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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彩绳——犹望一稔


我生来便有一双不同于常人的眼睛,能看到人身上总缠着伴着流光的红线。

        每当我告诉别人时,别人都不信,以为我在说胡话。

        在我六岁生日那天,在外经商的父亲终于归家。我偷偷告诉他,母亲的身上有很多线,他却也是不信。于是我拿走了母亲的剪刀,剪断了母亲手腕上的线,而后便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我醒来时,一个衣衫破烂的道士在同父母交谈,说我这怪病是五字相克,若留在身边则有灾劫,轻则破财,重则伤命,又提议带我拜入教中,洗去煞气。

        母亲愁眉不展,父亲便作了决定,当即叫我背上一个行囊,随道士上山。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道士走,他没带我上山,而是带我去了陌生的地方,专叫我剪线。收了哪家的银子,就去剪哪家的线。线剪不断时,他就让我将手刺破,把血抹在剪刀上。

        剪断的线全都缠在了我身上,我有时会想,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不能动弹。

        老道说:“这是有功德的,未来能给你积福,保你父母平安,能拯救他人。”

        于是我全照着他说的做。

        一天,我剪线时,那家请的另一个年轻道士与带着我的老道起了冲突。

        “邪道,你下的邪法,做什么残害孩童!”

        那个年轻道士打了老道一顿,带着我走了。

        “不要怕,你叫什么名字?”

        “公孙殊。”我直直看着他,他一身白袍,慈眉善目。

        “你父母呢?”

        “不要我了。”

        “刚才那法,你不要再使了。那是违逆天道的邪法,会叫你折了寿命。这样吧,你随我上山,可好?你有道缘,天分不浅,若是好好运用自己的力量,必能广散福德,救苦救难,证明大道。”

        “好。”我无处可去,只能点了点头。

        于是,我便被他领去拜入阐教门下。而这年轻道人,则成了我的师叔。

        阐教,明也。以阐明大道为目标修道,以顺应天意为宗旨。

        据闻早在千年前便有阐教,因为释教佛学兴起曾衰落低迷。现今的阐教只是前身的微弱残余,已然不再有得道成仙一说,却还打着阐教的旗号,借着旧阐教所出封圣仙人的名号,掼行着遗风旧例。

        我拜入阐教四年,每日修心练法,阅经养性。师傅说我悟性高,有天赋,因此无论卜算问卦,还是天文地理,我都学得最快。

        这四年间,我和师傅师叔渐渐摸清了“红线”的意味,我大概明白所谓“剪线”,便是通过伤身折寿,换取他人度过命劫。

        这是一个不对等的交换,在旁人看来,可以说是无比划算的——只是以我的寿命为代价,便能换取别人的存活。师傅说,这是逆天之行,禁止我继续使用这样破坏因果的邪法。

        小时候不知节制,因过度使用这样的术法落下了后遗症,致使我体质较同龄人都差一截。

        满十岁那年,师父遣我下山历练,与我一起的还有师叔和他的弟子——他叫小十一,年纪与我相仿,名义上也是我的师弟。

        我们一路上帮人家净祟去邪做法事,若遇上怪谈传闻,便去驱鬼驱妖。可我渐渐发觉,百姓之苦不在妖邪,而在战乱。生民百遗一,饿殍遍荒野,而我们却无能为力。

        阐教清贫,别说拿出财粮救济,就连我们都只能依靠着酬款勉强度日,所谓历练也只是为支撑门派开支而下山挣钱。

        师叔叹息着:“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我们救的了天灾,却救不了人祸。”

        路过东南,恰逢瘟疫流行。食物更加匮乏,连我们亦是饱一顿饥一顿。

        我身体不好,师叔和师弟便偷偷将食物多留给我,让我待在草庐中,只两人出去寻找活计,告诉我一切安好。

        我以为我们的处境并未如此糟糕,等师叔于饥乏之中病倒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安然无恙并非偶然。我想把师叔留在屋中照顾,可他不愿意。

