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帆堂内母子裂，信收挽情为大业

次日午后，李正怡进郑贵妃的明帆堂时，圣上正在和郑贵妃、李梦华说话。

        李正怡直接对着郑贵妃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才直起身子说：“一别三年，儿子对阿娘挂念的厉害。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如今回京还请阿娘责罚。”

        郑贵妃倚着软枕在软榻上想下来扶他，被圣上拦住了。

        圣上想拉李正怡起来时，李梦华早已扑过去抱住李正怡，喊了声“二哥”之后就哭得说不出话。

        圣上有些讪讪收回手，郑贵妃喊了一声：“芳奴。”李梦华还流着眼泪，就立刻站回原位。

        一旁的孙总管说：“陛下，该回去看奏折了。”

        圣上起身给郑贵妃掖了掖被子：“既如此，朕就先回去了，你们母子三人说说体己话，二郎记着注意点你阿娘的身子。”

        李正怡起身行礼，跪送圣上离开：“是，儿恭送陛下。”圣上出了正门，李正怡和郑贵妃对视一眼，郑贵妃道：“芳奴，阿娘和兄长有话要说，你先去偏殿等着。”

        李梦华早已不是无知小儿，与其瞒着掖着不告诉她，不如大大方方挑明有事要商议。

        等李梦华抹着眼泪去了偏殿，李正怡再次跪下叩头道：“贵妃。”

        郑贵妃也不装气若游丝了，掀开锦被冲到李正怡身前，眯着一双眼睛看李正怡。

        李正怡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此刻咬着牙，“怎么？你长大了，连阿娘也不认了？当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啊。”

        李正怡真怕她把牙咬碎，垂下眼说：“不敢，儿失礼了，请阿娘责罚。”

        郑贵妃稍稍平了气，起身坐回榻上，端起茶碗恢复了贵妃气度：“那个孩子现在养在二郎府上？”

        李正怡闻言抬起头直直盯着郑贵妃：“贵妃不是都知道的吗？”郑贵妃又咬起一口牙，把手中茶碗直直砸向李正怡：“你把我的人杀了吧？自从那徐菱歌死后，我就再没了你的消息，你说！”

        她又冲过来，掐住李正怡的脖子，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来：“这些天你都干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说啊！你凭什么不让我知道！你是我生的！”

        茶碗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李正怡被茶水泼了一脸，又被郑贵妃掐着脖子，明明狼狈之极，他却就这么直直盯着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他的阿娘。

        大约从李正怡第三次险些丧命于旁人手下，郑贵妃就开始变得不正常，她开始控制李正怡的吃穿，不许李正怡乱跑，李正怡只能按她的想法做事，稍有不慎就会被打。

        一次他因为一些小事晚了半点时间回明帆堂，她就边掐住他背上的肉，边哭着说：“你上哪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去哪了？”

        李正怡当时不过六岁，他想说我已经让人回来通报了。

        可郑贵妃的手劲很大，掐的他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听见她问：“还敢不敢了？”他哭着说：“阿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阿娘饶了我吧。”

        郑贵妃这才收了手，把他抱在怀里，一叠声的说：“好孩子、好孩子、好孩子！”

        “看我！看我！”郑贵妃松开他的脖子，揪住他的两个耳朵：“我不许你想别的！不许！”

        李正怡终于得了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他大口喘着粗气，用手包住郑贵妃两只手，安抚她：“好，阿娘、我、我不想别的……”

        郑贵妃听到这声阿娘，猛地把他抱入怀里，嘴里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

        李正怡一直觉得“阿娘”这个词有不同寻常的力量，对郑贵妃有着非凡的作用，让她可以从一个歇斯底里的泼妇，变成一个使孩子为珍宝的女人。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喃喃自语、一遍遍重复着：“好孩子、好孩子。”就像多年前，因担心、焦急到失去理智的她一样，这么多年，她还是把自己当成孩子，牵念自己、挂念自己。

        她到底是我的阿娘啊……李正怡这样想。

        李正怡任她抱住自己，直到她不在自言自语、浑身发抖，郑贵妃推开李正怡重新坐回软榻上。

        李正怡起身重新拿了一只茶碗，给她倒茶：“阿娘方才大声说话了，喝些水润润喉咙吧。郑贵妃抿了几口才放下茶盏说：“我最近身子不大好。”

        李正怡跪在她身前，将头放在她膝上：“儿愿以婚事为阿娘冲喜，希望阿娘早日康复。只是儿刚回长安不久，劳烦阿娘替儿操心。”

        郑贵妃听完满意地笑了：“自然，陛下说二郎马上要去大理寺了，我给二郎准备了一套衣服，二郎拿回去试试，不合身就尽快改。”

        她边说边用冰凉的手一下、一下抚着李正怡的脖颈，像在给刀开刃一样刮着他的脖子。

        李正怡闭上眼：“是，儿知道了，方才心疼孩子，让阿娘生气了，请阿娘责罚。”郑贵妃用手抠他的后颈：“我知道他一出生便没了娘，所以才想让二郎早点成婚。”

