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是善人

墨小垚是被疼醒的，五脏六腑像是有蚂蚁在咬，不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咬，而是凶悍肆意的撕咬。

        模糊视野里，一张男人的面孔映入眼帘。

        她认得此人，是接替郑冲的那个新提牢，墨小垚时常见他穿着件不合身的官服从外监门外点视经过。

        新提牢见她醒了，慌忙端了碗药凑到跟前：“快，把药喝了！”

        墨小垚挣扎着起身，接过那药，却没有要喝的意思：“……这是什么药。”

        新提牢急道：“救命的药！你们中毒了！要死了！这药解毒的！快喝快喝！”

        墨小垚依旧端着那药，还是没有要喝的意思，豆大的汗珠从脑门上渗出来，她声音都是抖的：“除了我，还有谁……”

        她听见了，他刚刚说的“你们”。

        新提牢用力一拍大腿：“就那个谁，叫什么来着……英，英英？哎呀，这个毒要发作了！你倒是先喝药啊！有什么话咱喝完再说不成么？！”

        墨小垚垂了眼睛，似在思索什么，很快看向新提牢，虚弱道：“英娘呢，她在哪里？”

        她模样虽极虚弱，目光却警惕，还带着几分莫名的敌意。

        新提牢被看得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空气。

        墨小垚僵了僵，冷不防抬腿将对方一脚踹开，她这一脚踹得相当实在，手里的药却端得四平八稳，一滴也未见洒。

        她就这么白这张脸，端着药哆哆嗦嗦下了床，辨别着惨叫声的源头，扶着墙往对面那间房走。

        她几度痛到迈不动脚，就这么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推开了对面那扇门。

        屋内站着个人，墨小垚认得他，是李二那天带来的那个老大夫。

        墨小垚端着药站在门边，老大夫端着药站在门内，两个人对视一眼，一时竟说不上来谁更慌张一点。

        屋内的惨叫声此时变作痛苦的□□，英娘躺在旁边的榻上，弓身抱着肚子蜷缩得像只虾米，嘴里口齿不清地胡乱说着：“别过来，别过来……”

        老大夫站在榻旁，一脸束手无策。

        墨小垚见此情景，心中却大致有了底。

        她白着脸在榻前缓缓蹲下，眉头痛得皱成一团，手却始终很稳。

        她将药试探地递到英娘嘴边：“把药喝了，就不疼了，来……”

        英娘意识已经不清醒了，却还是本能地抵触一切送到嘴边的东西，双唇抿得死紧。

        墨小垚见状，没有犹豫，抬手一把捏住了英娘的鼻子。

        因为窒息感，她被迫张开了嘴用力喘息，墨小垚趁机将药一股脑灌进她嘴里，动作十分粗暴，可谓一气呵成。

        一旁的大夫和赶来的新提牢都看得呆了，直到墨小垚走到跟前，新提牢才回神，让大夫赶忙把药给她。

        这时，她的手抖得几乎端不稳那药碗了，药汁眼看洒出来好些。

        新提牢见状，伸手要帮忙，墨小垚蓦地站立不稳，一手搭在了他抬了一半的手腕上借力。

        “劳烦……转过身去。”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老大夫闻言，默默转了过去。

        新提牢举着手臂支撑着她，犹豫了一下，迟疑着扭过了脸去。

        墨小垚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喝下解药，回过身时，门边堪堪迈进来一道身影。

        一见着这张脸，莫名地，她一颗悬着的心霎时间落到了实处。

        脑子里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几乎一下子就松了，紧接着，整个人就这么嘎嘣厥了过去。

        ……

        墨小垚再度睁开眼时，对上的还是新提牢那张脸。

        “……英娘呢？”

        她的嗓子哑得像喉咙里卡了块砖头，一出声把自己吓了一跳。

        新提牢瞥她一眼：“她没事了。”

        说完，看着她颇怨念地说：“你说说看，刚才为什么踹我？”

        墨小垚顿时十分心虚：“抱，抱歉，我，我可以解释……”

        她全然没有了踹人时的气势，看上去慌慌张张。

        新提牢不说话，就这么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那意思是：你倒是解释啊，我这儿听着呢。

        墨小垚思考了良久，久到新提牢忍不住开腔：“你到底要不要解释？！”

        “要，要的……”墨小垚酝酿了一下，用她那卡了砖头的嗓音缓缓道：“今天中午，稳婆来送饭。”

        新提牢：“？”

        这个事情原来这么复杂的么，需要从中午饭开始说起？

        “我听见有狱卒在外面说要检查什么的，过了好一会儿，稳婆才把饭送来。

        “今天的午饭是白菜炖豆腐，还有窝窝头。英娘不爱吃里头的豆腐，就挑出来夹给了我……”

        “等一下。”新提牢终于忍不住打断她，诚恳发问，“这个豆腐……和你踹我有关系么？”

        “有关系的。”墨小垚眨眨眼，“我还没说完。”

        “……行，行，你接着说。”

        “我和英娘都中毒了，说明有人在英娘那份菜里下了药。我不知道下药的人是谁，你是当值的提牢，不排除嫌疑。

        “下药的人想害的不是我，是英娘。如果真的是你，那你给我的应该是解药没错，但你肯定不会给英娘解药。

        “所以当时我就想，先找到英娘，把解药给她喝下去。但你肯定是要拦我的，所以我一时情急就……踹了你。”

        墨小垚很是愧疚，低眉顺眼道：“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新提牢目光呆滞地注视着墨小垚，许久，说：“……不是，你，当时就那么一小会儿，你都中毒快死了，都疼成那样了，还有心思琢磨这么多？”

        他深深地震惊了。

        “等等，”他似乎发现了问题，“你当时就没想过，把解药给她喝了，那你自己怎么办？”

