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糖栗子

“可是后来就不一样了。”李二转身，面对着堂上四人，“她在断头台上喊出的那一声冤，让雍锦下至县衙差役，上至臬司督抚，几十号人的乌纱帽都抖上三抖。”

        “于是，他们开始用刑。事情闹大了，不好灭口，火香和烙铁只得避开容易致命的躯干，专往四肢上招呼。太多双眼睛在看着，显眼处也不能发挥，拶指这样的好东西很可惜地，也派不上用场。但犯人此时多少领会了一件事：砍头实在要算一种痛快的死法……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一室死寂。

        “很快，这群人装模作样地重审了一遭，再度判了斩刑。近来，陈达忠的说客几乎要将程郎中家的门槛踏破，于是，程大人权衡利弊，决定救官不救民，这位犯人的脑袋又一次被架上了断头台……”李二抱臂注视程奚，“要我说，此犯实在很不懂事，应当再多长几个脑袋——一个委实是不够砍。”

        满室落针可闻。

        旁边三人皆无言垂首，不敢去看程奚的表情。

        直到后者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申烨拍着胸口小声道：“老天爷，我刚刚几乎以为他要把验伤报告直接拍到老程脸上。先时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病人，让拍桌轻点，他自己倒好，刚刚那一下，险些没把这桌子拍碎了，哪里有半点病人的样子……”他摇了摇头，碎碎念，“老程不过说了句‘陈达忠所奏，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李二就洋洋洒洒阴阳怪气发这么一通疯，真是……”

        他忽然笑起来：“深得我心。”

        又说：“你们觉没觉着，方才那幕，就好像李二手里抓着根小鞭子，每一下都往老程面门上招呼，啧，太勇了，有话他是真敢说。”

        又说：“我原来怎么没发现老程脾气这么好，居然从头到尾忍住了没发作，啧，也是个狠人。”

        谢珩安皱眉：“其实老程只是有几分动摇，毕竟一旦翻案，牵连太广。他那句话不过试探——”

        “不过试探而已。”柳文臻冷冷打断他，“程郎中乃钦案的主审官，单凭这几分动摇，一句试探，足以断送一条无辜的性命。”

        申烨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可这池子的水太深了，一条无辜的性命溺毙，好比石沉大海，连个回响也不会有……”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种时候，像李员外这样一点就着的小炮仗，反而不那么讨人厌了。”

        话罢，三人抬头，发现堂下空空，早已没了人影。

        ……

        大牢在刑部西南角，离卷宗室有好一段距离。

        墨小垚身后跟着两个狱卒，李二走在最前面，大步流星。

        墨小垚瘸着腿，紧赶慢赶地跟上他，渐渐吃力，还有些气喘。

        这时走在前头的李二不知为何，步子陡然刹住，墨小垚反应不及，眼睁睁撞在了他结实的后背上。

        这一下撞得她失了重心，脚下兵荒马乱，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后倒。

        电光火石间，墨小垚看见李二转过身来，同时朝她伸出了手，怎么看都像是要拉住她。

        就在他的指尖将要触到自己衣袖的当口，墨小垚鬼使神差地，缩着肩膀侧了个身，以一个极其刁钻的姿势来了记神乎其技的闪避。

        李二：“……”

        墨小垚：好险好险。

        身后的狱卒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架住了墨小垚。

        “抱，抱歉。”墨小垚站直了，下意识地道。

        薄暮时分，夕阳余晖洒在李二宽阔的肩头，他背着光，眉头用力地皱了一下。

        墨小垚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为什么道歉。”

        墨小垚愣住，想了想，说：“刚，刚刚我不小心，撞，撞到了你——”

        说话间，李二冷不防抬脚朝她迈了一大步。

        墨小垚不自觉就要往后，但那两个狱卒活像两堵人墙，堵得她动弹不得。

        李二站得有些太近了，墨小垚只得仰起脖子才能看清他的脸，鼻间隐隐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是一种醇厚的，带着木头质地的香气，上次在提牢厅墨小垚有闻到过，很是好闻。

        “是我突然停下来，为什么你要道歉？”

        他在生气……因为刚刚的那句道歉？

        墨小垚有些懵。

        她混乱地思考着该如何接话，这时李二却转身走了。

        墨小垚：“……”

        李二这回的步调刻意放得很慢，似乎在同那悠悠西沉的日头暗自较劲，生怕快过对方一头。

        墨小垚跟在他身后，心中缓缓升起一个念头：这莫不是……在迁就自己？

        ……

        墨小垚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了提牢厅。

        大夫正等在里头，给她把过脉后，一言不发地就出去了。

        李二一直站在门外没有进来，此刻墨小垚隐约能看见他和大夫在外头交谈的身影。

        谈着谈着，那大夫哆哆嗦嗦就跪了下去。

        “……”

        自从暗监风波后，李二就派稳婆每日里送药过来，墨小垚却始终不知那药究竟是治什么的。

        看这样子，李二似乎也并不打算告诉她。

        墨小垚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轻轻踱到门后，猫着腰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凝神去听外头的动静。

        这时，余光里陡地一亮，墨小垚僵住，睁大眼盯着那道门缝忽然变大，走廊的光大片大片落进来，她心脏狂跳，慌慌张张起身，头顶冷不防磕到了个坚硬的物事，随即传来一声清晰的闷哼。

        墨小垚心里一咯噔，惶然蹲下来，小心翼翼抱住头往上瞧……然后和李二那足以杀人的目光撞个正着。

        “……”