        “二郎这么乖，”她狠狠掐一下李正怡：“我怎么会怪二郎呢！”见李正怡毫无反应，郑贵妃才又笑了：“既然是二郎的儿子，断然没有藏着不见人的道理，什么时候带进来让阿娘看看。”

        “是。”

        陪着郑贵妃说了好一阵话，李正怡这才去见了李梦华，她看着他脸上和脖颈上青紫一片，连耳朵都被抓红了，小心翼翼给伤处涂药，满眼心疼。

        “二哥……疼吗？”“不疼，不碍事的。”李正怡眼神温柔，他许久没见芳奴了。

        “芳奴受苦了，长高了，也懂事了，好几年不见我，想不想我？”“想的，”李梦华泪又流出来了：“二哥以后还走吗？”

        “不走了，二哥原本想留在宋州，把你也接去的，”李正怡也掉了颗泪，“可惜宋州没有那个人了，没有了……”

        “二哥，是因为你娶了小嫂嫂，阿娘才打你的吗？”李梦华小声问。

        “是。”默了片刻，李正怡才出声，随即又笑道：“不干你的事，芳奴，你先不要急着操心这些。”

        “我走了之后，那两年，阿娘有没有打你？”“她管着我，只要我听话，不违背她，就不打我。”

        “那就好，芳奴，你要体谅阿娘，阿娘也不愿如此的。”李正怡不知道自己是在劝解李梦华，还是在劝他自己。

        “如果可以，阿娘肯定不会对你我动辄打骂的，你别恨她，千万别恨她。”

        “她也不想这样管着我们的，实在是她害怕，害怕咱们被谁害死，她是担心咱们。”李正怡说不出来了。

        因为担心，就要控制自己的一言一行，这样的担心，真的是好的吗？因为担心，就要害死别人，不能怪她的话，怪谁呢？

        李梦华连连应下：“嗯，我会的，我知道阿娘不容易。”

        “这一年，十六宅有人欺负你吗？”李正怡摸了摸她的头，李梦华略一低头，躲闪眼神：“并无，一切都好。”

        “我会常来看你的，等再过两年，二哥就接你出宫，好吗？”“二哥此言当真？”李梦华眼里闪着亮光。

        李正怡重重点头：“绝不骗你！”“好，那我等二哥接我出宫。”李梦华点头，眼里不由自以噙泪。

        回到府上，李正怡给留在边关的二舅郑平水写信，告知他，阿娘已经无事了，请他安心，待明年回京，让他见李知归。

        让燕三把信送到赵家，由赵观平寄去边关，燕五捧几封信道：“主子，这是今日有人送来的信，请您过目。”

        李正怡启信，一共六封信，陆明石、温笑方、段秋明、陆家白、姜怀渊还有薛自柳。

        李正怡先拆了薛自柳的信，果然是为了正事：……私盐事细末不详，待殿下任大理寺卿后，上禀最佳……

        其余五封内容大同小异，都是邀他小酌。

        李正怡总要等到脸上伤痕不显，才能出门见人，先一一回了信，态度谦虚，语气诚恳，言明自己这几天要料理琐事，待有空闲，一定第一时间拜会。

        他的伤不重，只是后颈和脖子有几道伤痕，耳朵第二天就消了肿，等到过了三四日就能出门见人了。

        赵观平无意间瞥到李正怡脖子后有淤痕，还意味深长的问他：“怎么冬日里还闹起了猫？”

        李正怡语气淡淡：“自然不比平郎守身如玉，房里连个暖房丫鬟都没有。”直噎得赵观平说不出话，片刻后才发觉这是郑贵妃抓出来的。

        郑贵妃打自己这件事，李正怡只告诉了赵观平，旁人一概不知，因为他和赵观平约定了，彼此之间没有相互欺瞒。

        所以李正怡见郑党之前，先一步把事情来龙去脉告诉了赵观平。

        “所以二郎要先去见谁？”“他们这些人还要排个前后吗？一起见了就好。”

        想到那日的情景，李正怡叹口气道：“还是自己带出来的放心，我也该着手安排找两个顺手的人了。”大舅的人，打压和历练都不好，要是他自己的人，一定要训得服帖听话，而且最重要的是忠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尽人散，其心不诚，如何成事？

        赵观平皱皱眉：“一定要有自己的人吗？二郎，我觉得如果你能处理好该办的事，陛下不会看不见你的。”

        “他眼里只有他的嫡子，哪里会有我这个庶出的位置？”

        李正怡抬手揉揉眼眶：“平郎，你不懂，大人他不待见我，我先前也是这样想的，但事情根本不是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陛下不看重我，甚至有些厌恶，虽然我也不知他为何厌恶我。”

        “所以你一定要有自己的人？”赵观平捏紧手心，李正怡点点头：“一人力微，有人帮我总是好的，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以后你还是我最好的知己。”

        李正怡知道，其实赵观平有点脾气，格外需要得到重视，他是害怕自己忽视了他，小孩子脾气，东西一定要牢牢捏在手里。

        果然赵观平面色稍霁，“那你记好了，不许食言！”李正怡拍拍他的肩：“不骗你。”还是跟原先一样，小孩儿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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