        “流疫猛毒如虎,你身子本就弱,最好不要接近我。染上这病,我只怕你和小十一都不能幸免。我刚攒了些路费,你带上小十一走,先离开东南,回教门去,不要管我了。”

        “可师叔……”我话说一半,却无从继续。

        师叔说得对,这一路一来我们见过多少毙死于瘟疫中的人?恐怕千人不止。而活下来的病人呢?几近于无。

        我紧紧咬着嘴唇,看着师叔身上缠紧的红绳。小十一在我旁边流着泪叫师傅,他想去拉住师叔的手,可师叔只是挥开了他。

        “听话,殊,小十一,你们都是好孩子。我为救苦而亡,死亦成道。”

        “师叔,你还有救的,你还有……我不能走,我不能。”我迷惘地喃喃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地喊,“师叔,我可以救你!只要我剪……”

        师叔笑了。

        “殊,师叔这一生都不后悔。你不要自责,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小十一。特别是你,千万不要再想着用那个术法了。你们以后一定要好好活着,去帮助有需要的人。这样,我就可以安心了。”师叔轻声说着,仿佛在抚慰我,“去吧,走吧,活下去。”

        在师叔的催促之中,我拿起行囊,拉上了小十一。小十一肩膀颤抖着,扑簌簌落下泪来,边走边回头看师叔,“师傅,我走了,你要保重……我给你留了馒头,你一定要吃……师傅——”

        随着我们逐渐远离草庐,小十一咬紧了牙关,不再出声。

        “哭吧。”我轻轻说着,瞪大眼睛盯着前方。风吹入斗笠,刺痛干涩的眼睛,逼得我热泪盈眶。

        小十一用力摇了摇头,声线还带着颤:“师傅会担心的。”

        我沉默下来,走得更快了,希望风能够吹干这眼泪,不叫小十一看见我的软弱。

        路费终究是有限的,我们往北走了不远,终于没钱再往前。我和小十一点着余下的铜板,计算着花销。他和我都已经两天未进粒米了,尽管虚弱,可他从来没喊饿。

        天气有些转凉了,我被风吹得有些头疼,和小十一互相支撑着往下一个城镇走。好容易看到了城门,昏昏沉沉之间,我却扑倒在地。

        小十一被我带倒,小声惊呼,可我已经没有力气睁开双眼。

        等我醒来时,是在一间整洁的房间。

        这里看起来像是客栈的布置,有一个戴着面帘的白衣人坐在房中,正在与小十一交谈。

        “这么说,东南那边的流疫十分严重么。你们可有不舒服的症状?”

        小十一垂着头:“我……我肚子饿。”

        白衣人神色温煦,闻言道:“我去请老板娘煮碗粥,热几个馒头吧,你先养养胃。再要吃什么,都可以同我说。”

        “那,师兄他……”小十一问着,转头看向我。闻言,白衣人也向我投来目光。

        我注意到他身上有许多红线。

        “你醒了。”他对我弯了弯眼睛。

        “你是……?”

        “我是一名医者,本要去东南救疫。在城门遇到了忽然倒下的你们,便带着你们来了客栈歇息。”他缓声道,“你师弟说你们已有几日不曾进食,我看你又受了点风寒,有些发热。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张了张口,还没说话,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我有些窘迫地低下头:“……除了没力气,没什么了。”

        “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他笑着走近,探了探我的额头,“那么我就先去帮你们找些吃食。”

        过了一会儿,有人端着食物进来,看着却并非店中的帮工。

        我和小十一一阵狼吞虎咽,可算填饱了肚子。白衣人静静看着我们,注意到他的目光,我动作一顿。

        “别拘束。”白衣人和声道,“你们去过东南吧?可曾见过得病的人什么样?大约有多少人得病?”

