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狐狸精

方才李二那句话实在无礼，墨小垚琢磨着，饶是脾气再好的君子，也该要发作了……

        不料，这位御史大人居然心平气和地说了句：“还请阁下明言。”

        ……这是怎样的好涵养，墨小垚深深地诧异了，不自觉竖起耳朵。

        与此同时，她筷子并不歇着，嘴也没闲下来——话说这五香熏鱼盐确凿放重了些，难怪方才李二咬了一口便将剩下大半块直接丢掉了。

        但她到底不舍得浪费，一边细细地嚼，一边听李二说：“照你说，条例出自刑部吏部，也经陛下首肯，所以……朝廷养你们这些台官何用？”

        一针见血。

        “柳大人，听说御史台正堂里裱着一幅字，乃总宪大人孟奭亲笔所题，不知上头写的什么。”

        袖里藏刀。

        柳文臻正色，道：“殿陛之前，敢与天子争是非。”

        自投罗网。

        李二笑了笑，那笑很刺耳：“孟总宪这幅字，原不过是个摆设。”

        杀人诛心。

        柳文臻神情紧绷，抿着唇无言以对。

        “以流官管固吏，说得不客气些，本就强人所难，但也并不是全然不可行。流官势单力薄，要与盘根错节的固吏顽强周旋，而不至于进退失据，其中最不可或缺的……柳大人，你觉得，会是什么？”李二循循善诱，“是御史们的唇枪舌剑，还是部内冷冰冰的处分条文？”

        柳文臻默了默，缓缓道：“朝廷要给出姿态。”他看向李二，“让固吏看到，流官的身后，是支撑着他们的朝廷。”

        如此，方能赋予流官以威慑力，不至于反受挟制，落得进退维谷，甚至于为虎作伥的境地。

        “阁下的意思，柳某领略了。刑部和吏部定拟的条例，尤其关乎提牢的部分，柳某将重新审视纠劾并呈请陛下。”

        柳文臻略一思忖，说：“刑部大牢积弊已久，不知是否有法子，可从根源上杜绝弊患？”

        李二闻言挑了挑眉：“柳御史想刮骨去毒？”

        屋内炙热，李二此时觉得口干舌燥，抬手想倒酒，不料抓了把空……意识到酒壶刚让他自己给砸了，倏地一阵烦躁。

        “拿酒来。”他沉声道。

        柳文臻见状，起身要出去拿酒。

        这时，墨小垚别过脸，伸长胳膊朝侧后边李二的方向递过去——

        她手里那壶酒，是刚刚稳婆从桌上拨菜时顺手给她拿过来的，一口未喝。

        但刚递出手，墨小垚就后悔了。

        昨日在暗监，李二那避之唯恐不及的闪身猛然浮现在脑海里……

        他嫌弃自己，这一点，李二不加掩饰，墨小垚也心知肚明。

        是以，这壶酒递得实在没有眼色。

        她当机立断，正要收回手，动作却蓦地滞住——

        李二的余光捕捉到了她从身后递过来的酒壶，微微一愣，偏头接住了。

        这时墨小垚正好做了个往回收的动作，于是李二的手完全是下意识地，施了把力。

        他手掌大，猛地发力，将墨小垚来不及抽出的手严丝合缝困在了粗粝的指节下。

        且被他这股力一带，墨小垚整个身子跟着晃了晃，若非及时伸手扒住桌子，人恐怕就要仰面栽倒。

        “……”

        墨小垚和李二双双愣住。

        李二眸光微动，他微微偏头，只见墨小垚正无声面壁，一颗脑袋埋得很低，看不见脸，要不是手此刻正被自己抓着，她也许能一头扎进对面的墙缝里去。

        墨小垚回过神，又试探着抽了抽手，这回李二略松了力道。

        她紧跟着松了口气，重新抄起筷子，胡乱夹了个不知道什么往嘴里送。

        李二回身倒了杯酒，神情自若地对柳文臻说：“坐。”

