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下第一


他来的不巧,我正要去上班。我想了想,让公孙殊栓了马,打算带着他一起去工部的少监府。

        一想到要为自己准备祭品,我就感到一阵怪异。

        “公孙殊,你的眼睛……”我犹疑着开口,公孙殊则落落大方地拉上我的手,直白地道:“看不见了。”

        “那你是靠马来的?”

        “是啊,那马还不是你当初放在我这的。”公孙殊一副对我抛家弃子的谴责状,“不过,哪怕小春不在,我也能感知到王爷的存在。”

        “啊?”我莫名其妙。

        现代有导盲犬,敢情公孙殊更新潮,用上了导盲宝马。

        我还没心虚几秒,就发现一个问题:“你叫那马什么?”

        “小春啊。”

        “……”我沉默,这人居心不良四个字都写在脸上了。

        放弃了纠结这个问题,我问,“那你的身体怎么样?”

        他伸出一手指。

        我心下一惊:“十年……?”

        公孙殊摇了摇手指。

        我心凉了半截:“不会是一年吧?”

        “不。”公孙殊笑眯眯,把食指凑到了唇边,作出噤声的动作,“保密。”

        我翻了个白眼,然而他并看不见。

        “昨天陛下派人去玄清观,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我低下头,躲避着可能到来的谴责。

        “余容,西域怎么样?”

        出乎意料地是,他这样问道。

        我一时有些发愣:“啊……也就……那样吧。”

        “你有吃到葡萄吗?”

        “吃到了。”

        “名马呢?”

        “见到了好看的骆驼。”

        “胡旋舞怎么样?”

        “很热情奔放,我还交了一个康居的朋友。他胡旋舞跳得特好。”

        “真好啊。那美人呢?”

        “很多。”不过没有林洛新漂亮,我在心里补了一句。

        “应该没有陛下好看吧。我听说大家都给他封了个第一美的绰号。”公孙殊笑吟吟地道,“虽然看不见,但他从小就挺讨人喜欢的。”

        洛城第一美人?不,太谦虚了。林洛新的容貌毫无死角,我心里给他的荣誉是世界级的。

        然而正是因为这样的完美无缺,才显得那样不真实。

        “林洛新曾经跟我说,他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你们为什么……又回来了?”我犹豫了半天,才压低声音问。

        “我教给他利益得失,而一切最终都得由他自己选择。喜恶与否,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多半与先帝做出了一样的选择。”公孙殊轻飘飘地道,“但世间事多不由人,林洛新终究还是有自己不可卸下的责任。哪怕是我,亦是如此。”

        “王爷又为什么要回来呢?”

        “我……”我迷茫地望向天边,喃喃道,“我觉得,还是洛城好。”

        “哎呀,这是思乡之情?”公孙殊好像很新奇一般,凑到我近前。

        我一扯公孙殊的手:“好好走路。”

        公孙殊脚下踉跄了一下,总算乖下来了。

        漫步在街头,朝阳初升,万物昭然。

        我第一次放慢节奏,细致入微地感受着这个世界。

        初春阳光的微暖,公孙殊指尖的凉意,草木的清香……仿佛感官放大了一切。

        到了鸿胪寺,我拿了定制清单,又和等在外面的公孙殊一起晃去少监府。少监府的人说已经差不多好了,等今日晚些就送去鸿胪寺。

        事到如今,我想大概已经来不及停办葬仪了。

        一边清点着自己的丧葬品,我一边小声直道浪费:“这么多东西折成钱给我不好吗。”

        公孙殊笑着说:“当年你都轰轰烈烈入了皇陵,现在你要是再大变活人,陛下的脸都不知道该放哪了。”

        我咋舌:“放在九亿少女的梦里。”

        几日间,鸿胪寺慌慌张张地筹备各方事务。送走使团后,又办起我的葬礼。

        站在鸿胪寺的队列中,我心情复杂地看着林洛新祭拜,仿佛出头七回来的鬼,庄严肃穆的丧仪都显得气氛微妙了些。

        结束后,公孙殊偷偷跑过来跟我咬耳朵:“成为史上第一个参加自己的祭奠的王爷,感觉如何?”

        “你别取笑我了……”我都不知该哭该笑。

        公孙殊勾了勾唇角,让人以为能从他唇部抹下蜜。

        等我下了班,公孙殊居然还跟了过来。

        “你不累不腻吗?总是等着我办公。”

        “毕竟我现在可算清闲,果然社会还是更优待弱势群体,况且还有徒弟们在呢。”

        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什么,啊了一声:“长公主和夏太妃怎么样?”

