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祈求

　　在大脑的一阵撕裂般的痛苦以后，融不染觉得自己脑海中多出了一连串的画面。

　　与属于自己那两世为人，随用随想的记忆不同，闯入融不染脑海中的新记忆强硬霸道，给他一种不吃也得吃的感觉，就像进到了电影院，难免要对着大荧幕，且看完以后想要重温就只能再次买票，但知道自己大概是不会有二刷机会的融不染，当即全神贯注消化起来。

　　那是断断续续的画面，虽然场景不同，但主要有三个人作为主角。

　　第一幕中，融不染看见一对成年男女自村子里走出，来到河边双手合十虔诚呼唤神灵。他们并没有像村长那样跪下，在河水分开以后轻车熟路的进入到洞穴中。

　　这两人正是融不染的父母。

　　第二幕是第一幕的延续，他看见在幽蓝光芒指引下穿过黑暗来到宫殿中的男女，在红色肉瘤前女人开始忘我的歌唱，男人则跳起有力的舞蹈，融不染明白这仅仅只是记忆，自己无法对此进行干涉，但纵使如此，他也再次沉浸在了那神圣的歌舞中。

　　一曲唱罢以后，融不染猛地惊醒，意识到父母的祭祀仪式中，唱歌和跳舞的时间不知为何远比他短。

　　他看见父母皆是脱掉了巫服，身体上满是汗液。

　　这是如此消耗体力的歌舞吗？

　　融不染来不及仔细思考，便看见了让他心头震撼的第三幕——

　　他看见在两人光洁赤裸的后背上，以脊梁为中心的皮肤倏的裂开，现出了两只几乎占满了后背的金灿竖眸，紧接着，大量鲜红的血液断线珍珠般从那眼眶中滑落，父母二人也随之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们流出的血液如同滑腻的果冻飘浮到了空中，又一颗一颗向着红色的肉瘤汇聚而去，附在其表面后化为一缕缕的青烟消失不见。那肉瘤内部有光芒忽闪忽灭，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那竖眸充当了伤口，来摄取血液？

　　果然问题出在了这里。融不染心中低语。

　　这持续不断的血祭大概能有一刻钟的时间，随着那金灿竖眸的闭合，融氏夫妇两人背后的皮肤恢复了原样，像是从未有怪事发生，甚至连血渍都没有残留半分。但两人还是差点摔倒，面色苍白呼吸虚弱的互相搀扶。

　　一条雷电小蛇从两人身后衔起巫服爬到了肉瘤顶上，伸直的尾巴再次充当起了衣架。但这一次，融不染觉得自己从在那小蛇的双眼中，嗅到了心满意足的味道。

　　而这时，他看见父亲张开了嘴......

　　眼前的景色飞速的消逝，转眼间他便看到了第四幕。

　　他看见一只同样流着血泪的金色竖眸，那不同了的背影却属于一个瘦弱的身体。

　　融无华祭祀的时间要比她的父母长了接近两倍，这每一分每一秒在融不染看来都无比漫长，这只是记忆中的画面，他甚至连个缥缈的虚影都没有，丝毫不给他尝试触及的机会。

　　她挂着泪痕的清丽脸颊如同雪后初化的寒霜，满是少女的倔强与坚强。

　　记忆中的最后一幕，就像平原上摇曳的荒草在风中折断，她本该是那在无数草林间奔跑的兔子才对，哪怕脚下是泥泞的沼泽，是布满荆棘的土地。

　　......

　　他们都是。

　　融不染豁然间睁开眼，他凶猛地喘着气，如大梦初醒般浑身皆是冷汗，觉得自己之前跳舞唱歌时都没有这么累。

　　他仍然站在红色肉瘤前，只是那金色竖眸已经闭合不见，除此之外，同样消失不见的还有那条雷电小蛇，就连纯白的巫服也如来时那般穿在身上。

　　总不会之前都是在做梦吧，吾好梦中唱跳？

　　融不染嘴角上扬，察觉到巫服只是草草地披在身上，他系紧腰间的衣带，手指因感到触电般的刺痛而抽搐了一下。

　　身体也有酥麻的感觉，像是在雷雨中沐浴后被闪电缠绕上衣裳。

　　这么见不得地上有杂物吗？

　　融不染深知现在不是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该做，虽然心里见到了解了要如何完成祭祀，但他也知道了这不是他现在能解决的问题。

　　难道就真的只能继续由......