        他不疾不徐饮着酒，话锋倏然一转：“有片池塘，飞鸿盘桓上空，鱼鳖沉潜塘底。飞鸿日日监视鱼鳖，提防着它们搅起烂泥，企图维持池塘的澄澈清明。于是，它昼夜不停地奋力鸣叫，以示震慑。然而，它从未想过一个问题：那些鱼鳖们，为何喜欢在烂泥里打滚？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不好么。”

        他点到即止，柳文臻若有所思，但思绪很飘渺，抓不着头绪。

        这时，墨小垚刚吃完最后一筷子辣咸菜，一不小心被辣椒呛到，嗓子难受，但她又不好大声咳嗽，于是只能克制地，小小声地不停清嗓子。

        李二注意到了她这边的动静，忽然说：“看来女土匪有话要说。”

        几乎瞬间把自己跟“女土匪”对号入座的墨小垚：“……”

        不用回头，她也能感到身后的视线。

        柳文臻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居然跟着说了句：“姑娘，但说无妨。”

        也许是屋子里太温暖，又或许是时隔这么久，终于吃上了口热饭，胃里格外踏实……墨小垚滴酒未沾，却觉得晕乎乎的，像是醉了。

        她犹豫了一下，捏了捏手中的筷子，又轻轻放下，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对面干燥的墙面上，墨小垚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

        “……鱼鳖喜欢在烂泥里打滚，是因为它们生在烂泥里，长在烂泥里，且一辈子都无法摆脱那滩烂泥。它们和飞鸿之间隔着的那一片水面，是毕生无法逾越的天堑。”

        室内霎时间陷入僵凝的沉寂，没有人出声打破，这个话题似乎就此终结了。

        李二垂眸，他放下酒杯，起身要走，脚下步子却又倏忽顿住——

        “可是，”墨小垚低低地开口，“飞鸿之上，还有青天。若青天想要池塘澄澈清明，想来不会吝啬，他会告诉鱼鳖：只要你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在不远的将来，定能长出羽翼，飞向天际。哪怕将来也许非常遥远，它们也会尽可能让自己干干净净的，毕竟，万一呢，万一——”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太傻了，和他们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墨小垚肩头默默耷拉下来，再没有出声。

        “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万一真的飞出去了，它们可不想叫旁人看见自己满身污泥。”柳文臻此时接过她的话头，温声道。

        “士有爵禄，则名重于利；吏无荣进，则利重于名。”柳文臻沉声，“胥吏无官品，不食禄，世代相袭，上进无门。唯有打破官与吏之间的壁垒，才有望从根源上解决积弊。”

        柳文臻说得头头是道，墨小垚听得云里雾里。

        其实他们在聊的那些，墨小垚大多听不懂。她也很清楚：一个囚犯，坐在这里同刑部的提牢和御史台的御史一起吃饭，实在不成体统。

        方才因为脑子一热而暂时消失的惶恐感此刻卷土重来，墨小垚垂在身侧的手虚握了握，拿起桌沿上搭着的帕子擦干净嘴，低头将面罩戴好，如坐针毡。

        她忽然感到身后灼灼的视线，疑惑回头，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瞳——

        对方却几乎立刻地，移开了目光。

        墨小垚眨眨眼，回身将碗沿上的筷子摆正，筷尖冲着墙面，规规矩矩架在饭碗正中央。

        里屋的床榻上，被衾叠作方方正正的豆腐块，一丝不苟地摆在床中心。

        ……

        新来的提牢为了大力贯彻刑部下达的“恤囚”方针，大张旗鼓地开始给囚犯们组织各种文体活动。

        比如，今天的主题是：大力出奇迹。

        光头女：“大家选一个代表。”

        英娘：“选什么选，必须是我啊！”说话间，一个手刀下去，当场劈碎了块瓦。

        红姐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挡住狱卒往这边张望的目光，笑得和蔼可亲：“损坏公物可不兴啊。”

        北监后头的那间瓦房最近正在修葺，她们这些天没少往那边添砖加瓦。

        英娘心虚地四下乱瞟。

        “奖，奖品是什么？”墨小垚蚊子哼哼般的声音传来。

        光头女：“烧鸡，一整只，按人头给。”

