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星眷

星子闪烁着落进柳韶有些空洞的眼睛里。

        穆时忽然想起一件事。

        前生柳韶死后，这位皇宫里没什么存在感的公主却并没有被世人忘记，反而被重新提及。

        有人说，离国之所以会破灭，是因为星眷公主失明久治不愈，终于触怒了天神。

        离宫的人大概到死都没想到，离国的覆灭会被推给这样一个原因，毕竟他们可能连星眷是谁都已经忘记了。

        穆时在她失明后无意间见过她好几次，已经没有人再喊过她的封号。

        柳韶会观星。

        彼时柳韶因为提前预测了北地一场持久的风雪减轻了不少损失而盛极一时。

        她出生于小家族的生母因此得受圣眷，被封为“庆妃”。

        她也得封号“星眷”。

        她的父皇不是个暴戾的人，他的无用是那种风花雪月不爱理俗事的昏庸，否则也不会信了个小姑娘的话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冒然向北地支援——但凡换个皇帝都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当时此事发生后，这位皇帝陛下在朝臣面前带着父亲独有的骄傲谈论过这位让他觉得自己被天眷顾的女儿。

        他说柳韶从小喜欢往外跑。

        宫里的公主皇子数不胜数，皇帝也没那个闲心管制他们。

        这位小公主最喜欢的偷偷跑出皇宫去观星台看星星，据说还在常年不上朝的钦天监太史那儿混了个眼熟。

        钦天监太史偶尔就会指点一下这位小公主。

        说起来钦天监已经被冷置了近百年之久，到这位皇帝在任的时候，钦天监已经连折子都递不上朝堂了。

        柳韶这事出来，钦天监反而又重新得到了看重。

        不过钦天监早就成了历任皇帝看谁不高兴就丢进去的地方，有真材实料的人并不多，所以这个措施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柳韶反而因此风头更盛。

        毕竟她比钦天监的人还厉害嘛。

        然后她就瞎了。

        皇宫请了许多名医都束手无策。

        穆时见过没有失明的柳韶，甚至比失明后的次数更多。

        毕竟那个时候小公主爱往外跑，他碰见过好几次。

        张扬的，明媚的，高傲的。

        日月之下，她自己就是星星。

        她也的确是星星。

        星眷公主，柳韶，小字星星。

        穆时回过神来，就看见柳韶昏昏欲睡。

        他站起身。

        小姑娘一下子警惕地抬起头。

        “我去给你拿被子……还是要回马车睡？”

        听到他说的话，柳韶又垂下头去，一动不动。

        那就是不回马车了。

        柳韶听着穆时的脚步声慢慢变远，马车里传出窸窣的声音，很快脚步声又慢慢近了，然后身上一暖。

        柳韶忽然抬手。

        穆时看着柳韶的手，试探着将手伸到她的手心，马上被她抓住。

        小姑娘的手又小又软，抓住他的手后没有放开。

        柳韶摸索着穆时的手，有些粗糙，但不刺人，她脑海里生出个大概来，另一只手也伸出去。

        穆时于是把另一只手也给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感觉柳韶这好像是，不生气了。

        柳韶用同样的办法将穆时的另一只手描摹了一遍后，抓回最开始那一只，闭上眼睛不动了。

        穆时轻轻扯了扯自己的手，柳韶更抓紧了些。

        他只好坐在柳韶身边，任由她抓着。

        谁知他方坐好，小姑娘就整只靠了过来。

        穆时：“……”

        人毕竟比树干好靠。

        虽然穆时也是硬硬的，但树干要更粗糙冰冷。

        小公主软软的。

        穆时僵了一下，下意识想把人推开。

        可他一碰到柳韶，小姑娘就睁开眼，警惕里又带着一点可怜，幼圆的猫眼空洞却晶莹透亮，似乎下一秒就能沁出泪来。

        穆时顿了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调整一下坐姿，自己靠着树干，又让她更舒服地靠回来。

        好像一开始就是为了调整坐姿一样。

        小公主靠得舒服了，安安分分，又闭上了眼睛。

        像小奶猫一样，柔弱精致，香香软软，安静又乖巧。

        穆时看着她，不知道自己犯的什么病，一动不敢动。

        穆时是知道小公主会装可怜的。

        别人知不知道他不知道。

        反正他知道。

        因为他见过。

        虽然那会儿她的确也很可怜。

        不过高傲的小公主大概自己不觉得。

        反正如果她露出这种要落泪的表情来，她就是装的。

        当时穆时只觉得，不管是不是装的，都改变不了她的确很可怜的事实。

        可是这会儿穆时学到了另一个道理。

        是不是装的也没有关系，反正都是很有用。

        这样骄傲的小姑娘，没有人会忍心让她露出委屈和不快的神情。

        ……

        柳韶在风吹叶的声音里陷入黑沉的梦。

        那个夏季就是这样。

        又黑又沉。

        目能观星的小公主忽然就彻底看不见了，从此整个世界天昏地暗，一片混乱。

        情绪的极端崩溃和看不见的眼睛，让她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分不清白天黑夜，也分不清春夏秋冬。

