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犹奏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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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慢慢洒满这青砖红瓦的宫苑,远山上传来了寺里的晨钟,像这样曼妙清和的黎明,皇宫的正殿不久就会奏起君王临朝的雅乐,为这一日的晨曦与光景祷贺,可今日,正殿的丝竹钟鼓之声,却迟迟未起,取而代之的,则是刀剑碰撞的刺音,人丁厮杀的哀怒。
百年宫城,第一次迎来这样血腥而喧闹的清晨。
血色的喧闹,并没有持续多久,金色的阳光很快重新拥抱了空气里的宁静,可这却并不让此间的故人感到幸运。
烨嬅的殿门再度被充满了粗鲁与傲慢的燕国士兵打开,他们举起了手中的红缨枪,将殿内包围了个水泄不通,可他们并未再向自己迫近,反而是排列开阵势,仿佛是在迎接谁一样。
五花大绑的烨轩被黎钢提在手中,拽进了先帝的宫殿,烨嬅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哥哥了,更确切的说,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落魄的烨轩。头上的皇冠,东珠早已散落的不知去向,腰间的玉带也被拆走,宽大翩然的锦袍将他原本就瘦削的身子衬得更加文弱,他的鬓发已乱,眼中也被红丝爬满,他用咒怨恶毒地眼神盯着黎钢,口中那条曾经用来吟咏灿烂诗词的舌头,如今正吐露着世间最为阴狠的诅咒。
可讽刺的是,被诅咒者丝毫不为所动,反倒像猎人玩弄兔子一般,满脸轻蔑地望着他。
“哼,你父皇那点英雄气概,你但凡学到一分,南梁也不至于这么快就亡了!”黎钢一把将烨轩推到在地上,摸着腰间的长剑,大踏步地走了过来,但却分不清他眼中瞅着的是先帝的遗像还是烨嬅。
一道冰冷的锋利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之上,烨嬅骤然抬头,才发现黎钢已经抽出佩剑,指向了自己。她直视着这个刚刚取得胜利的屠夫,虽然自己的手中没有刚到,可眼神之中的锐利,却丝毫不逊于自己肩膀之上的冰凉。
“哼?你就是南梁的长公主?!有点意思,你倒是像你父皇的女儿,不像你哥,落败之后,只会像疯狗一样狺狺狂吠!”
“自古名将破城,不辱敌军统帅,不杀无辜百姓,不毁民脂民膏,将军一进我江都城,便纵容兵士烧杀抢掠,辱我皇兄,一副盗匪脾性,山林莽气,这难道是北燕皇帝的家教吗?”烨嬅昂首起立,沿着肩上的长剑一步一步逼问黎钢,长剑割破烨嬅的锦袍,渗出鲜红的血迹,伴随着冰冷的眼神和犀利的言辞,竟让这位沙场名将有些恼火和胆寒。
就在自己的长剑快要触及烨嬅的脖颈之时,他自然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及烨轩和烨嬅的性命,于是连忙将长剑甩开。可回想起眼前的少女方才的一番言语,竟让自己心中隐约升起了的胆寒,黎钢不禁羞愤难耐,反手扬起马鞭,大骂道:“贱婢!你以为你还是梁国的公主吗?!你接下来只是我北燕的官妓!”说着,半空中的马鞭眼看就要落在烨嬅那张如白瓷般光洁的面庞上。
烨嬅微微闭起了眼睛,她并不害怕黎钢的打骂,可对于自己珍视了一辈子的容貌,如今要自己眼睁睁看着它毁坏,终究还是有些不忍。
可短暂的等待之后,烨嬅并没有等来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反而是一阵熟悉的声音又从耳畔想起。
“柱国,你不听本王将令,擅自攻城,如今不禁毁了江都,还要羞辱南梁王室,若是日后江南叛乱,你叫本王如何跟父皇交待!”
黎钢的马鞭如今已经稳稳地被挡在烨嬅身前的穆飞云拿下,他赶了一夜的路,玄色的披风之上不经意的沾染着点点微尘,发梢也因为夜路颠簸而显得有些凌乱,可他仍然如一座高山一样巍峨坚定地挡住了黎钢,不知道这座高山一晚上又晒过了多少星辰。
“殿下?!您~~您怎么来了?”