        不难看出，就在刚刚，李二的下巴颏儿吃了她一记头槌，听动静，吃得一点不含糊。

        对方这时手托着下巴，狠狠咬牙，侧脸的咬肌隐约隆起，看模样忍得很是辛苦。

        墨小垚感到自己的下颌骨仿佛也跟着狠狠一痛……他肯定很痛吧。

        “抱，抱，抱……”鉴于刚刚那声道歉惹得他生气，墨小垚一句抱歉愣是卡在了喉咙里，想说又不敢说。

        六神无主间，身子一低就要冲着他跪下，动作刚做到一半——

        李二：“站好！”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透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儿。

        墨小垚一哆嗦，不由自主抻直了膝盖，站得端端正正。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麻了。

        李二似乎终于缓了过来，垂眼盯了墨小垚的头顶心片刻，声音恢复了平静：“你很怕我？”

        墨小垚立刻摇了摇头，同时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虽有些局促，却并无畏惧。

        眸光流转，有什么又轻又快地在心头一触即离，李二有片刻的失神。

        “去坐着。”他听到自己说。

        墨小垚如蒙大赦，很乖巧地，往角落里那张小酒桌走去。

        李二看着墨小垚同手同脚的背影：“……”

        ……

        温黄烛火下，小酒桌摆得满满当当：整只烧鸡，大盘蛋饺，还有琳琅满目的各色小菜……

        墨小垚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李二：“大人，你不吃么？”

        身后那张六仙桌空空荡荡。

        察觉到她突然不结巴了，李二挑了挑眉：“嗯，我不吃。”

        又说：“这些都是你的。”

        墨小垚干笑了一声：“……会不会有点多。”

        李二不以为意：“吃不完就扔掉。”

        墨小垚默了默，说：“多谢大人。”

        ……

        那晚，也是在这张小酒桌前，趁李二被狱卒叫出去的空当，那位姓柳的御史对她说：

        “姑娘这次受站冰之刑，李提牢其实远比看上去要介怀……大概是觉得自己本应该能阻止吧。

        “姑娘或许察觉到了，李提牢面对你时，脾气就变得有些古怪。其实，他无非是在和自己赌气，并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不必放在心上。

        “他太骄傲了，无法容忍自己犯错。”

        许是她在李二跟前诚惶诚恐的模样叫这位柳大人看着不忍，是以才语重心长同自己说了这些。

        这位彬彬有礼的柳御史似乎很了解李二，虽然墨小垚并不觉得自己的遭遇是他“犯的错”……

        但她晓得，骄傲的人都背着沉甸甸的包袱，他们我行我素，不要旁人觉得，只要自己觉得。

        李二无疑是骄傲的，那种傲，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浑然天成。

        但此刻，墨小垚忽然觉得，也许柳御史说的，也不尽然……

        “无法容忍自己犯错”是一方面，但其中会不会有可能，暗含着另一种更人之常情，且更有人情味的可能……

        ——他只是在歉疚罢了，尽管根本不是他的错。

        墨小垚看着眼前一整桌子的菜，心脏的一角变得软乎乎。

        ……

        李二走到书案前，悠悠地坐下。

        书案在小酒桌的正后方，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墨小垚的背影。

        案边摆着只造型简素的长柄香炉，香烟飘飘袅袅。

        李二靠着椅背静静盯着墨小垚瞧了一阵儿，随即从书案右上角拿起他从卷宗室带出来的那本册子。

        上面是书吏录的墨小垚供语，里头夹着她亲手画的张九妹肖像。

        李二翻开册子，取出那页画像，在案上摊开。

        端详半晌后，他迟疑地伸手按住画像一角，缓缓调转了一下方向。

        再度端详半晌，李二的眉心处，用力打了个结——

        死结。

        良久，他终于依稀从纸上那坨黑黢黢的玩意儿里艰难地辨别出了一张……疑似人脸的东西。

        “……”

        这是何等鬼斧神工的画技。

        李二抬眸，望向不远处那道吃得正香的背影，目光复杂。

        ……

        李二立在小酒桌前，桌上那些大盘子小盘子被扫荡得一干二净。

        墨小垚有些赧然：“……不能浪费。”

        李二硬邦邦地：“所以……你就全吃了？”

        上次他就发现，墨小垚确实比较能吃。

        可这回这个量，哪怕来个成年壮汉，要全部吃掉，也相当勉强……

        但她居然硬生生地给吃完了，就因为……

        ——不能浪费？

        “……”

        墨小垚一愣，她敏锐地察觉到——

        他好像又生气了。

        因为自己吃太多了？可他说吃不完要扔掉……

        “抱——”剩下那个字在墨小垚喉头打个滚，很快被她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响亮的……“嗝。”

        虽然隔着面罩，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偏过了脸去，一边抬手掩住嘴。

        然后她开始成串地打嗝，止也止不住。

        “……”

        李二看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很快，方才那位老大夫又跟着进来了，李二伸手一指墨小垚：“吃撑了，给她治好。”

        墨小垚窘得无地自容。

        ……

        老大夫拽着她的两条胳膊一阵拍打，又用力掐按她的手心，如此反复几回，墨小垚接连打了三个长长的响嗝，顿时感觉好多了，打嗝也终于止住。

        李二这时走上前，手里端着碗药汤。

        “喝掉。”

        墨小垚接过，什么也没说，转身揭下面罩，十分熟练地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既然他不想让自己知道，那她便不问了，左右不能是毒药……她想得很开。

        这时眼角余光闪了闪，一只手从脸畔探过来，甜甜的气息萦绕鼻尖。

        “张嘴。”

        身后有道声音说。

        那药实在太苦了，墨小垚一气喝完，此时还有些发懵，闻见甜丝丝的气味，不自觉就张开了嘴。

        温热的指腹擦过柔软的唇瓣，手指的主人和嘴唇的主人俱是一僵。

        那手很快收了回去，软糯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是糖炒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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