,在阳光下面白晃晃刺得眼睛疼,只有凤霞的坟上没有雪,看着这湿漉漉的泥土,我和二喜谁也抬不动脚走开。二喜指指紧挨着的一块空地说:
“爹,我死了埋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对二喜说:
“这块就留给我吧,我怎么也会死在你前面的。”
埋掉了凤霞,孩子也可以从医院里抱出来了。二喜抱着他儿子走了十多里路来我家,把孩子放在床上。那孩子睁开眼睛时皱着眉,两个眼珠子瞟来瞟去,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看着孩子这副模样,我和二喜都笑了。家珍是一点都没笑,她眼睛定定地看着孩子,手指放在他脸旁,家珍当初的神态和看死去的凤霞一模一样,我当时心里七上八下的,家珍的模样吓住了我,我不知道家珍是怎么了。后来二喜抬起脸来,一看到家珍他立刻不笑了,垂着手臂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才好。过了很久,二喜才轻声对我说:
“爹,你给孩子取个名字。”
家珍那时开口说话了,她声音沙哑地说:
“这孩子生下来没有了娘,就叫他苦根吧。”
凤霞死后不到三个月,家珍也死了。家珍死前的那些日子,常对我说:
“福贵,有庆、凤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会亲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显得很安心。那时候她已经没力气坐起来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耳朵还很灵,我收工回家推开门,她就会睁开眼睛,嘴巴一动一动,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话,那几天她特别爱说话,我就坐在床上,把脸凑下去听她说,那声音轻得跟心跳似的。人啊,活着时受了再多的苦,到了快死的时候也会想个法子来宽慰自己,家珍到那时也想通了,她一遍一遍地对我说:
“这辈子也快过完了,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心满意足,我为你生了一双儿女,也算是报答你了,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
家珍说到下辈子还要做我的女人,我的眼泪就掉了出来,掉到了她脸上。她眼睛眨了两下微微笑了,她说:
“凤霞、有庆都死在我前头,我心也定了,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怎么说我也是做娘的女人,两个孩子活着时都孝顺我,做人能做成这样我该知足了。”
她说我:“你还得好好活下去,还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实也是自己的儿子了,苦根长大了会和有庆一样对你好,会孝顺你的。”
家珍是在中午死的。我收工回家,她眼睛睁了睁,我凑过去没听到她说话,就到灶间给她熬了碗粥。等我将粥端过去在床前坐下时,闭着眼睛的家珍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想不到她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心里吃了一惊,悄悄抽了抽,抽不出来,我赶紧把粥放在一把凳子上,腾出手摸摸她的额头,还暖和着,我才有些放心。家珍像是睡着一样,脸看上去安安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难受来。谁知没一会,家珍捏住我的手凉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地凉下去,那时候她的两条腿也凉了,她全身都凉了,只有胸口还有一块地方暖和着,我的手贴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热气像是从我手指缝里一点一点漏了出来。她捏住我的手后来一松,就瘫在了我的胳膊上。
“家珍死得很好。”福贵说。那个时候下午即将过去了,在田里干活的人开始三三两两走上田埂,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上,不再那么耀眼,变成了通红一轮,涂在一片红光闪闪的云层上。
福贵微笑地看着我,西落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精神。他说: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
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老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四周的人离开后的田野,呈现了舒展的姿态,看上去是那么的广阔,无边无际,在夕阳之中如同水一样泛出片片光芒。福贵的两只手搁在自己腿上,眼睛眯缝着看我,他还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讲述还没有结束。我心想趁他站起来之前,让他把一切都说完吧。我就问:
“苦根现在有多大了?”