        “长公主事发时恰好不在,后来逃出宫回了玄清观,带上夏太妃与我们一同下了扬州。回洛城以后,夏太妃还是坚持留在玄清观,不愿回宫。长公主见事态和缓了,便跑去云游了。陛下封赏了她们许多。”

        我摸摸下巴:“长公主真是自由啊……”

        “前些日子她还从西南寄来了信呢。”

        我灵光一闪,抓起公孙殊的手:“公孙殊,我们回西南吧!”

        公孙殊挑了挑眉,等着我的下文。

        “臣本躬耕于锦城,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我装模作样地绕了一堆,“总之,好歹我在西南也有个家。洛城不缺我一个小小主簿,不如先好好旅游享受再回来工作,我现在不缺钱,锦城好歹算是我第二个家。”

        锦王府的财账,早就尽收林洛新手中,但他十分仗义地为我保留了全部。

        “王爷要和我一起还乡?”公孙殊语气戏谑,我微妙地感觉不太对。

        “啊、啊?这么说……倒也是。”

        回西南,旅游并不是单一的目的。

        林洛新拨了财款支持,我打整打整决定先和公孙殊出去玩几天,弥补一下他没去西域的遗憾。

        不过,当皇帝真的惨,一年没个几天假,还要起早贪黑,旅游都不自由,可算知道为什么过劳死概率如此之高。

        临走前,我去刑部天牢见了李玄都。

        李玄都被关在最深的监牢里,一片昏暗之中,我只能看清他的瘦削的轮廓。

        我走到狱门前,牢中一片死寂,似是没有任何人在。

        “李玄都。”我开口道。

        锁链摩挲着地面,沉重地发出响声。尽管他没有回应我,至少我能确定他在听。

        “我还是要向你道谢。”我垂下目光,“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被世家的人杀了。尽管我怨你害了丹景,但你确实救过我。”

        “这次我来,只是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抛下过往,抛下身份,过平凡的生活。我不想再看谁被卷入上一代的恩怨,用生命搏一场成王败寇。”我顿了顿。

        良久,牢中才传出一个枯哑的声音:“不需要你的可怜,我也没有救过你,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我握紧拳:“我没在可怜你!都到了这个地步,这么固执到底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你们总是喜欢重蹈覆辙阴谋阳谋,把旧愁又延续成新怨?”

        牢中没有应答,我只能继续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好不容易有活下来的可能,你还有这么长的人生,又何苦为难自己?”

        “没有为什么。”他简短地说了五个字。

        正如李玄都和林洛新不可调和的世仇,林鹤雪对公孙殊的知遇之恩。羁绊始终缠着每个人的脚步,时代的尘埃落在肩上,哪怕我们曾想放下一切,却都身不由己。

        我叹了口气,不再劝他,只是从袖中拿出《西域纪行》,轻轻放在牢门前。

        “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我劝李玄都,只是还欠他的债,除此以外,并没有继续纠缠的理由。这便是我与他最后的划清界限,从此一别两宽,死生无关。

        在我走出牢房的那一瞬,似是听见沉沉铁链被拖到门前,在我刚才放书的位置停下。

        不久后,公孙殊与我踏上了旅途。

        他似乎又把摘星楼加盖了,连避雷针都多出几根,据说他发明了一种升降机,可以省力上下。路过城郊时,亲眼见证了古代电梯的我大感震撼。

        “你是不是起●小说的男主角?”我忍不住问。

        他“啊?”了一声,我想,可能这就是本游戏最大万金油npc——传统rpg里为了节省空间集合杂货·武器·防具·药品·魔法书·宠物贩售于一身的存在。

        在我们终于到达锦城时,我带他尝遍了凉粉、火锅、芙蓉糕,又带他去了锦□□城堰、竹林古刹、旧宫江亭……算是来了一套完整的五星级旅游服务。

        阳春三月,日落亦变得漫长。

        立在溪边,公孙殊解开眼前的白绫,闭合的双目一如曾经的眯眯眼,给了我他还尚能得见光明的错觉。他将手浸入溪水中,细细感受水从指尖流过,顺流的花瓣沾上他的指尖。

        我放轻了呼吸,也蹲在他身边,凝神静气。

        然后公孙殊猛地抬手,一个水花攻击刹那间沾湿了我的衣裳,我大叫一声,连忙伸手掬水泼向他。

        公孙殊机灵地转身,顷刻间逃之夭夭,走不过十步就被绊了一跤,我连忙拉住他,没想到一个重心不稳被一起带摔在地。幸好,不是很疼——我看着垫在我身下皱眉吸气的公孙殊,庆幸道。

        “公孙殊,这叫什么,恶人自有天收!”我十分得意,正准备爬起来,却僵住了。

        公孙殊抬手贴在我的胸膛上,还摸了摸,拍了拍,活像在选西瓜。

        “你你你干什么你!”我下意识捂住胸,往后面蹦时被公孙殊抓紧了衣襟,被迫和他保持近距离接触的姿势。

        “别动,你身上好像有新的因果。”公孙殊的语气凝重,带着一分不肯定,又摸了两把我胸口。

        我这下不敢挣扎了,“什么?新的因果?这东西还会增加吗?”

