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祭祀歌舞

　　黑暗中，一簇簇幽冷的蓝色接连排列，而除了这些如地府鬼火般的蓝光以外，融不染的视野完全漆黑一片不见五指。进了山洞以后，背后的外界便顷刻间被犹如实质的黑暗所隔断，他只能顺着蓝光指引的方向前行，脚下传来浅薄滑腻的凉意，或许是潮湿的泥土。在目不能视物的情况下，他不自禁的遐想连篇，心想也许浸湿泥土的是浓稠的血液。

　　他继续前行，没法顾忌会不会撞上东西或是跌落于陷阱当中。

　　被这片黑暗包裹以后，融不染身体里的那股冲劲被洗刷得一干二净，像是进入了神的领域，一举一动都不自觉想要顺从神的心意。这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虽然融不染自认成熟冷静，但醒来以后接二连三不合心意的反应，也让他觉得有种被小孩子性情所左右的感觉，这时能够平静下来好好思考总归是好的。

　　他脑中一幅幅画面交替呈现，他将这些过去的所见所闻组合在一起，回忆并模拟着父母曾教导的祭祀仪式。

　　不知不觉间，四周忽然明亮起来，令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他停下脚步，伸出小手遮挡双眼，透过指间的缝隙审视周围。

　　守护村子的神灵就住在这种地方？

　　早在丁奎领路至河边时，他就有疑问，以为守护村子的是个河神什么的。现在看来还远不能下定论。

　　伴随淡蓝色光芒映衬进眼中的景象令人乍舌，融不染在指缝间模糊看见了一根根高耸的石柱，它们彼此环绕依托，如围城般屹立，从石柱上还延伸出一条条粗实的锁链。

　　渐渐的，融不染完全睁开眼睛，手也垂落在身侧，他适应光线以后完全恢复了视觉，以此清晰的看见眼前全部的景象。

　　那些石柱作为屋脊撑持起了一座巍峨的宫殿，而缠绕在石柱上面的锁链，那一块块连接在一起的铁疙瘩锈迹斑斑，上面时不时窜起缥缈的电弧，闪烁的电光竟刺得人眼痛。

　　这些汇聚到宫殿正中心的锁链另一端却什么都没绑，已然断裂开来，它们囚禁的生物像是挣脱了束缚，哪见得什么犯人，只看见一个如同花苞般的红色大肉瘤。

　　融不染慢慢走近到宫殿前，自身无比渺小的感觉深入他的内心。那平躺在地上的锁链块要比他还高，古老的石柱像是将这里围成了自成一界的世外之境，他怎么也无法想象到河中的洞**会有这么广阔的空间，宫殿外的天地似乎无边无际，被天蓝色的雾气所笼罩，如果没人为他讲解，融不染会认为自己走入了谁的梦中。

　　自己也许真的在梦游仙境？

　　踏入宫殿中，融不染发现自己扬起了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沙尘，再看地上脱落的锁链，他顿时觉得或许这些细碎的沙尘，便源自曾经囚禁在这里的生物，那尸骨早已风化才留下了满地的齑粉。什么样的生物，要用上那比象腿还粗壮的铁疙瘩？

　　近处再观焉，融不染才发现宫殿的穹顶上刻画着各种飞禽走兽的纹样，很多怪诞不经的生物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像前世漫画家的产物。他还看见这些生物所生活的高山，森林，湖泊以及奇形怪状的植物们，它们栩栩如生，排列的却很是潦草，比如四个脑袋的走兽跑到了天上，九条腿的大鸟潜进湖泊，毫无规律可言，简直像是小孩子的随笔画。但作画的精细程度又让融不染回忆起前世一种名为“大触”的生物，更何况这些还是雕刻出来的。

　　就在他欣赏之时，余光看见的东西却让他心跳慢了半拍，视线再也不能移动半分。

　　那是......

　　太阳？

　　错不了，那高挂在锦绣江山上的正是一轮圆日！

　　如果换在前世，这无疑是见怪不怪的景色，但他之所以这么惊讶，完全是因为自己另一半的记忆中，打出生以后都没有见过太阳，且父母与村中的大人们只教育过他神明在上，可没教育过他除此之外头上还应有一枚温暖的大光盘，他们也都没有见过太阳。而且穿越醒来以后的他，也亲眼看到了这没有太阳的世界是多么苍白荒凉。

　　毕竟是不同的世界。

　　正当他接受了这个事实时，却在这巨大的穹顶上看到了太阳。

　　那么......