“我若再不来,将军这刚破城,就在这里欺凌皇室贵女,传出去只怕外面整个江南就都要反了。”穆飞云眼角余光怜惜的舔舐着烨嬅肩上的伤口,他用了平生最大的心力才压住胸中的愠怒,没有当下就朝黎钢发作出来,若不是为了保全北燕君臣的情面,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在黎钢身上砍伤三刀六洞。
“哈哈,老夫只是吓唬吓唬他们,陛下有严旨,要将南梁皇室活着带回长安,我难道还会抗旨不成?只是方才这公主对陛下出言不逊,这才想要略施惩戒,不成想殿下到是连怜香惜玉都来得如此及时。”黎钢自然不便再轻举妄动,但也不忘揶揄穆飞云一顿。
穆飞云虽然是皇子亲王,又是此役的主帅,可黎钢心中并不怕他,以自己的资历和实力,面子上能和这年轻人坐到相敬如宾,已经是自己大度了,毕竟在辈分上,他本该也叫自己一声姨丈的,仅管穆飞云却从未这样叫过。
“哈哈,对了,这偌大的皇城,算是老夫和将士们给殿下的惊喜,如今咱们以闪电之势攻灭南梁,不日即可班师回朝了。”
饿狼终究是饿狼,不止凶残狂妄,而且狡黠机敏。他三言两语地敲打着穆飞云,这南梁是他黎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来的,如今将这白捡来的功劳摆在穆飞云面前,就是让他莫要得了便宜卖乖的意思。
“好了,柱国一举克敌,是我北燕之幸。只是南梁劲旅系数都在金城所部,如今陵王仍在奋力与他鏖战,还请柱国立刻率兵前去相助。”
当下穆飞云亦不想多与他纠缠,只想赶紧将黎钢支走,自己便能保护好烨嬅。
“呵呵,殿下放心,今天早上攻打皇宫的时候,臣就已经分了一半的兵马去驰援陵王了,眼下这小皇帝已经被咱们擒获,拿了他的玉玺,写一份降表,再叫人送到阵前去,金城还能再战么?到时候定然是望风而降。”
“哦?柱国这次倒是仁慈许多呢?小王素来以为柱国用兵,从来都是叫敌人无一生还呢。”
“嘿嘿,陵王不是殿下的岳丈么?他去堵金城,打的也是殿下的名号。我这是给殿下积德行善呢。否则,要是老夫去,那定然是片甲不留。”
不得不说黎钢虽然凶悍,但在用兵之事上,丝毫不逊于虞威,无尘将军之命,只说了他的残忍,却淡化了他的智慧,但战场之上,哪里是只有争勇斗狠便能百战百胜的,黎钢的老谋深算,这次穆飞云算是见识到了,最可怕的是,当下自己竟然无力抵挡。
“好,那柱国辛苦了这几日,如今江都已定,柱国早些休息吧,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就好了。”
“诶?殿下,接下来,咱们就该清点这江都宫城的财帛,装车送往长安了啊。殿下还是跟老夫一起吧,免得回朝之后,有人乱嚼舌根子,说老夫自己贪墨了什么。”
穆飞云的忍耐已经快接近顶点,这令人烦躁的老匹夫竟然一丝空间都不肯给自己这个主帅留,他藏在披风之下的拳头越握越紧,恨不得立刻便抽出佩剑,刺进黎钢的嘴巴里。
黎钢见穆飞云有一丝犹疑,更是肆无忌惮,“嘿嘿,殿下莫不是想跟这个小美人单独待一会儿?我听闻殿下头一遭议亲的人选是这位公主,这。。。老夫也不是非要拦着殿下尽兴,只是陛下严旨,南梁皇室必须得囫囵个带回去,若是殿下想要放松一下,那这样不妨晚上再来,这大白天的也不太方便不是么。。。”
“放肆!柱国请慎言!本王方才只是心疼柱国征伐劳苦,没成想到时惹出柱国这么多遐想!请柱国派人将这里守护好吧,没有你我联名的签章,任何人不得靠近,直到把他们送回长安,交给父皇处置。”
穆飞云这下真的动了怒,他可以忍受黎钢处处压制自己,可他如此羞辱烨嬅,却是不是自己的理智可以忍耐的,穆飞云索性一把拖住了黎钢,走出了殿门,反手便将殿门关了起来。隐约还听到他与黎钢在门外谈论着即可清点物资,尽快启程回国的事宜,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与焦躁,可这番举动,也无疑透露了他的势单力薄。
