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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尘扬水浊


那到底是怎样一种煎熬,在晏安宫的三天三夜里,烨嬅纷繁的思绪如同眼底不断盘旋的飞鸟,振振其羽,呜呜哀鸣,身体仿佛僵硬了一般,比像躺在不远处的父皇更甚,她连挑动眼睑,伸缩手指都要耗上移山之力。她挨过了每一次打更声的惊颤,熬过了每一寸日晷上光动影移的晃眼,挺过了流沙漱漱从沙漏的内壁蹭过的烦躁。

        她不能哭,也不能闹,甚至不能对着瞒了自己许久的哥哥诘问原委,只能在晏安宫陪伴已经死去的父皇,走完留在人间最后的时光,等待着三日之后,晨光初露,哀乐一起,她才可以哭出声来。

        只是在那举国哀恸的日子里,公主在侍从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踏出了晏安宫,却在朝臣痛哭的呜咽声中彻底倒在了人群里。手忙脚乱的宫人们急着将公主送往了望仙楼,这座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住的宫殿。

        “殿下~~殿下~~您醒了?”烨嬅隐约听到一个沧桑而熟悉的声音在轻轻地唤着自己,床头坐着一个一袭青衣的人影,手中端着药碗,她揉了揉眼睛,吃力地靠在枕头上。

        “殿下,请节哀啊,先帝若在,也定然不愿见您如此。”烨嬅终于看清,这个熟悉的声音正是袁天城。

        “姐姐,你还好吧?”因为众臣进宫举哀,要为先帝一起守灵,袁天城便把袁至道也带进宫里来,一起照顾着王公们的药食。

        “老师~~”烨嬅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面对着这个无比熟悉的人想要倾诉,可他偏偏也是欺瞒自己的人之一。

        “我这是在哪?”烨嬅望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寝殿,用稍有精神的目光探索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她在寻找她的爱人,她此时此刻只想见到他,在他的怀里,可以放肆的哭泣,可以彻底的倾诉。

        “姐姐,这是在你自己宫里啊。”袁至道看着神情有些恍惚的烨嬅,抢先说道。

        袁天城叹了一口气,冲着宫人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殿下自陛下驾崩那一日起,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哦不,若是从殿下进入晏安宫那一日算的话,已经是六天六夜了。可吓了老臣一跳,不然老臣真是对不起先帝了。”袁天城一边说着,一边拿调羹在药丸中随意的转动着,这一碗姜黄色的汤药,可是袁天城费劲了所有心思,帮烨嬅续命续神的精华。

        “那~~父皇他~~?”

        “陛下下令,大梁举哀半月,素服一年,为先帝服丧。”

        “嗯,姐姐千万保重,太子殿下,哦不,现在应该叫陛下,陛下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不过陛下也是憔悴的不得了,所以姐姐可千万不能再这么消耗自己了,不然陛下都要撑不住了。我一会儿还要去给陛下送丹药,所以赶紧溜过来看看姐姐。”烨嬅进宫以来,这是第一次看到袁至道,见他关切之心真挚缱绻,只能打起精神冲他点了点头。

        “好了至道,别吵着殿下,你一会儿去给陛下送完丹药,要再出宫一趟,去替殿下办件事。”袁天城幽幽道。

        “嗯?”袁至道不解地看着烨嬅和叔叔。

        “替我?”就连烨嬅也被袁天城搞蒙了。

        “殿下,吴王今日会离开江都。你不必问老师怎么知道的,只是如今江都骤逢大乱,先帝殡天当日,北燕的太子已经致哀回国。吴王断然不能再继续留在江都,算起来,他已经多待了两日了,再留下去,怕是要出更大的乱子了。一会儿至道就会替殿下去辞别吴王,殿下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话吗?”袁天城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说道。

        “老师你?~”刚刚失去父亲的烨嬅,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与爱人分别,心中悲怒交加,她素来敬重袁天城,但此时此刻都觉得袁天城有些僭越与无礼。

        “啊?!吴王在江都!”袁至道一声惊呼,便连忙捂住了嘴。

        “殿下,非是老臣多管闲事。只是时间紧迫,老臣也不想在殿下身体如此羸弱的情况下,再惹殿下烦心。只是,若老臣此刻不说,只怕吴王性命不保。殿下不会以为,拈花别院这样的皇家别院里多了一位驯马师,又与殿下过从甚密,这样的事可以轻轻松松瞒天过海吧?先帝和陛下能够放任殿下在宫外别居,难道就真的是不管不顾了吗?我大梁的御林军再不济,突然多出一个大活人,这也不是小事。只是先前陛下忙着给先帝侍疾,又不能让殿下回宫,只得加派人手保护殿下,可如今,陛下对吴王,对北燕是什么态度,殿下应该比老臣清楚吧?”