福贵的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凉,还是欣慰。他的目光从我头发上飘过去,往远处看了看,然后说:
“要是按年头算,苦根今年该有十七岁了。”
家珍死后,我就只有二喜和苦根了。二喜花钱请人做了个背篼,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了,二喜干活时也就更累,他干搬运活,拉满满一车货物,还得背着苦根,呼哧呼哧的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身上还背着个包裹,里面塞着苦根的尿布,有时天气阴沉,尿布没干,又没换的,只好在板车上绑三根竹竿,两根竖着,一根横着,上面晾着尿布。城里的人见了都笑他,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伙伴都知道他苦,见到有人笑话二喜,就骂道:
“你他娘的再笑?再笑就让你哭。”
苦根在背篼里一哭,二喜听哭声就知道是饿了,还是撒尿了,他对我说:
“哭的声音长是饿了,哭的声音短是屁股那地方难受了。”
也真是,苦根拉屎撒尿后哭起来嗯嗯的,起先还觉得他是在笑。这么小的人就知道哭得不一样。那是心疼他爹,一下子就告诉他爹他想干什么,二喜也用不着来回折腾了。
苦根饿了,二喜就放下板车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递上一毛钱轻声说:
“求你喂他几口。”
二喜不像别人家孩子的爹,是看着孩子长大。二喜觉得苦根背在身上又沉了一些,他就知道苦根又大了一些。做爹的心里自然高兴,他对我说:
“苦根又沉了。”
我进城去看他们,常看到二喜拉着板车,汗淋淋地走在街上,苦根在他的背篼里小脑袋吊在外面一摇一摇的。我看二喜太累,劝他把苦根给我,带到乡下去。二喜不答应,他说:
“爹,我离不了苦根。”
好在苦根很快大起来,苦根能走路了,二喜也轻松了一些,他装卸时让苦根在一旁玩,拉起板车就把苦根放到车上。苦根大一些后也知道我是谁了,他常常听到二喜叫我爹,便记住了。我每次进城去看他们,坐在板车里的苦根一看到我,马上尖声叫起来,他朝二喜喊:
“爹,你爹来了。”
这孩子还在他爹背篼里时,就会骂人了,生气时小嘴巴噼噼啪啪,脸蛋涨得通红,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看到唾沫从他嘴里飞出来,只有二喜知道,二喜告诉我:
“他在骂人呢。”
苦根会走路会说几句话后,就更精了,一看到别的孩子手里有什么好玩的,嘻嘻笑着拼命招手,说:
“来,来,来。”
别的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伸手便要去抢人家手里的东西,人家不给他,他就翻脸,气冲冲地赶人家走,说:
“走,走,走。”
没了凤霞,二喜是再也没有回过魂来,他本来说话不多,凤霞一死,他话就更少了,人家说什么,他嗯一下算是也说了,只有见到我才多说几句。苦根成了我们的命根子,他越往大里长,便越像凤霞,越是像凤霞,也就越让我们看了心里难受。二喜有时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出来,我这个做丈人的便劝他:
“凤霞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能忘就忘掉她吧。”
那时苦根有三岁了,这孩子坐在凳子上摇晃着两条腿,正使劲在听我们说话,眼睛睁得很圆。二喜歪着脑袋想什么,过了一会才说:
“我只有这点想想凤霞的福分。”
后来我要回村里去,二喜也要去干活了,我们一起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二喜贴着墙壁走起来,歪着脑袋走得飞快,像是怕人认出他来似的,苦根被他拉着,走得跌跌撞撞,身体都斜了。我也不好说他,我知道二喜是没有了凤霞才这样的。邻居家的人见了便朝二喜喊:
“你走慢点,苦根要跌倒啦。”
二喜嗯了一下,还是飞快地往前走。苦根被他爹拉着,身体歪来歪去,眼睛却骨碌骨碌地转来转去。到了转弯的地方,我对二喜说:
“二喜,我回去啦。”
二喜这才站住,翘了翘肩膀看我。我对苦根说:
“苦根,我回去了。”
苦根朝我挥挥手尖声说:
“你走吧。”
我只要一闲下来就往城里去,我在家里待不住,苦根和二喜在城里,我总觉得城里才像是我的家,回到村里孤零零一人心里不踏实。有几次我把苦根带到村里住,苦根倒没什么,高兴得满村跑,让我帮他去捉树上的麻雀,我说我怎么捉呀,这孩子手往上指了指说:
“你爬上去。”
我说:“我会摔死的,你不要我的命了?”
他说:“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麻雀。”
苦根在村里过得挺自在,只是苦了二喜,二喜是一天不见苦根就受不了,每天干完了活,累得人都没力气了,还要走十多里路来看苦根,第二天一早起床又进城去干活了。我想想这样不是个办法,往后天黑前就把苦根送回去。家珍一死,我也就没有了牵挂,到了城里,二喜说:
“爹,你就住下吧。”
我便在城里住上几天。我要是那么住下去,二喜心里也愿意,他常说家里有三代人总比两代人好,可我不能让二喜养着,我手脚还算利索,能挣钱,我和二喜两个人挣钱,苦根的日子过起来就阔气多了。
这样的日子过到苦根四岁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两排水泥板夹死的。干搬运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伤,可丢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们几个人往板车上装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面,吊车吊起四块水泥板,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竟然往二喜那边去了,谁都没看到二喜在里面,只听他突然大喊一声:
“苦根。”
二喜的伙伴告诉我,那一声喊把他们全吓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这么大的声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他们看到二喜时,我的偏头女婿已经死了,身体贴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脚和脑袋,身上全给挤扁了,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血肉跟糨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们说二喜死的时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张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儿子。
苦根就在不远处的池塘旁,往水里扔石子,他听到爹临死前的喊叫,便扭过头去叫:
“叫我干什么?”
他等了一会,没听到爹继续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医院里,知道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
“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他回头答应了一声:
“知道啦。”
就再没理睬人家,继续往水里扔石子。
那时候我在田里,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人跑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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