        公孙殊抿唇,二话不说就拉住一根我看不见的线,从袖中翻出剪刀,我立马按住了他的手:“停停停!你先别动。你还剪?你不怕折寿吗你?”

        “在折一点也没差。”公孙殊浑不在意地打算继续,让我莫名恼怒起来:“不行,你不能剪,万一你死了——”

        说到这里,我又卡住了。

        “我死了,怎么样?”一片寂静中,公孙殊慢慢地开口。

        “……”我语塞片刻,“你要是死了,我就算是害人凶手了。”

        “这是我的选择,若我有什么事,也只是我自己该承担的后果。”公孙殊失笑。

        “这还是我的线呢,你问过我的意见没?”

        公孙殊惊讶地微微张口,“……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愿意留下自身的灾厄。”

        “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会自愿承担别人的灾厄。”我没好气地说。

        公孙殊放下了手,“好吧好吧,我算是败给你了。”

        我这才爬起身,又扶着他一起起来。

        “公孙殊,你难道一直是这样吗?见到别人的线就去剪。”我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那可真是误会——我也是有原则的呀,这可不是毫无限制的术法。”公孙殊说得委屈,面上却还是恬淡悠闲的模样。

        “所以,至今为止你都剪了什么人的线?”我拉着公孙殊,沿着小溪往回走,打算先回去换衣服。

        “我母亲的,我师弟的,林兄的,你的,陛下和长公主,再还有一些向我祈求的人,或是值得怜悯之辈……我记不太清了。”

        “求你你就剪?”

        “那不然呢?”

        “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怎么这么说?有求必应不是对修道之人的基本要求吗?”

        “……你是云中子吧。”

        之前林洛新提起时,我便多问了两句,才知道那个慈眉善目的道人面是云中子,又名福德之仙,以悲天悯人著称。

        公孙殊救的人,可能比我想象里还多。

        我曾以为,他是在九天莲坐上垂下蛛丝的释迦牟尼,同情心泛滥成灾,又愤世嫉俗地揣测过他的善意,是否是自我感动的圣母情怀。

        现在却觉得,他只是一个平凡人,曾身处苦海,便格外明白苦海无涯。他救人,并不止救他人,更是在救自己。他从水中捞起一个昔日的泡影,聊以舔舐旧伤,慰藉今日的自己。

        公孙殊努起嘴,“云中子是我师兄的师兄的师父的师叔。”

        “……”我彻底无语了。

        “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本就不多。从你之后,我就再没剪过别人了。”

        “我应该说我很荣幸吗……”我干巴巴地说,看着公孙殊仿佛看着一个癌症患者,“公孙殊,你没有想过不再用这个术法了吗?明明你的才能不止于此。”

        “……”公孙殊沉默地笑着,半晌,他开口:“听陛下说,你写了新书,可以念给我听听吗?”

        “啊,你是说《西域纪行》——等等,不准扯开话题!”

        他放声笑着,避而不答,打算就这样蒙混过去。

        公孙殊简直就像一团橡皮泥,我被他整得没了脾气,只能无可奈何地转向其他话题。

        “你说的新因果是……?”

        “我正想问你。”他正色,“因果——看似是个人的命运,实际上只是种因得果。自身的命运是果,是因果的体现。与外物牵扯是因,是因果的根源。一般而言,若是出现新的线,则证明你牵涉到影响自身存亡的因。”

        “常人一辈子的命运抉择不多,而王爷却在短短两年又增新线。王爷好好想想,可曾参与过什么重大事件?”

        我琢磨了一下,沉吟:“嗯——”

        “……”公孙殊等着我的下文。

        “嗯——”

        “……”

        此时,一阵凉风吹过,我对这公孙殊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公孙殊愣了一下,哭笑不得。

        我用袖子擦了擦他的脸,十分不好意思:“抱歉抱歉,不过我真是想不到什么东西。不过我觉得我没什么大碍,反正这几次都能做到死里逃生化险为夷。我们先回去把脏衣服换下来吧,到时候再洗个热水澡好好想想。”

        顺手揉了揉公孙殊的娃娃脸,我拉紧他,加快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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