　　融不染快速地转动眼珠，寻找同样从来没有在另一半记忆中出现过的其他东西。

　　他看见像鼠，牛，虎，兔......的动物，也看见像梅，兰，竹，菊.......的植物。

　　虽然同样是这六岁的记忆中没有见过的，但即使是在前世的生活中，这些东西也不是说看到就看到的，毕竟前世的他也算是半个宅男，且这个世界中很多出现在融不染记忆中的东西，同样也是他前世想象不出来的。

　　他继续寻找，眼睛都快要干涩掉，但没过多久，他就如愿以偿寻找到了就算是宅男也能时常看到的东西。

　　果然存在啊。

　　月亮和星星。

　　六岁的融不染在这个世界中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色，是在多久之前就消失了呢？

　　他不知道此刻该作何感想，虽然想起前世工作的他知道自己也是个搞研究的，但毕竟不是个地理学家，就算知道很久以前日月星辰都是存在的，又能怎么样呢？向别人证明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吗？告诉别人他们不是宇宙的中心，他们应该是围绕太阳转吗？

　　可连日月星辰都没有却还能存在的世界，脚下的大地就真的是圆的吗？

　　自己看到的那些也许只是类似日月星辰而已，它们不会发光发热，不会成为人类情感上的美好寄托，没了它们，人们也不会生存的不好。

　　想到这些，融不染原本空荡荡的内心刚有所充实，就又变得空荡荡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关心日月星辰的存在，或许是有了似是故人来的思乡情怀？或许是想要知道这个世界曾经发生过何等变迁？或许是因为他拥有前世的记忆，所以认为这个世界也应该繁华且美好？

　　你会告诉我答案吗？

　　融不染的目光落在宫殿正中心的红色肉瘤上，它像不知在贝壳中孕育了多少年，才从地面长出来的巨大珍珠，此时近在咫尺，如果说在洞穴外就感受到的生命气息像落日的余晖，那此时就浓郁的像近距离直面烈阳。

　　融不染放下所有的思考，脑中只剩下先前模拟过的祭祀仪式。

　　他的双手放在腰间，解开了束腰的带子，原本就类似于浴衣的巫服更宽松了。

　　“呼......”

　　融不染深呼了一口，他早就忘记维持原道呼吸法，但却没有因此而呼吸困难。

　　转眼间，全身放松下来的融不染步如浮莲，婆娑起舞。

　　他眼神飘忽，眼里没有了石柱，没有了花苞般的红色肉瘤，整个宫殿消失在了他的眼前，只剩下了不会褪色的珍贵回忆。

　　那是父母教导融无华舞蹈时，他嬉闹地爬上树，泛婆婆准备接住他而在树下慌忙乱窜，他假装摔下来却用腿勾住树干，边嘲笑吓坏了的众人，边将融无华的舞姿记在心中时的庭院。

　　那是苍劲有力拥有异样美感的舞蹈，光是做完第一个动作，他就感觉身心受到了洗涤净化，这是他第一次跳这舞蹈，复杂的动作如解开死结般高难，可呼吸却不见一丝紊乱，身体也没有疼痛难耐。

　　“哈.......”

　　呼了一口气后，他薄唇微启，悠悠地吟唱出声音。

　　那是他高烧不退时，融无华跑来跑去恳求父母教自己驱散病魔的方法，父母温柔告诉她献给神灵的虔诚歌曲，一定可以为弟弟祈福，于是他听见了驱散噩梦的轻灵吟唱，让他能从不安的浅眠陷入温柔的梦乡，那是萦绕着少女青涩声音的房间。

　　渐渐的，融不染也迷离在其中，像是沉浸在与天地同行的舞蹈中，像是沉浸在了能抚平一切伤痕的歌曲中，也像是沉浸在不能割舍的回忆中。

　　随着他的起舞，地上的尘埃全都漂浮起来，它们闪烁着蓝白色的光芒，融不染仿佛忽然置身于万千灯光中。穹顶的刻画也活了起来，所有景色所有生物都拥有了色彩，像是涌出了不同颜色的墨水。高山流水，雨落风吟，虫鸣兽啸，鱼跃鸟啼，万千声音作为伴唱，连日月星辰都散发着光辉，清晨的日出，黄昏的晚霞，在潮起潮落般交替。