　　他不愿多想，深感无力地坐到了地上。

　　他抬头看着穹顶上的刻画，虽然杂乱无章，但倘若上面的景色都是这世上真实存在过的，那对于从小就生活在村子中，永远走不出这渺无人烟的荒野的融不染来说，无疑是个美好的盛世，他看着那些山川河流，看着那些飞禽走兽，希望能够疏散心中的郁结，好再多想想出路。

　　如果实在不行的话，融不染会选择回到村子带融无华逃跑，这虽然会忤逆融氏世代供奉的神灵，且离开村子后不知有多少洪荒猛兽在等待着他们，但他觉得那些都是可以接受的，他接受不了的是不愿意做出改变，这大概就是桎梏了村民们上千年的思想，他们一辈子直到死都不愿意离开村子，从小不懂事时就被教导外界有多危险，长大后便也没了探索求知的勇气，一辈子抱团萎靡在神灵的庇护下。

　　村子里没有通向外界的路，没有指明方向的司南，融氏夫妇不是也毅然离开了吗？

　　非要走的人多了的路，才叫路吗，没有人走过的路，难道就不是路吗？

　　从来如此，便对吗？

　　虽然思考了很多，内心也更加坚定要带融无华离开的想法，但毕竟他能不能离开这个如同巨人住的宫殿，都还是个问题，如果离开了带着融无华逃跑掉，那村中村民又该怎么办。他不知道眼前的神灵究竟有何伟力，两世为人的他结合了多年的经验，只是觉得这样的一类存在大多都是不容侵犯，人类无法与之抗衡的，何况今天还是祭祀的日子，没能吃到想要的东西，会不会如昏君般暴怒降下神罚，融不染都一概不知。

　　他要去适应——

　　他做出了抉择。

　　融不染深呼了一口气，身体运转起原道呼吸法。

　　“聆听万物的智慧之角，洞悉寰宇的圣者之眸，雷电追随您的步伐，水墨为您长驱直入，您是太古灾厄的战鼓。我祈求您的原谅，祈求您驱散缠绕融氏一族的诅咒，祈求您将一切责难赐予吾身。”

　　他半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低语着。

　　既然想要改变，就要先去尝试着适应，从最简单的呼吸做起。他相信自己可以承受得住神灵的惩罚，无论何等的残酷，他都会去适应，直至死亡。

　　整个宫殿静悄悄的，自融不染醒来后，再也没发生其他变化。

　　良久。

　　融不染腿跪坐得发麻，便改为盘坐，又从盘坐到抱膝坐，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本以为从那金色竖眸中赐予他的记忆神辉，是想要告知他“你不是很行”，而自己则是想要告诉神灵“我是真的行”，可等了这么久以后，自己屁股都坐僵了，也不见神灵给点反应，也不发怒，也不是提点他把融无华带来，似乎之前强硬灌给自己的记忆就只是给他看看，没其他意思，是觉得他接受惩罚的心不诚啊，还是睡着了呀？

　　“苍天可鉴，我融不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融不染将胸膛中的力气全部用在这句话中，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宫殿中。

　　他又抬头看着穹顶上的刻画，看着那些从没见过的生物，看着那些从没见过的植物，融不染默默的把它们都记在心中。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还远远不是这世间的全部。同时，他内心中油然而生出了一个想法。

　　“聆听万物的智慧之角，洞悉寰宇的圣者之眸，雷电追随您的步伐，水墨为您长驱直入，您是太古灾厄的战鼓。我感谢您让我明白这世界有多广阔，太多太多的未知引人遐想，我虔诚的感谢您。同时，作为交换，我也希望您能听我来讲一个故事，这也许是我目前为止唯一能够为您做到的事情，希望以此让我的祈祷也多少能显灵一点点。”

　　融不染回忆起自己前世的工作，如梦吃般说道：“那是一个名为美猴王的故事。”

　　.......