        话音刚落，一块青砖应声碎成两瓣。

        光头女：“……”

        英娘：“……”

        红姐：“……”

        三人不约而同地挪动脚步，默契地围起一道人墙，将青砖的尸体隔绝在了狱卒的视线之外。

        “九妹啊……干她们！”

        ……

        “为了响应上头的号召，我特地组织了这些，李大人，您觉得如何？”新提牢邀功般，问道。

        此时人群中传来一声尖锐的痛呼：有人掰手腕时手臂当场脱臼了。

        立在廊下的人面无表情：“搞得很好，下次别搞了。”

        “……”

        李二抱臂看着不远处如火如荼的掰手腕大赛，随口问道：“奖品是什么？”

        “烧鸡！一整只呢！”

        李二默了默，那沉默叫新提牢头皮莫名一紧。

        “考考你。”李二忽然开口说，“提牢守则第一百九十二条，是什么？”

        “为防止意外，凡是过于坚硬或者带骨头的吃食，一概不允许出现在犯人的餐饭中。”

        答得不假思索，一看就是做足了功课。

        李二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治你个明知故犯罪，不冤吧。”

        “……”

        他偏过头去，不再多言，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最终落在那个女囚身上。

        这个女土匪力气大得出奇，一连比下去好几个，看上去毫不费力。

        每赢一把，就扭头往斜后方有意无意地瞥上一眼，目光炯炯。

        李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那里放着张矮桌，上头用粗瓷盘子盛着只油汪汪的烧鸡。

        一看就很难吃，李二想。

        ……

        日近中天，大赛落下帷幕，女囚组这边，墨小垚一骑绝尘，以压倒性优势拔得头筹。

        而男囚那边，因为决赛环节两位选手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闹得很是难看，新提牢特别生气，一怒之下取消了他们的资格。

        墨小垚一行人无声围坐，寂静中，传来阵阵咽口水的声音。

        那日的风波之后，她们被转到了外监，手脚间的枷锁也都除去了，这会儿一个个随意地坐着，很有那么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只要不张嘴说话的话。

        “不是说按人头给么。”英娘咂咂嘴，不忿道，“我们活生生四个人，合着就一脑袋？！”

        四人围着的圈子中间，赫然摆着一盘烧鸡——就一盘。

        “你这脑袋，要不了多久就搬家了。”光头女讥讽道。

        英娘一噎，不服气地小声嘀咕：“都说了我上头有人，过不了多久就能保出去了……哼，你们等着瞧。”

        光头女冷冷剜她一眼，英娘打个寒战，干笑着伸手扯下只鸡腿，非常狗腿地递过去：“老大，吃腿。”

        然后扯下另一只，就要往自己嘴边送，送到一半顿住了。

        光头女的视线太强烈，盯得她头皮发麻。她抓着鸡腿的手在半空里硬生生打个转，朝红姐的方向递去：“长幼有序，红姐请。”

        红姐摆摆手，笑呵呵说：“鸡是九妹赢来的，这腿啊，该她吃。”

        墨小垚此时正眼巴巴地盯着英娘手里的鸡腿，听见红姐的话，抬眼跟她对上了视线。

        英娘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晃了晃神，哼道：“喏，拿着。”

        又哼哼了一句：“一双眼长得跟狐狸精似的……”

        墨小垚正要接过鸡腿，门外传来一阵响动：来送饭的稳婆蹲在地上，打开硕大的食盒，里头共三层，每层躺着只肥美的烧鸡，还冒着热气，香味横冲直撞，直往人鼻子里钻。

        这几只鸡，和她们正在瓜分的这只，显然不是一路的。

        墨小垚离门最近，这时鼻子微微动了动，半点没耽搁地起身迎了上去，脚下步子虽颠簸，却格外利索，俨然个灵活的瘸子。

        英娘抓着鸡腿的那只手，就这么被晾在了半空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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