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叫奶奶

和烧鸡一起送来的，还有碗乌黑浓稠的药汁。

        墨小垚端着药碗，许久没动作。

        英娘嫌弃地捏紧鼻子：“哎呦这味儿……你快赶紧地喝了吧，喘口气都是苦的。”

        这几日，稳婆送午饭时，总是雷打不动地把这药一起送来，说是墨小垚的，还说必须把碗底喝空了她才能回去交差。

        她大抵猜到了是谁送来的，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喝下去。

        就这么一连好几天，现在她一闻到这个药的味道，嘴里就开始反苦水。

        “怎么？”光头女似乎也受不了这药气，出声催促。

        墨小垚望着黑乎乎的药汁，低声嘟囔：“……太苦了。”

        前几日她可都是眼也不眨地，对着墙壁一仰脖子就干掉一碗，这会儿难得扭捏起来，英娘见了，登时幸灾乐祸起来：“咋地，搁这儿撒娇呢？该你吃的苦谁也替不了，矫情个什么劲儿，麻利点，喝了！”

        她正说着，墨小垚手里的药碗突然被人接了过去。

        光头女稳稳端着那药，划半个圈，往英娘鼻子底下一怼：“喝了。”

        英娘猝不及防，差点被那气味熏一跟头。

        她看一眼光头女，又看一眼墨小垚，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墨小垚愣了愣，她抬手——

        在碰到那碗之前，英娘却先她一步，劈手夺过，仰头一口气喝掉了。

        喝完将空碗往墨小垚怀里用力一摔，扭头吃鸡去了。

        ……

        片刻后，墨小垚抓着只鸡腿迟疑地向英娘走近。

        走至近前，又顿住，试探地将手里的鸡腿往对方跟前凑了凑，凑到一半，似是后悔，缓缓地又往回收。

        英娘正埋头啃她自己那只油腻腻的，烤得过老的烧鸡，没有要搭理墨小垚的意思——她余光察觉到对方正吭吭哧哧的靠近，那鸡腿的香味也甚是张狂。

        但是，她才不要领这小扫把星的情。

        英娘暗暗并且做好打算：等小扫把星把鸡腿递过来，她就一把打掉，然后怒吼一声让她滚蛋。

        可是，好半天过去了，那只鸡腿始终没有递到她跟前来。

        这货可真他娘的能磨蹭……

        英娘忍无可忍，索性跳过打掉鸡腿这一步，气势汹汹抬头，口中吼道：“滚一边去，小扫把星！”

        两双眼睛同时朝她看过来……

        ——尴尬的是，其中并没有墨小垚的。

        “……”

        墨小垚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回了墙角里，此刻正背对她们，面壁埋头吃着鸡腿——就是刚刚打算给英娘的那只。

        之所以临时变了卦，是因为墨小垚想通了：依英娘的暴脾气，八成会把鸡腿无情地打掉，然后大吼大叫让她滚……鸡腿何其无辜，想想还是算了。

        就这么，她默默退了回去。

        这会儿英娘一嗓子吼出来，墨小垚没防备惊得一跳，随即庆幸地捏紧了手里的鸡腿：方才的决定，果然是明智的。

        墨小垚咬了一口香嫩多汁的腿肉，压惊。

        整只吃罢，她脚边吃剩的鸡骨头被摆得整整齐齐。

        红姐不经意瞥见，诧异道：“九妹啊，你真是……”她想了想，说，“心灵手巧。”

        “垒砖叠瓦的时候她也这德性，歪上一丝都不答应。”光头女笑了笑。

        英娘冷哼：“她这是病，得治！”

        ……

        这日之后，每每那药送来，英娘总是以一副舍我其谁的姿态抢着喝掉，墨小垚几度尝试与她夺药，她倒好，张牙舞爪，一顿狂踢乱踹……

        等仰头一饮而尽，先狠狠瞪墨小垚一眼，再狠狠瞪光头女一眼，示威一般。

        赌气赌到这份上，墨小垚哭笑不得，实在拿她没了法子。

        所谓良药苦口，那药苦得一塌糊涂，想必是极好的，她既愿意喝，便由她去吧。

        ——墨小垚如是想道。

        ……

        “锦城张九妹一案我有意让你参与，但念及你资历尚浅，邓尚书和裴寺卿颇有微词。”孟奭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好在此番你针对刑部大牢的谏言入木三分，他们这才有所改观。”

        说着，想到什么，眉头微皱：“此案会审人员中，有个叫李二的年轻人，行事颇乖张，你性子直，恐怕与他不甚对付，此番共事，权当担待后辈，避其锋芒，以和为贵，切莫起冲突才好。”

        柳文臻颔首：“多谢孟公提点，晚辈谨遵教诲。”