　　亘古至今，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古老宫殿，今日打破了以往的神圣安宁，有孩童在此娓娓道来。

　　“......只见那齐天大圣手中的如意金箍棒狠狠砸在如来佛的脑壳上，砸的如来佛头晕目眩，却看见观世音菩萨与那玉皇老儿第一时间赶来嘲笑他，一怒之下就欲将两人镇压在五指山下......”

　　融不染魔改的正起劲，都要手舞足蹈了，他声音都有点嘶哑了，脸蛋却是泛着红光。

　　“那齐天大圣大闹天宫以后，他死了，消耗了所有神力的他，将仙人们的宫殿搅和的天翻地覆，他的身体化为了石塑，从天上跌落凡间回到了花果山上，他本就是日月精华所生灵性仙石所化，他魂归故里，他的猴子猴孙们也没有谁因此哭泣，时间冲刷掉了笼罩花果山的悲伤，猴子们也换了一代又一代，没有谁知道花果山上为什么会有一个猴子样貌的怪石头，他们只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美猴王。”

　　融不染说完以后，刚想唏嘘一下，却见眼前忽然一片黑暗，不能看见自己的五指了。他凭借直觉摸索着站起身，看见黑暗中亮起了幽幽蓝光，指引着他向前走。

　　“......”

　　没过多久，融不染看着身前地上垂死挣扎的大鱼们，不知说什么好。

　　他将迷路的大鱼们抱回水中，转身望着透不进光的洞穴无语凝噎。

　　他抬头看着两侧水壁中间的盘旋石柱，看完宫殿中沧桑的石柱，再看它时便一点不觉得险峻，就像爬完了长城以后再来看家中楼梯一样。

　　水底依旧冰冷潮湿，但抬头就能见到的天空让人觉得无限美好。

　　那座犹如巨人居住的宫殿确实巍峨雄伟，只是实在给不了他那种生活在天地间的自由感。

　　他伸展拳脚，爬上最矮的那个怪石。

　　当融不染拖着虚弱的身体顺着怪石阶梯爬回河岸边时，看见丁奎依旧跪伏在那里。直到他身后被分开的河水失去了禁锢，两股坠落的浪流猛然冲撞在一起发出巨大的啸声后，丁奎才缓缓直起腰，脸上身上满是泥渍，他眸光明亮，知道庆禊最重要的一环已经结束。

　　“辛苦了。”丁奎满脸诚恳地弯腰致礼道。

　　看他的样子，融不染推测出他多半是不知道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融不染现在也没什么精神，只是点了点头也不想理会他，两人都不说话，沉默中顺着来时的路返回村子。

　　蓝白色的雾气当中，一座宫殿重新浮现。一条全身缠满雷电的小蛇爬到了宫殿的边缘，遥远的眺望着，仿佛能够看穿无限的虚妄，那墨水点缀出来般的眼睛，此时滴溜溜的转动，像是充满了疑惑。

　　离村子近了，融不染看见升腾的火光摇曳在半空中，人们围起了巨大的篝火，家家户户都拿出了盛放美食佳肴的篮子摆在一旁，就连平日里珍贵的农作物在这时也不吝啬，孩童们啃着酸甜的果子，脸上是多姿多彩的笑容。

　　昼荒中虽然狩猎总是生死有命，但只要有能力，大鱼大肉平日里还是吃得上的，真正稀缺匮乏的是蔬菜水果，即便有祖辈传下来的农耕技术，在极端的环境中能收成的农作物也是少之又少，平日里那是能省就省，在今日虽说不能奢侈挥霍，但也能好好享用一番。

　　人们歌舞升平，村子里充满了烟火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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