        我盯着他身上的红线,口中边回答着他的问话。

        “怎么了么?”他似有发觉,问道。

        “您……不要去东南,疫病太凶险了。”我看着他身上一根根红线,犹疑地吐出警告。

        他笑了,“身为医者,家乡离乱,怎可坐视不理。”

        “哪怕您可能会死……?”

        “这本是我的责任。”

        我见过太多为求生存,不惜让他人承担死劫之苦的人。和师叔一样,将使命看得比生命重要的人很少。我想眼前这人就是那样的少数。

        或许,早些遇到他就能够为师叔医治,找到一线生机。

        “你们是要回师门吧?”白衣人问道。

        “是……只是现在也不知该如何回去了。”

        “既然相遇,也是缘分。更何况,你们告诉了我重要的事情,有助于我去东南施救。若不嫌弃,我便派人送你们回去吧。”

        我缓缓眨了眨眼,谨慎地道:“不……不用了。”小十一本一脸欣喜,听我拒绝,疑惑地看向我。

        “那我给你些盘缠和食粮,这样可好?”面对我的防备,白衣人的话语中带上一丝无奈与担忧。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

        “不必言谢。”他从身上拿下玉佩递给我,“若沿途有什么困难,你便拿着这个去找匾额上有牡丹的商铺。”

        玉佩上是一个“林”字,白玉刻成鹤的纹样,看得出来价值不菲。

        我们两人力单势薄,实在难以一己之力回师门,于是我点了点头,接过了玉佩。

        “谢谢您。”我对他深深一礼。

        “无事,若有什么事,你可再来找我。”

        辞别白衣人之后,我们带上银票干粮,有时也靠玉佩寻找住店,终于一路颠沛回到了师门。

        一年中,我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分昼夜地看书,汲取知识。倘若我知道如何行医,又或者如何破解宿命的必定,我就不会再陷入茫然无措的境地了。

        偶然间,我才知道东南的疫情已经渐渐平息,战乱之地不少也被平定了。总要回去找师叔的,我便同师傅申请了下山,小十一也与我一起。

        下山时,我们遇见一人倒在山林中,脸色发青。

        这人身边还有一个幼小的女孩儿,正扑在他身上哭泣。看见我们,女孩愣了一愣,有些惊慌地往后缩了缩。

        地上那人意识模糊,小十一连忙上前查看,发现他的手腕上有两个孔洞——是蛇牙印,恐怕他是不小心被毒蛇咬中。

        “恐怕活不了了……”小十一看着充血的手腕,小声说。

        “求、求你帮帮我父亲!”女孩泪眼涟涟,拖着两条腿爬过来,用力磕头,“我父亲本是带我来阐教寻仙人治病的,但是,但是……”

        小十一看着女孩,犹豫了片刻,随后用力点了点头:“放心,我一定救你父亲!”

        “师弟……!”我看着他坚定的目光,小声轻呼。

        他对我笑了笑,我明白阻止不了,只能看着他低下头用嘴吸出伤口的带毒血液,一口口吐出。

        地上那人的光景似有好转,面上的痛苦也减轻几分,女孩的眼中也闪出几分惊喜。

        小十一擦了擦口角的血,“好……你带父亲继续往山上走,避开蛇道,去教门里休养一下,大抵很快就能好了!”

        女孩吞吞吐吐:“我的腿不方便……”

        小十一才注意到她孱弱无力的双腿,一拍脑袋:“抱歉!那我带你们一起去吧。”

        “谢谢,真的谢谢……”女孩感激涕零。

        “师兄,能麻烦您一起帮忙吗?”小十一对我道。

        我点了点头,背着女孩,搀扶着男人和小十一一起往回走。

        到了山门里,我们暂且把他们安置在自己房中。然而小十一却忽地倒下了,口鼻流出血来。他脸色苍白,大概一直忍耐着不适,直到把两个人带回门内。

        女孩惊慌失措,从床上挣扎着探过身来:“恩人,恩人!”