幼年的狮子败给了狼,可虚弱与无力的狮子,却从此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屈辱与羞愤,它们扎进狮子的内心,生出藤蔓,随着时间慢慢生长,终有一天会随着狮子的一声咆哮,喷薄而出,生出毒刺,缚上对手的脖颈,割裂对手的咽喉,荼毒对手的血液,将幼年时受到委屈与怨恨,还施彼身。
与北燕以往声势浩大,横亘绵长的战事不同,此次出征南梁,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北燕的用兵,那就是—快。
坐在长安宣室殿里的穆绍普,接到前线的八百里加急奏报,玩笑着对站在一旁的虞威说道:“哈哈,没想到南梁这个啃了数十年的硬骨头,竟然会被咱们闪电般的击溃,瞧瞧,这才几天,二郎已经攻克江都,生擒梁帝,都要班师回朝了。我本以为以黎钢的性子,不仅得在南梁享受够了,然后摆足了谱,才肯班师,没想到,这次行军,倒颇有‘无影将军’的风范哈,二郎不愧深得你的真传,哈哈哈哈。”
穆绍普随手便把奏报递给了虞威,叫他一起分享这份君臣勠力同心,筹谋多年的胜利。虞威笑着接过穆绍普手中的奏报,快速扫了几眼,附和道:“都是陛下深谋远虑,庙堂之上运筹多年的结果,让咱们得了陵王积蓄多年的财力,省下了三年休养生息之功,这才让二殿下和黎柱国能够以摧枯拉朽之势,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话虽然是恭维,可穆绍普却颇为贴心的收下了,毕竟没有这些年来在南梁安排的细作信息,没有南梁的长江布防图,没有陵王的里应外合,这场战争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穆绍普得意之余,怀着既欣赏又警惕的心思打量着虞威,毕竟这番庙堂筹算,都是虞威和自己一起完成的,上一次如此费神费力,还是他和袁天城商量着如何夺取前朝皇位的时候,而虞威,虽然是前朝皇族的远支宗室,可他毕竟姓虞。
“呵呵,仆射谦虚了,所有的庙堂谋算,还多亏了仆射之功。”
“臣岂敢舔居天功,臣不过给陛下打打下手罢了。”尽管也是穆绍普的从龙之臣,还与他是连襟之亲,可虞威任何时候对穆绍普都是一副毕恭毕敬,惟命是从的姿态,比起黎钢的跋扈,无疑是虞威更让穆绍普舒适一些。
“哈哈,好了,卿与朕,还要如此客套么?说说吧,江都虽然打下来了,但朕估计着南梁且得乱一阵呢,后面怎么办?黎钢这老小子烧了人家的国都,后面还得朕给他擦屁股。”
其实虞威掌管着北燕的情报机构,早就接到了江南传来的消息,可是他得耐下心来,等着穆绍普先提如何收拾南梁残局的事,毕竟狐狸若是事事都想到老虎的前面的话,是会被吃掉的。
“陛下高瞻远瞩,臣拜服,竟还没想到这一节。”虞威拱手作揖道。
“唉,本来也没这么麻烦,南梁的人本来是小白兔,柔柔弱弱的,朕只要给足了草料,他们也就消停了,可朕是没想到黎钢竟然敢烧江都,这下兔子连窝都叫人烧了,还不得咬人啊~~这老东西,一把年纪了,还是如此莽撞,偏偏他还得了这不世之功,朕还不能骂他,只能赏他~~呵呵,你说这~~当皇帝难啊~·”
穆绍普一面抱怨着,一面静静地观察着虞威的反应,可这老狐狸却始终一副笑嘻嘻的样子,鸟兽无害的应和着穆绍普所有的感叹。
“仆射有什么法子吗?”见虞威并未说什么,他不得不进一步试探道。
“呵呵,瞧陛下说的,您早先就派了二殿下做江南总管,想必早就预备着后手,怎么现在可是要考较臣是否看出来陛下的深谋远虑么?”