　　舞曲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终究迎来了人散曲终时。

　　融不染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稚嫩的脸上是庄严神圣的表情。

　　他的巫服也在舞蹈间全部脱落在地上，纯白色的衣服上笼罩着莹莹光芒。

　　他看见身周飘浮着地上扬起的尘埃，觉得自己是不是跳得太忘我，动作幅度太大了。

　　背后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融不染回过头，感觉穹顶上好像有光芒一闪而逝，便迅速抬起头，却只见上面的刻画更加缭乱了。

　　大概是跳得太累头晕了吧。

　　嗯......

　　原来上面还有一轮落日的吗，刚才都没发现。

　　融不染注意力转移到声音的来源，看见一条蜿蜒前行的细蛇向自己爬来。他没有害怕，倒是觉得这条小蛇很是新奇，它全身缠绕着淡蓝色的电流，蛇身趋近透明宛若没有实体，连不时吐出的信子都是一簇雷电，只有蛇头两侧的那对眼睛如水墨般真实明亮，却又让人不敢直视。

　　它爬行至融不染脚边，张开口露出了一对犹如实质的獠牙，衔起那发光的巫服继续往中间的红色肉瘤走，它很快顺着肉瘤爬到了最上面，融不染便只能抬头看它。

　　雷电小蛇向一旁忽地伸直了尾巴，巫服随之滑落到尾末却没有掉下去。它虽然像是没有实体，但尾巴却好像很坚硬，巫服也悬挂在其上，依旧纯白整洁，如同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融不染不明所以，放空的思想也开始回归，思考起守护村子的莫非就是一条掌控雷电的蛇神。

　　那么家中神龛供奉的一对角又是为何？

　　他疑惑的与雷电小蛇对视，小蛇也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

　　五分钟后，融不染抬头抬得累了，只好低下头，心里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不可直视神。

　　哦豁。

　　一直站得那么高，叫我直视我也不愿意啊，这不是在危难我这个六岁的孩子。

　　可时间久了，融不染就觉得不对劲了，他看着自己白皙的脚趾发愣，不明白蛇灵有何指示。

　　是不是自己祭祀仪式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可他从父母身上学来的就只有舞蹈和歌曲，这和融不染前世所知道的祭祀也相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就是祭品上的不同。

　　而对于祭品，融不染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自己便是祭品。

　　融氏家族历代来便是祭品，这一点虽只是猜测但融不染觉得不会有错。

　　所以无论眼前的神灵对自己做什么，融不染都做好了欣然接受的准备。

　　他是有些自负的，认为自己可以应对绝大多数事情。

　　那么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又遗漏忘记了什么？哪个地方是自己解读错误的？

　　融无华摸得，我摸不得？

　　融不染大脑飞速运转。

　　错误的地方不在于前世，那么肯定是这辈子出了什么问题。

　　献给神灵的舞蹈，献给神灵的歌曲......

　　献给神灵的祭品......

　　那不会褪色的记忆再次一幕幕的呈现在眼前，拼接成完整的一条链。

　　“不会吧......”

　　他突然喃喃低语道。

　　链中的一幕被提取出来反复回忆，重放了一遍又一遍。

　　“爹爹，爹爹，你教姐姐的那个舞蹈，我也想学。”

　　那时，父亲是怎么回答我的？

　　“等你有一天长大了，如果......”

　　“等你有一天长大了，......”

　　“等你......”

　　不是我偷学来的舞蹈歌曲出了问题，而是问题就出在我本身吗......

　　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

　　我现在真的摸不得。

　　他彷徨无措地抬起头，原本做好所有准备的内心开始乱了。

　　而他抬起头时，红色肉瘤表面的“皮肤”竟然向两侧裂开，他的双眼正好对上了一只巨大的金色竖眸。

　　融不染心中震撼的同时，一道金色的神辉从竖眸中迸射而出，顷刻间刺入了他的印堂。

　　他神志尚还清醒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

　　它裂开了！

　　紧接着，融不染便两眼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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