        我无言地看着小十一身上红绳逐渐收紧,知道命劫已至。

        小十一挣扎着睁开眼:“师、师兄……我没事……咳……”

        我走开两步,女孩焦急地看着我:“道长…”

        我移到房间角落中,从一堆随意放置的书山下翻出一个匣子。匣子挂着一个沉重的锁,我用力拿着它砸在地上,反复几次后匣子终于碎裂。我拨开碎片,捡起掉出的剪刀。

        木屑插入手中,伤口溢出血液,滴落在剪刀上。我抹开血迹,干脆利落地剪断小十一身上的红线。红线应声而断,小十一张大眼睛看着我。我比了个“嘘”的手势,又剪断女孩腿上的红绳。

        血腥气涌上,我用力咽下喉头的热流,对女孩笑了笑:“你可以走路了。”

        “师兄……!你——”小十一挣扎着揪住我的袍角,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我们保密,好不好?”

        小十一低下了头。

        我离开阐教山门的那一天,乌云密布,风雨欲来。我裹紧了身上的衣物,一步走,一步想自己该去哪。

        我身体状况的突然恶化,让师傅起了疑心。即使我极力隐瞒,也想不到他会发现我藏起来的剪刀。

        我以为出于救人这一缘故,便能得到师傅的理解,可他却说:“规矩就是规矩,逆天而行乃大错。你身为阐教中人,离经叛道,同你师叔一般令我失望。你走吧,这再留你不得。”

        小十一还在养病,我不想让他担心,没等养好病,简单收拾了行装就下山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出到河阳城外时看到军队林立,严整肃然。本想避开他们偷偷离去,未曾想被巡逻兵碰到。

        没出山一年,不成想军队竟然打到了此处。训练的兵士将我拦下来,搜了我的身。当他们翻出那块镌刻着林字的玉牌时,脸色一变,不由分说地将兵刃抵在我身上,把我扣押到营帐前。

        “将军,间谍抓到了,此人还偷了您的玉佩!”士兵将我按跪在地,冷声道。

        余光中,我看到一只手掀开帐帘,从中步出一个身形消瘦的白衣人,披着厚重的披风,以袖掩口,压抑着咳声。

        哪怕有些变化,我也认得出那是当初帮助过我的医者。

        “将军,您怎么出来了!身体要紧。”

        “不……不用紧张。”他接过士兵呈上的玉佩,仔细瞧过后开口,“他不是间谍。这玉牌是我给他的。”

        士兵愕然,立刻收起兵刃跪伏在地:“是属下眼拙,误伤贵人,请将军责罚!”

        白衣人摆了摆手,“你们先退下吧。”

        士兵离开后,白衣人扶我起来,“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没事。”

        “许久不见了。”他笑着往回转身,“我们进来聊吧。”

        跟着他走入帐中,我发觉这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他与我相对而坐于桌边,道:“抱歉,因为一些缘故,他们都有些草木皆兵。希望你不要介意。”

        之后,他又向我解释一番。

        我才知道,白衣人正是为皇室平定天下的林家长子林鹤雪。

        多年居于山野,我并不清楚人间的权利势力,只知道他能结束这场动乱,是人民与统治者的希望。可我并不在乎那些,事到如今,这些早与我无关。

        问及我的境况,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每每试着说出自己的所见所感,往往都被看成妄言,被人们一笑而过。

        我本以为他也会作出一样的反应,也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这样的冷落,可他轻轻的一句话,却让我眼眶发酸:“公孙殊,你是被上天眷顾之人。”

        我有些陌生地感受着心中的情绪,抬头看向他。林鹤雪摸了摸我的头,“我很敬佩你。你拥有异乎常人的能力,也敢于承担非同寻常的使命,舍己救人。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才能得到这样的才能吧。”

        我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揩去我的眼泪,张开双手,“一直以来,委屈你了。不用压抑,哭吧,累了便好好休息。正如我当年所说,有事来找我就好,我会为你留有容身之地。”