        她不知道自己混沌了多久，才终于认了命。

        适应之后，她的生活除了看不见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周围被打理得很好，哪怕看不见也不会给她添一点麻烦，拔步床的四角系上了风铃。

        所有的阻碍都被清理，想要什么自有人帮忙。

        一如既往的锦衣玉食，一如既往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依然是熟悉的寝殿熟悉的人，熟悉的关心熟悉的爱护，只要她不离开自己的寝宫。

        只要她不离开自己的寝宫。

        然而，她出去了。

        御花园日头正好，百花齐放，身边的侍女帮她坐好在凉亭里。

        “公主，您在这坐着不要动，我去给您拿些吃食来。”身边的宫女叮嘱她。

        柳韶木着脸坐在那里不说话，四周鸟雀蝉鸣，她看起来还算冷静。

        宫女于是很放心地走了。

        她不会乱跑。

        她什么都看不见，哪里能乱跑呢？

        有嘈杂的脚步声慢慢走近，来的人很多，她数不清。

        “哈，看这是谁？”一道难听的公鸭嗓响起，不过宫里正当年的男孩子太多，柳韶又素来独往，对他们都不熟悉，分辨不出那是谁。

        “柳星星，你怎么在这？真是好久不见啦。”

        这次是一道柔细的女声，带着点惊讶。

        柳韶指尖蜷了蜷。

        这道声音她倒是很熟悉，王美人的女儿，八公主。

        自她有了封号后，这位不比她小多少的妹妹就缠上了她，每日问她如何观星，总让她也带她去观星台看看，“七姐”“星星姐”叫个不停。

        而不是此时这样连名带姓的柳星星。

        不过是很久没见了。

        多久呢？

        柳韶没说话。

        从她瞎了眼之后。

        至于这是多久，她也不知道了。

        然后耳边就是七嘴八舌的嘈杂，柳韶无心去听，皱了皱眉，只觉得烦躁。

        作为此时的焦点，她一皱眉就被注意到了，引起了少年少女们的愤怒。

        “柳韶，你以为你现在还有骄傲的资本吗？”

        她的衣领被拽起，跌跌撞撞不知道自己被拉扯到了哪里。

        不知道这是哪，不知道前后左右是什么，不知道围着她的人是谁，除了偶尔一两道熟悉的声音。

        她哪怕再站好也不敢动，可那些人像是得了趣，连让她站好的机会都不给。

        拳头和指甲落在她身上，对于一个没有视觉的人来说，这种疼还要更加尖锐一些。

        在皇宫里，皇子皇女被欺负是很正常的事情。

        今上昏聩，夜夜笙歌，皇子皇女一抓一大把，被欺负的皇子皇女多是宫女所生，往往不敢反抗，也没有人管。

        柳韶圆圆的眼睛睁得很大，虽然皱着眉，但始终没有痛呼和流泪。

        好像被打的人不是她，她只是遇到了一点小难题。

        “你以为你是谁啊？”

        “你不是会观星吗？柳七你有没有观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肯定没有，不然她哪里敢那么傲。”

        “星眷星眷，现在瞎了眼，星辰想眷顾都眷顾不到了吧？”

        “什么星辰眷顾，一个瞎子，狗都不愿意眷顾她。”

        四周传来少年少女们的哈哈大笑。

        柳韶跟没听见一样，神色更加木然。

        “喂，你不会眼瞎了之后，耳朵也聋了吧？”

        “还哑巴了！”

        又是一阵大笑。

        但是这样没有反应也不会求饶的柳韶终究让他们感到无趣。

        “三皇兄，她的宫女快回来了，我们走吧。”柳八细细的声音再次响起。

        三皇子目光一转，“不急，你们先走。”

        周围的脚步渐渐散了，柳韶感觉自己又被提起，然后是腾空而无所依的感觉。

        “扑通！”

        她被丢进了水里。

        柳韶没反应过来，呛了好几口水，开始疯狂挣扎。

        她不会水！

        柳韶的宫女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柳韶浑身湿透狼狈地跌坐在水边。

        “啊！！！！！”她手里食盒掉落在地面，宫女冲向她，连声音都颤抖了，“殿下，殿下你有没有事？我马上带你回去。”

        自从柳韶失明，庆妃的手段变得狠厉了不少，柳韶宫里出了差错的，乱嚼舌根的，冲撞她的宫人，被打杀的不少。

        这个被触碰了逆鳞的母亲用全部力量将自己的女儿护得严严实实。

        柳韶在她手上出了事，宫女简直没有办法想象自己的下场。

        此时日头正好，天气却不算炎热。

        柳韶冷得牙齿都在打颤，脸色也冷冷。

        她声音沙哑，说出了到御花园后的第一句话，“不用了，带我去勤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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