“嘻嘻,看来仆射跟朕想到一块儿去了。那就让二郎再在江南留一阵子吧。”
穆绍普搬起了一只腿斜仰在王座上,这是他少年游猎归来时习惯的坐姿,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已经坐上了帝位,却也改不了了。
见虞威并没有什么要反对的意思,穆绍普索性把秘书郎叫了进来,直接就拟好了圣旨,准备即刻发出,只是再用玺之前,穆绍普又犹豫了起来,摆了摆手对秘书郎说道:“对了,二郎给朕生了个孙子是吧,等过了满月,叫王妃抱进长安来给朕看看,这一条,你单独写到家书里,随着圣旨一道发给吴王。”
虞威脸上的笑意并未消减,心中也未有波澜,这样的场面他早已见过无数次,天家哪有天伦亲情?他穆绍普不过是担心儿子如今和南梁王族已经缔结了斩不断的契约,若是放任他在江南做大,说不准就是另一个南梁;可若是将他召回,让黎钢去平定江南,那朝中就再也无人可以制衡太子;可偏偏穆绍普还最喜欢装出一副天真烂漫,不拘小节的款款深情,这是最让虞威感到胆战心惊的地方,毕竟他见过穆绍普为了坐稳帝位是如何对待为他出生入死的袁天城的,所以如今他这样对待儿子,自己倒也没有多少意外。
等在江都城的穆飞云,并不知道这样一道诏旨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他如今每时每刻都在还焦虑地寻找一个可以单独溜进烨嬅寝殿的机会,可现下却不仅是黎钢的掣肘,殿内的烨轩更是对自己虎视眈眈,只有袁至道偶尔溜达出来陪自己说说话,隐约透露出烨嬅也并不想见自己的意思。
羞愧,自责却又身不由己,在家国与恋人面前,自己总是毫不犹豫的选择家国,如今竟然还抱有一丝希冀能够乞得恋人的原谅,穆飞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也是个身陷贪嗔痴的俗物。
“殿下放心,姐姐近来饮食如常,并未有自暴自弃的念头,只是姐姐并不想见殿下,还是请殿下不要再到殿外走动,不然陛下他也会责难姐姐。。。。”
袁至道故意隐去了烨轩数次在殿内的破口大骂,但守在殿门外的宫人却日日听得一清二楚,烨轩仍然怀疑是烨嬅为穆飞云所惑,或多或少地出卖了南梁。而偏偏烨嬅是个执拗的脾气,从来懒得与他辩驳,反倒是更惹得烨轩无休无止的埋怨。
“他责难什么?他如今还敢责难烨嬅?我非叫他。。。”穆飞云差点就要拔出腰间的佩剑,破门而入,却被袁至道拦了下来。
“殿下,还是不要进去了,你已经灭了姐姐的家国,难道还要欺辱姐姐的兄长吗?”
振聋发聩,金齑玉碎。穆飞云拔剑的手愣在了半空之中。是啊,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去为烨嬅挺身而出呢?是以征服者的身份,还是以旧时爱侣的身份呢?他迷茫的闭上了眼睛,仔细咂摸着,也许生命里头一次遇到这样的遗憾与两难,但无论怎么算,烨嬅未曾负于自己,终究是自己薄幸寡情。
袁至道似乎看懂了穆飞云的踌躇,继续说道:
“殿下进城以来,还没去过坐忘斋吧?与其整日在宫里烦闷着,不妨去坐忘斋走走吧,叔叔在哪里。”
穆飞云点了点头,是啊,不是约定好了,若是有什么意外,便都躲到坐忘斋去么,一闪而过的念头幻化成脸上的苦笑,他竟是如此不了解烨嬅,穆飞云暗自嘲讽自己道,身为南梁唯一的长公主,她的骄傲,又怎能允许自己被一个侵略者庇护。
走出宫门时,穆飞云回首望了望这座恢弘锦绣的宫城,北燕的将士们正在一箱一箱的装点这宫中的财货,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雍容优雅,华贵旖旎,然而消失的又岂止是这些?还有那个从回廊处探出头来,想自己丢石子脉脉温情,举止含羞的少女。
回到早已被自己亲兵包围了的坐忘斋,穆飞云突然感觉有一种久违了的放松感,可这阵放松感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巨大的疲惫,这是他进城以来,唯一敢安心释放疲惫的地方。
穿过乱石阵,他远远地就望到袁天城在阁楼的书斋上盘膝而坐,就像是早知道自己会来,已经等候了许久的样子。
“对不起舅舅,这两天我都在宫里和黎钢一起清点物资,整顿军务,就来晚了。”
走到袁天城身边,穆飞云的疲惫感更甚一筹,竟直接就侧身斜坐在软垫上,连茶杯都懒得举起,沉重的乌青已经再也藏不住,晕开在眼眶之下。
“你这是好几天没睡了吧?说起来,舅舅也对不住你,烨嬅不肯跟我来,所以她。。。”袁天城自然早已经通过袁至道的飞鸽传书知晓烨嬅被困在宫中的消息,心中也自然难明了穆飞云的惆怅应该也有她的关系。
“嗯,不怪舅舅,她的性子就是这般刚烈,这几天就把自己关在宫内,连我都不见。”穆飞云叹了口气。
“你也不要怪她,易地而处,也便明白了她的心境。”
“嗯。。。。”
两人的对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毕竟提起烨嬅的话题,两人心中皆有无尽的愧疚。一者不仅有负誓约,如今还成了盗匪,毁人宗庙;一者身为长者,却不能庇佑晚辈。但此时此刻,于袁天城而言,他心中有更重要的筹谋,既是为了烨嬅,更是为了自己。只是虽然时间紧迫,局势多变,可如今并非与穆飞云筹谋日后方略的好时机,毕竟愧疚和愠怒之下,加上昼夜奔波,已经让他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舅舅,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你要不要睡一觉,我们再谈?”