        “如果你是凶手的话，不想节外生枝，一定会给我解药的。你不是的话……那就最好了。”墨小垚答得很快，显然这一点当时她也想到了。

        “那万一只有一碗解药呢？万一你救完她还来不及喝解药嘎嘣就毒发身亡了呢？”新提牢杠精附体。

        “……”墨小垚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些……我还没来得及想。”

        新提牢默默看了她一阵，摇摇头：“算了，踹我的事就不跟你计较了，不过——”

        “你很闲？”

        突然插进来一道低沉的男声，两人都吓一大跳。

        墨小垚打了个哆嗦，动作挺大，带得她身上的被子跟着用力一抖。

        李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此刻倚在门框上，一张俊脸阴沉沉的，好看是真好看，吓人也是真吓人。

        新提牢悻悻地起身，缩着脖子灰溜溜出去了。

        李二抬脚走近，走到跟前时忽然做了一个动作，墨小垚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他俯身下来，伸手遮住了她的双眼。

        墨小垚整个人都僵住了，迟疑着哑声唤他：“……大，大人？”

        好一会儿，她听见李二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不要这样看我。”

        他的嗓音沙哑，听不出情绪。

        ……

        墨小垚可能不知道，自己倒下前，看向李二的那一眼，是怎样的眼神。

        但对视那一瞬，李二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那双眸子里的惊惶和惴悸顷刻间消散，明亮的瞳孔里映出他的脸，星星点点的光芒在眼波里轻轻闪动。

        那光很柔和，像倒映在波心的渔火，坦然随着水波摇晃……可看在李二的眼里，却无端刺目。

        就像此刻，她又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像只毫无防备的小动物。

        她越是如此，李二内心深处那些恶劣的念头便越疯狂地滋长。

        他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来——

        “我不是什么善人。

        “你刚刚拼命救下的人，杀死了一个七岁孩童。

        “那个光头女人，咬掉了别人的一只耳朵。

        “另外一个，当街砍死了人——砍了一百三十九刀。

        “一时好心帮人拴马，对方却是衙门追捕的强盗，而你因此几度面临身首异处……

        “是吃的教训还不够么，还是你觉得，这种一厢情愿的善良很伟大？

        “可笑。”

        黑暗中，李二最后的那声嗤笑无比刺耳。

        遮住墨小垚双眼的手掌很温暖，可他说出的话却比隆冬的冰雪还要刺骨。

        再睁开眼时，大片大片的光亮涌向眼前，那只温暖的手掌已经离开。

        ……

        “你是没看见，当时另一个疼得嗷嗷直叫唤，她倒好，愣是一声也没吭，还有力气踹我，还能左右开弓摁着人灌药……看着柔柔弱弱的，啧，没想到是个妥妥的女壮士——”

        新提牢正喋喋不休地再现当时的惊险场面，喉头忽然一痛，他猛地窒住，难以置信地望向对面那个莫名其妙锁他喉的疯子。

        “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李二阴仄仄地，说。

        他看清男人眼底森寒的冷意，顿时察觉到了对方周身散发出来的暴戾气息，万分惊恐又艰难地点了一下脑袋。

        颈间的手倏然松开，他屁滚尿流地夺门而出。

        ……

        她们发现，九妹这两天很奇怪。

        整个人异常的安静，就好像回到了刚入狱那几天的状态，把自己缩进厚厚的壳里，窝在墙角，久久地发呆。

        这会儿，英娘又嘴欠，惹得吕娃擦掌磨拳，红姐拉不住，扬声唤她搭把手，她却像没听见似的，抱膝坐在墙角一动不动。

        混乱间，一道低低的声音传来——

        “那孩子是你杀的吗。”

        三人齐齐僵住，望向说话的墨小垚。

        她抬眼，注视着英娘：“那个七岁的孩子，是你杀的吗。”

        她的语气很平静，眼中也没什么情绪，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英娘死死咬着唇，垂下眼没有回答。

        墨小垚不再看她，目光落在旁边两人的身上，语气依然很平静：“她杀死了一个七岁的孩子。”

        “我没有！不是我！”英娘忽然大喊，眼眶一下子通红。

        她的双拳紧紧捏在体侧：“不是我杀的。”

        英娘红着眼盯住墨小垚，咬牙重复道：“不是我。”

        ……

        兆京城西祐前街有家姓万的富绅，家中小少爷名唤万明康，年方十九。

        万老爷老来得子，打小骄纵，将万明康养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纨绔。

        万小少爷成日流连花柳之地，同些劣绅子弟没脸没皮地鬼混，沾染上许多猥琐腌臜的恶习。

        两个月前的某一天，万家出了人命。

        死去的七岁男童是露宜园的一个小学徒，这天随着戏班子来万家给万老爷祝寿唱堂会。

        万明康一眼相中了这孩子，将人哄骗到后院，让几个仆人摁在地上，他拿着鞭子把人打得血肉模糊——此畜生最好这口，先将人虐打得不成人形，再拖到床上继续折磨。

        近来越发丧心病狂，专挑年幼的孩子下毒手。

        不知是他太过兴奋下手失了度，还是那孩子体格弱，打了不多时，人当场就没气了。

        若是寻常的戏子，随便花点钱打点一番也就压下去了。

        可这露宜园的苗老板并不是个吃素的，脾气向来古怪。

        而且露宜园近年大红大紫，苗老板结识了不少达官贵人，背后的人脉路子深不可测，若不给个明白交代，事情万一闹大了，怕是不好收拾。

        于是万老爷只好花银子找人顶罪，至于顶罪的人选，他几乎立时就想到了一个。

        万老爷当即找到手下的佃户黄铁富，给他十两银，要他卖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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