        走出孟奭的官邸，柳文臻立在园中望着灰蒙蒙的天际兀自开始出神——

        他对李二这个名字其实早有耳闻，那时候，李二并不是提牢官，而是锋芒毕露的刑部员外郎，一个备受争议的后生小子。

        有传闻说，此人是在吏部尚书封颢的一手安排下被强行塞到刑部的，刑部尚书邓迈对此大感不快，可封颢只是神神秘秘地对其说：这小子背后的靠山，你我皆得罪不起。

        于是邓迈只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不情不愿地把人留下了。

        事情一经传开，李二的风评自然不能好，尤其在御史台，柳文臻时常能听到关于他的风言风语。

        前日去刑部大牢，郑冲递上来的呈文里，提到李二无所事事尸位素餐——那篇呈文谎话百出，可这一句倒未必是假。

        凡此种种，都让柳文臻确信了一件事：这个李二，是个不折不扣的二世祖。

        若非亲眼见过他，方才孟奭随口点评的那句“行事颇乖张”，柳文臻恐怕也要打心底附和。

        但刚刚，他只是口头附会了一下，心下却很清楚：一直以来，他们都错看了这个叫李二的后生小子。

        李二任提牢的时间不满一月，在这短短的二十天里，就像郑冲说的，他根本不管事。

        他只是冷眼旁观，将发生在刑部大牢的那些阴暗勾当和丑恶嘴脸尽收眼底。

        他越事不关己，那些污秽便越肆无忌惮。

        就如好奇的孩童一般，他饶有趣味地等着瞧，这摊烂泥，究竟能烂到何种地步。

        等到看够了，兴味索然时，一直在等的答案，也就是朽烂的源头，也终于浮现。

        窥察、思考、洞悉、道破，每一步都异常冷静，就好像，这样的事情他早已做过无数遍。

        此人脾气有多暴躁，心思就有多深沉，透着股矛盾又诡异的疯劲。

        从刑部大牢回来后，柳文臻向御前上了两份奏疏，其中一份被下发到了三法司和吏部，疏文提请放宽提牢处分，落实恤囚之政，得到了圣上俯允以及各部长官的采纳。

        至于另一份……则被留中了。

        所谓留中，便是将奏章留置宫禁，并不交办。这封在御前碰了钉子的奏疏，里头的内容只有圣上和柳文臻，以及李二知道。

        那晚离开前，李二对他说了一句话：“那女土匪天真，柳御史竟也这般无邪，真是……难能可贵。”

        话里的阴阳怪气，柳文臻听得很明白。

        李二早料到了，所谓“刮骨去毒”，所谓“打破官与吏之间的壁垒”，根本不切实际。

        不过，他算准了每一步，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环节失了算——

        那个女土匪，如果他不是那么笃定她会和郑冲彭海之辈沆瀣一气，站冰之苦刑其实完全可以避免。

        思及此，柳文臻心情复杂。

        天边那几抹暮云徐徐飘游，悄然吞噬了最后一丝微薄的余晖。

        ……

        自从移到外监，墨小垚等人的伙食肉眼可见地得到了改善。

        不再是又馊又冷的稀粥咸菜，而是结实的窝头和热乎的白米饭，以及闪烁着零星油花的菜叶子。

        与此同时，之前猪食都吃得很欢实的某人，陡然吃上人粮，许是飘了，开始矫揉造作起来——

        一会儿不吃葱，一会儿嫌饭有糊味，一会儿对着寡淡的汤水长吁短叹……

        同抢药一样，这也是英娘怄气的表现，而每当她开始如此，光头女周身便透出冲天的杀气。

        此时，墨小垚就会从角落里慢吞吞地冒出来，低眉顺眼地上前把葱花、糊掉的饭还有寡淡的汤之类的不管是什么——泥沙俱下地一股脑扒拉到自己碗里，然后再默默地扎回墙角里，很是自觉。

        如此这般，有意或是无意地，多次化解了风雨欲来的拳脚。

        这天，风和日丽，她们围坐在北监前面那片大空地上编草鞋，墨小垚起身来到墙根下的草垛，弯腰搬起一大把干草，这时，红姐走过来，看她一眼，失笑地摇摇头。

        她们这些囚犯，逮着机会就偷懒摸鱼，这姑娘倒好，跟缺心眼似的，瘸着腿，却比谁都要卖力，干起活来很有股子直愣愣的认真劲儿。

        修瓦房那会儿也是，搬砖搬得很欢实，别人都是抽一鞭子动一下，到了她这里，狱卒时不时就得厉声警告：那谁，一次少搬点儿！滚去歇会儿！喝口水去……生怕她把自己折腾出个好歹来，回头被上司追责，落个虐待犯人的罪名。

        红姐笑着从墨小垚手里分过来一大半干草：“每次少拿点，多来回几趟也无妨，坐得久了，起来活动下筋骨。”

        说着，看了墨小垚一眼，道：“英娘总吃吕娃的打，你看在眼里，也许觉得她可怜。”

        墨小垚怔了一瞬，恍惚间将吕娃和光头女的脸对上了号——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光头女的名字。

        “可英娘身上背着的，是人命官司，罪孽深重。就算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也放她不过。”红姐看一眼墨小垚，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在这深牢大狱，恻隐之心好比我们手里的干草，到最后，都是要被人踩在脚底的。”

        ……

        午后，墨小垚被押到鞫问厅前——

        红姐忧心忡忡：“你胆子那么小，见了那些大官小官的，又该结巴了。”

        英娘大开嘲讽：“九妹啊，说不定大人们一见你是个结巴，还腿瘸，可怜你，大发慈悲就把你放了呢。”

        “……”

        墨小垚不说话，默默抱住自己的膝盖，看上去很是如临大敌。

        红姐温声安慰：“别怕，一会儿见了官老爷，不急着说话，先磕三个响头。”

        英娘老神在在：“最重要的，每回一句话，开口必须捎上‘大人’‘老爷’‘青天’，恭恭敬敬装孙子，错不了。”

        吕娃这时冷嗤一声：“乖孙女，叫奶奶。”

        英娘不说话了，想瞪又不敢瞪，斜着眼飘飘忽忽地瞟她。

        吕娃什么也没说，冷笑着起身，撸起袖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墨小垚动了动，被红姐按住，她笑吟吟地望住墨小垚，缓缓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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