        袁天城的话,如倾盆大雨一般砸在了烨嬅头上,每一句都不容许她说“不”,潜藏在心底的那一丝并不明显的理智,如同埋在血肉中最深的经脉,此刻被钢针一一挑起,不得不去面对,去权衡。

        “殿下,难道真的要为了一己之私,片刻相伴,让吴王丢了性命吗?”袁天城见烨嬅仍有犹疑,只得一语道破问题的关键所在,虽然这样做,对眼前的这朵花儿实在残忍,可他已别无选择,让穆飞云安全离开,是他现下唯一想做的事,他想,烨嬅也不愿意拿穆飞云的生命去冒险。

        “啊?”袁至道一时没有忍住,他虽然生性天真烂漫,从来不愿意在细节上下功夫,所以他从来只道吴王和烨嬅是志趣相投的好友,就如和自己,和思虞是一样的。但叔叔和烨嬅的对话,已经再明白不过,原来自己还是有那么多不知道的事,不知道穆飞云何时和烨嬅暗生情愫,不知道穆飞云又是何时来到江都,也不知道为何叔叔在他们之间已经涉入地这么深了。

        袁天城没有时间去理会袁至道的惊讶和疑惑,就算是有空,他也不打算让他知道太多,只是眼都不眨地在等待烨嬅的回应。

        烨嬅又闭上了眼睛,但眼睑之下确实痛苦扭曲的抽动,在长满荆棘的山坡上挣扎着前行,心被划破而流出的血变成了泪,顺着脸颊淌下,她知道她只要一开口,在她醒来的第一日里,她不仅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爱人。

        可她也别无选择,父亲已经薨逝,她不能再坐视爱人被杀。他们的感情本就是在两国的烽火刀尖之上博弈,只是这个事实,穆飞云显然比她要早知道,自己曾经美好的愿望与期许,终究成了幻梦一场,她知道穆飞云这一去,再见约是无期。

        “殿下~~”面对袁天城的催促之声,烨嬅哑然地惨笑着,“老师,还是不肯容我拖沓个片刻,以前我不肯完成功课时,也是这样。”

        袁天城叹了一口,眼前的花儿这几日里已经频遭摧折,枯萎颓败,这是一幅让人心疼地不忍作声的画面。

        “去吧~快去~”烨嬅这句话,终于说了出来,只不过,她并不是对着袁天城,而是冲着袁至道,虚弱的念叨。

        “姐姐,你没事吧。。”袁至道还没反应过来,他从未见过烨嬅如此萎靡憔悴的样子,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到底从她嘴里听到了什么。

        “还不快去!给陛下送完丹药,立刻去拈花别院,带吴王出城,对了,你直接送他到扬州后再回来,这几日宫里值守,我会安排别人来做。”袁天城起身挡在了烨嬅和袁至道之间,他知道自己这个侄子生性仁柔,又极为关心烨嬅,但在这关键时刻,他不想在横生枝节。

        袁至道无奈,只得领了叔叔的吩咐,又望了望烨嬅,忐忑不安的退出了望仙楼,只留下了袁天城和烨嬅两人在房中。

        “老师,现在,你可以说了吧?”脸色惨白的烨嬅,强撑着身体靠在枕头上坐了起来,满布血丝的双眼,正殷切又不容拒绝地看着袁天城。

        是的,她有太多的疑问了,为什么袁天城会知道穆飞云被自己藏在拈花别院的事?为什么他会如此在意穆飞云的安危?又是为什么今日是他来跟自己说这番话?他和穆飞云到底是什么关系?烨嬅强忍着头痛,可这些问题在自己的脑中徘徊不去,就像怎么也赶不走的秃鹫,等着分食莽原之上的残尸。

        “殿下,老师知道你有很多问题。等你身体好了,老师会慢慢告诉你,今天你先看看这个吧。”袁天城从袖中掏出了穆飞云留给烨嬅的信。

        烨嬅接过信,却并不着急拆开,反倒是盯住袁天城,问道:“那请老师今天先回答我,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袁天城迎上烨嬅的目光,那种坚毅与决绝,那种强势与凌厉,从未在这朵花儿身上出现过,那是一种龙行鹰视的气象。他见过世间无数权贵,他们或自诩英豪,或承人谬赞,其中哪怕是顶尖的枭雄,翘楚的少年,都无人有这般意志。穆飞云没有,烨轩没有,甚至就连多年前的穆绍普也没有,这样的气象,他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那就是已经死去的梁帝,如今,这种眼神,这种气场,竟然出现在了一个十六岁的花季贵女身上。

        他感受到了压力,但更多的是惊喜。他原本应该诚惶诚恐的向烨嬅道歉行礼,可他的脸上经露出了欣赏的笑容。

        “老师,是我这副样子很可笑吗?就算可笑,那也请老师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吧。”

        “哦不,殿下,是臣失态了。殿下,你可听过河北袁氏?老夫是河北袁氏的后人,北燕的皇后也姓袁,北燕的吴王,按辈分要叫我一声舅舅。如此,殿下可以放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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