        我扑进林鹤雪的怀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彻彻底底放声哭了一场。我从不知道,人的泪水足以沾湿满怀,他人的胸襟能够承担满腹惘然。

        那之后,我留在了林鹤雪身边。依靠着占星算卦的本事做了参谋,看破天机而知无不言,助林鹤雪谋兵布阵。哪怕我年纪小,在林鹤雪的带领下,众人都对我以礼相待。

        林鹤雪的军政谋略都极好,在同我一起征战后,一直常胜不败。他也常教我这些知识,我又泡进了他给的军法政论书中,不断汲取着知识,用以填满心中的无底深渊。正遇到人生中一大低谷的我,竟然过得意外的充实。

        所以,我无法再对林鹤雪身上的红线视而不见。

        一日在观看军队操练时,林鹤雪忽的倒下了。

        他面色苍白,口中不断咳出血来,众人连忙召来军医诊治。

        我一直低着头守在林鹤雪账外,想起听过有人偷偷谈起这件事。

        林鹤雪曾中过毒,在他到时,当地守官主动请降,又以庆功为由宴请林鹤雪。林鹤雪见城中百姓贫弱困乏,便提议开府库派发物资,守官见私财不保,就暗中派人刺杀林鹤雪。第二日,林鹤雪当堂斩下擒获贼人之首,一同把看着这一幕胆战心惊的守官押入牢狱。

        可林鹤雪并非毫发无损,他中了一箭。好在他自己就是医者,箭尖的毒好歹没要了命。只不过一箭入胸,留下些后遗症,体质虚弱了下来,受了风就头疼肺热,咳嗽不止,只能卧病在床休养。

        那时,正是因为这样的变故,军队格外警惕,不分青红皂白把持有林鹤雪玉牌的我抓了起来。

        军医诊断完后,我入了帐。

        林鹤雪望着上空,有些发愣。我一言不发,拿起他枕边的匕首,往指上一划。血滴在刀刃上,林鹤雪的脸色变了变,拦住了我的手:“不可,公孙。”

        “……林鹤雪,你要死了。”我挤出一句,抓住他胸口的线。

        “我知道。”林鹤雪的语气软下来,眼中一片平和。

        “你知道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他明知道自己还需要领导军队平定乱世,而他的父亲与胞弟等着与他会合……

        “我也怕死。”林鹤雪苦笑着缓缓道,“可我不想继续靠着他人的牺牲而活。”

        我跪下来,“将军,这世间黎庶要的是安宁与希望,而您正是肩负重任之人。您愿牺牲小我成大事,我又为何不能如此?将军之命,非一人之命,而是千万人之心。我救的不是将军,是百万生灵。”

        林鹤雪凝视着我,半晌道:“……是我任性了。还是你考虑周全,谢谢你提醒我。”

        其实,并不是我思虑有加,而是我了解林鹤雪正是这样一个人。

        无论何时,他都会为了最重要的目标舍弃他物。可他的心软没有被除干净,七情六欲八苦,他看在眼中,无法做到不动容。与其看他在取舍中挣扎,不如做这一把推手,让他在大道上果断向前。

        或许,我与林鹤雪是相同的。

        师叔和师弟以身作则,告诉我何为救苦之心。林鹤雪的救难之志,让我明白了自己生存于世的理由:我的禀赋,我的才干,我的本领,都该是为了天下生民的存续而使用。

        我割开林鹤雪身上的线,胸肺的刺痛逼得我目眩。可我知道,他值得。

        那之后一天,我和林鹤雪进入刚收复的城中,遇到了意料之外的熟人。

        少女跪坐在地,身形消瘦不堪,拿着一块木板,上书“卖身葬父”四个字。我认出来,她正是很久以前小十一在山上救下的那对父女中的女儿。

        我下山后,就不知道他们的去留了。想来他们应该也不知我忽然走了的缘由,此时她看见我,显得格外惊讶。

        我上前询问,她告诉我,在休养好后,她与父亲就下了山。奈何兵荒马乱,父亲寻不到粮食,身体又虚弱,最后在穷困潦倒中病死。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出此下策。