穆飞云摆了摆手,他深知黎钢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这次出征,让他深刻的意识到,谁在是北燕军队真正的统帅,这不仅让他因为无法自由安排烨嬅而感到懊恼,更让他脊背发寒的则是,这样的北燕铁骑,如今到底是姓穆还是姓黎。因此,纵然现在的自己已经是心力交瘁,疲惫异常,他都希望此时此刻能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身边,帮自己一把。
“舅舅,来我幕中吧。没有你,我对付不了黎钢。”
“呵呵,虞威会帮你的。”
“可现在是在江都,并不是在长安。”
“你现在就这么着急收拾黎钢?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是他。。。!”
听到袁天城否定的答复,穆飞云心中的怒火突然战胜了疲惫,他愤怒的攥紧拳头,却最终没有说完口中的咒骂。
“听舅舅一句话,等你彻底收复江南,折返长安,入主东宫之后,才是你可以动他的时候。但说不定那时候,你就不想动他了。”
“可我北燕的铁骑必须姓穆!”
“呵呵,你别忘了,几天之前,你脚下的这片土地可还不姓穆呢,说句难听的,若没有黎钢,这里也不会这么快挂上你北燕的王旗吧。”
正在穆飞云想要开口辩驳,若非黎钢洗劫江都,江南全境也不会人心思变之时,传令兵急切的声音,忽然从楼下传来。
“殿下,陛下的圣旨到宫城了,重赏了殿下和柱国,并且诏命黎柱国即刻押解南梁废帝和宗室返回长安,另外命您坐镇江都,经略江南。另外陛下还另付了一封家信给您。因为柱国在宫内寻不到您,又不敢怠慢圣旨,只得先押送废帝出城了,另叫我来将圣旨和家信送到殿下手上。”
“什么?!快拿上来。”
穆飞云没有想到自己连一盏茶都没饮完的功夫之内,竟然又接到了这样的消息。圣旨上对他与黎钢此番的平梁之战大为褒奖,封赏之物更是不胜枚举,因为两人在爵位上皆是位极人臣,封无可封,只得在财货,田地上补足,可这并非是穆绍普要传达的重点,他在圣旨上指明,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南梁宗室押解回长安。
“南梁的长公主呢?”
“一并跟车回长安了。”
袁天城一把拉住转身就要冲下楼的穆飞云,又示意传令兵先行退下,“别急,至道跟在身边,烨嬅毕竟是南梁的长公主,不会有事的,况且,我在长安也早有安排,你若不放心,去信叫虞书平回去。”
穆飞云点了点头,这才稍微镇静了一些,只见袁天城指了指穆飞云手上的另一封信笺。
百思不得其解的穆飞云,这才迅速拆开了家信,但信上的内容更是令自己瞠目结舌,他的君父声称还未见过皇孙,要亲自为他赐名,所以叫穆飞云派人送皇孙和王妃入京,然而说是叫穆飞云派人去送,实则穆绍普早已派人前往扬州去接思虞母子了。
如果说穆飞云此前的心情是愧疚,羞愤,惊怒,那么这封信读完,那便又添上了怀疑和心寒。他将家信递给了袁天城,整个人身体的力量仿佛全部被抽空了一般,一下子瘫坐在软榻上。
所有的委屈在一瞬间袭上了穆飞云的心头,从小因为自己晚出生了几年,所以无论自己如何勤修诗文,苦练武艺,父皇心中唯一的太子只有大哥,甚至连自己的幸福也会被拿来作为邦国的交易,如今更是要将自己的妻儿作为人质,来牵制江南的经略。
“哼,这老东西比当年更狠了,连亲儿子都不信了。”袁天城低声念道。
“舅舅,只是因为大哥比我早出生几年么?为什么他可以得到父皇无微不至的庇佑,我再怎么努力,不仅保护不了心爱之人,如今连妻儿都护不住?”