        林鹤雪把她带走,先是替她出钱埋葬了父亲,又让她做了侍女,有安身之所,衣食供给。

        少女请林鹤雪为她取了个名,叫做“丹景”,有“红日朝霞,亭亭牡丹”之意。

        丹景随军而行,却不愿因自己让林鹤雪被人闲话,自告奋勇地去与士兵一同操练。某日她混入前线杀敌,竟然立下战功,让众人刮目相看,可以说十分有练武的天赋。

        林鹤雪不再让她上前线,她成了林鹤雪的近身侍卫。

        天下将定,我被晋为军师。

        原本一切都在向好发展,可却突然传来父亲被皇帝召回,遭受陷害后于狱中自尽的噩耗。林鹤雪当即率领兵卒转回扬州。

        行宫被围,李氏王朝大势已去。

        丹景去接被父亲藏在民家的林尾春,我替林鹤雪去牢狱中救出同样蒙受冤狱的夏氏家族。

        夏家的人叩地发誓效忠,联络了残部,与林鹤雪的淮南军并为一体,成为了林鹤雪的心腹部下。

        林洛新赢下了李氏的天下,又在合适的年龄成家立业。他大婚那日,我第一次见到了林鹤雪长我一岁的胞弟林尾春。

        我不喜酒席与人群,尽到礼节后就到林府的花园凉亭坐下,独自望着夜空。五星聚于房,已明了地挑出天下更朝换代的局势所向。

        林尾春不知是胡乱灌了多少酒,脚步不稳,满眼迷离,含着泪光扑到桌前一通哭嚎——他没发现这里有坐着人吗?

        我僵在原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同时,我因为一个发现而震惊不已:林尾春的身上有密密麻麻,难以数清的红线。到了这个地步,恐怕都能够与我相媲美。这到底……?

        半晌,他才晃悠悠抬起头,瞅了瞅天边的月亮,又瞅了瞅近在眼前的我。

        原以为他会尴尬,可他竟然直直伸手掀开了我的斗笠。

        “唉,你是谁?你怎么遮着脸呀?是做贼的吗?”

        我来不及护住从以前一直随身佩戴的斗笠,他的目光凝在我的脸上,与他目光交接的片刻,我就明白他在看什么。

        “我不……”我连忙捂住双眼,他却拉住我的手,“搞错了,你是星星!”

        我顿住了动作,他指着我,“你的眼睛真漂亮,像银汉一样,里面有星星。你经常看天吗?星星怎么落到你眼中的?”

        我不禁屏住呼吸。

        他又点了点我眼下的痣,“还是说这才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好小呀。”

        “什……我没有。”我皱眉。

        他笑了起来,明明脸上的泪痕都没有干,“不要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了,你又不是我,像你们这样的小孩天天没有烦恼,最快活了,真羡慕啊。”

        虽然我有长得略显幼态的自觉,没想到居然会被当成小孩。我扒开他的手,“不要……拉着我。”

        他自顾自叹了口气,“唉。真好啊,我要是也是小孩,我就能对兄长撒泼耍赖了。兄长真是傻子,什么都不懂。”

        我望着天,默然无语。虽然并不想挺人酒后吐真言,拉我倾吐半宿,但又无可奈何。于是我一边顺手牵来他身上的线头,掐算死劫,一边听他大发牢骚:“兄长总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明明他清楚我最喜欢他……他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正视我的心意?”

        冷不防听到了不该听的,我一激灵,缓缓将视线从线头移向他。

        他对夜空中的遥遥皓月伸出手,一臂之长,难以触天涯,他似是明白这样的鸿沟,哀叹着收回了手,抓住眼前的我的肩膀。

        “无法羽化成仙逐明月,那就一蓑烟雨任平生!我要远走高飞,我要离家出走!”

        “……您兄长会担心的。”

        “他不在意我了!”婪尾春一甩头,将脸贴近我,“不如珍惜眼前人,我们还是私奔吧。追不到月亮,带走星星总是好的。”

        他的气息洒在我的脸上,我有些心神恍惚。是传递而来的酒气的原因吗?

        我张了张口,他毫无征兆地倒在我身上。我慌忙扶起他,他却轻轻打起鼾来。

        睡得真香啊。心里感慨着,我背起他,走回去,找了仆人寻路,将他安置回了他的房中。可他如八爪鱼一般缠在我身上,不让我走。我只能脱下外袍,勉强和他一起躺在卧榻上。

        夜半三更,等他睡熟了,我才悄悄抽身离开。

        那之后,我没再戴过斗笠。

        再见时,我二十六岁,他二十七岁。他在锦城十多年,像是变了,又像是没变。

        林鹤雪肺疾恶化,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但他却拒绝了我再次剪断红线的提议。

        “我命数将至,深愧平生之志,不堪再负你重恩,苟且偷生。将离回来,请你引他走正道,护他周全,此外我再无牵挂遗憾。公孙,你懂我。在最后的时间,我全不了清白名节,只求自私一回。”

        林鹤雪房中的药气沉沉压住我的心,除了点头,我无法可施。

        我仿佛又跌回多少年前的岁月,立在师叔床前,只能遵从他的指示,尽量完成他的期愿。只不过这一次,我拉着的不是小十一,而是林尾春。

        我仔细地将五彩绳系在林尾春手上,看着他盘络交错在他身上的红线,回想起初次见面时他的腔调,不禁笑了出来。

        “王爷,与我有缘。”

        我意识到,以林尾春为漩涡中心,似乎形成了红线的聚绕之地。因果沉重,命运以无可抗拒之势运转。我想我原本是该坐视不理,或按照阐教的教义“顺天而行”。

        可我并不想那样做。

        林尾春口中总反复念“剧情”两字,若一切都是演剧,你我皆是剧中人,局中人。谁的人生都不该只是轻飘飘一句“命运”作结,我不信命,更不信天。

        我总是望天,天象冥冥之中指引着万事的运转。林尾春这时都好奇地看着我,问我预示如何,星象如何。

        殊不知,星星虽不会说谎,可占星者可以编造星的谎言。

        五彩绳的封印蒙蔽了命运,我站在天与地之间极目远眺,见星空之外还有星空。

        李玄都政变时,我自知留他不住,眼睁睁放他一个人为救林洛新深入虎穴龙潭。

        他的死讯传来时,我下意识抬头,眼前却只有一片黑帘,遮蔽光明。

        我失去了指向未来的罗盘,彻底迷失了方向。

        林洛新带着我下了扬州养精蓄锐,同时我也算得自己的寿命长则四五年,短则两三年。

        在扬州时,我重新开始接手林鹤雪的旧业。丹景为我描绘着地里的金黄垂穗颗粒如何饱满,南风起,稻香阵阵。

        春去秋来,犹望一稔。

        我尚未将林尾春从红线的纠缠中解放,予他自由。这样的执念让我第一次感到对活下去的渴求,希望能再待一茬庄稼熟成,希望能待到一人回还。

        似乎正如林鹤雪所说,我被上天所眷顾。我的祈愿在两年后实现了,我终于与林尾春再见。

        二月春风尚料峭,他的心口又增了新结。

        惊蛰一至,远雷之下,众生皆醒。雨丝如剪,风啸如歌,万物生灭。

        我荒唐地抛了一直所念的苍生正义,只想为他一人所燃耗余生。到底我还是受林鹤雪影响,也贪愿着自私一把。

        于是我最后拥住他,血染尽衣裳,像不可磨灭的烙印。

        声音、触觉……逐渐离我远去,被破坏的五感让我无从感知这个世界。

        现在,是晚上吗?

        我抬头看向天空,不应宵逝,不应黯淡,前路茫茫,只望星光相照,归途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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