袁天城冷笑了两声,他心中自然知道,穆绍普并非偏爱穆飞泽,他们兄弟俩身上都有袁家的血脉,他穆绍普心中又能偏爱到几何呢?那不过是一种君父对嗣君的保护罢了,无论谁住在东宫,只要他还是穆绍普心中的储副,那他便不许任何人去威胁与挑衅。
可他让穆飞云留在江南,平定叛乱,收拢人心,又何尝不是一种蓄力呢?其实方才袁天城口中说的,“他连亲儿子都不信了”,倒不是专指穆飞云,着实连穆飞泽也包了进去。袁天城转而不屑地摇了摇头,心里想着穆绍普这老东西,果然是天生的人格分裂。
“你守好江南,一切来日可期。对了,你岳丈不是还在跟金城鏖战么,应该快收尾了把,你去找他吧,赶紧了结战事,接下来江南各地的招抚,你还要跟你岳丈多商量,他会帮你的。”
穆飞云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感到自己右臂的阻力已经被袁天城放开,便行尸走肉般的黄下了楼,形容仿佛在一瞬间枯槁,眼神也在刹那间涣散,这个原本浑身劲气的少年,此时此刻,竟然有些步履阑珊。
“飞云,别赶夜路,先睡一觉。”袁天城冲他喊道。
可声音却在空气中落了空,没有回应,只有一道逐渐消失在实现之中的背影,虚弱又寂寥。
所幸的是,他一直首先是北燕的吴王,其次才是他自己。袁天城这样安慰着自己,心中慢慢舒了一口气,他十分了解自己这个外甥,一个一出生就光华万丈的少年,注定勘不破万世功业的欲障,而若他还不幸是个深情之人,那边又注定在取舍中受尽煎熬,还会背上一身负心薄幸的恩怨。
两队人马分别急不可耐的冲出了城门,一队押送着千车万乘的珠宝财货赶往长安,一队戎装整肃的驰援陵王。前往长安的,路上有夏风吹凉,夏花夹道,可囚车上的人始终扒开车帘,望眼欲穿地回望着江都城,同样一座宫城,他们曾经享受万千荣耀,享受着众人的拜服,可也是这座宫城,见证了他们如今是如何被人大声呼喝,如何被人拽上马车,曾经的光华灿烂,就在原地一片一片被击碎,彻底烂在了故土里,此去经年,应是漫漫苦旅,度日如年的余生了。
盛夏是溪流欢快,花盛草繁的时节,田间总有牧童吹着横笛,坐在水牛的背上,如今笛声又起,像极了平常的景象,并无人在意。只有烨嬅猛然地望向窗外。
这笛声笛曲,却越听越不像寻常,那分明是穆飞云常挂在胸前的玉石横笛的音色,而这曲调也分明是。。。。
“这是什么曲子?我怎么没听过?”
“你当然没听过,我刚谱出来的。”
“在哪里谱出来的?怎么没看到,你这个人怎么撒谎不眨眼睛啊。”
“在心里啊,眼睛看着你,心里想着你,我就能敲指成调,出口成词。”
“都不需要推敲和雕琢一下吗?你们文人不是都有个什么叫‘炼字’的说法?”
“那。。。你闭上眼睛,我告诉你怎么雕琢。”
旧日的场景又不由自主的冲入了脑海,那是他们拈花别院闲居时,穆飞云为她谱下的小调,而他所谓的雕琢,竟是用他冰凉的嘴唇,覆上自己的眼睛。
烨嬅不禁摸了摸自己眉眼,想象着如今身为阶下囚的自己,却还能听到这样的曲调为自己送别,还是真是滑稽。她放眼望去,人潮与草木,交错涌动,她找不到穆飞云藏在哪里,可她知道他就在附近,只是自己心中却没有了半分想要见他的冲动,她甚至不禁想去怀疑,旧日的笛声再起,到底是惜别还是嘲讽。
人在变,世事也在变,海誓山盟与淡漠疏离本是相隔万里,就在这些变化之间,紧紧的贴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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