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韦郎去也

虞威父子快马抵达了春明门，穆飞云一身银甲身披紫金斗篷，昂首站立在城墙上方，璀璨如长夜之中的星子，与火把交相辉映，他见到虞家父子，连忙下城跃马来接。

        “姨丈，皇兄已经从通化门带兵进去了，我去宫里护驾吧！”穆飞云按了按手中的长刀，金铁刀柄的云龙圆环已然按捺不住，像是要腾跃而出。

        “殿下先等等，我必须先去制服黎钢，免的他一时想不开将这长安城围了，那陛下与我们就腹背受敌了，待老臣事了，立即让书平来报知殿下，殿下再提兵入宫不迟。”

        虞威虽然深信，黎钢纵然平日里如何飞扬跋扈，但他绝对不会向穆绍普扬起屠刀，可刀兵一起，牵扯的是千万人的姓名，虞威还是不想冒一点风险，一定要彻底接管掉黎钢的队伍才肯放心。

        他让穆飞云再耐心等等，自己和虞书平则快马向黎钢的大营奔去。两人都未多谈穆绍普的安危，不知道是都对天子满怀信心，还是心中存了一丝侥幸，若是天子真的丧命于太子之手，反倒是一举两得的局面。

        虞威打马进入黎钢大营之时，手持天子令箭，怀揣今上密旨，并未遇到太多阻拦，军旅之人都知道虞威“无影将军”的大名，虽然大家都知道虞威与自家的统帅黎钢多有不合，但对虞威的崇敬是到并未因此而减少半分。

        虞威掀起帅帐的门帘，阔步走了进去，只见黎钢满身酒气地在大帐之中烤着羊肉，身旁也是一片杯盘狼藉。

        “大司马，现在暑气这么重，再吃羊肉，不怕太过燥热么？”虞威开口道。

        “你来做什么？！”黎钢仍对虞威素来没有什么好脸色，如今见他毫无征兆的闯入兵营，十分恼怒，竟跳了起来，一个没站稳，将身旁的酒壶都打翻在地。

        “陛下有旨，这支兵以后我来带。”

        “陛下？”黎钢仿佛突然酒醒了一般，甚至眼神中出现了深深的恐惧。

        “对，是陛下。大司马已经位极人臣，不该做出对不起陛下的事啊。”虞威的话再次让黎钢的恐惧得到了确认，两人心照不宣，无需多做解释，彼此如今已经都知道事情的进展与成败，挣扎已然没有任何意义。

        “哼！本帅从未做出对不起陛下之事，陛下自然知道。”黎钢是铁血硬汉，虽然知道太子这次有去无回，甚至可能连累到自己一族的性命，可让他再虞威面前服软，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呵呵，那就请大司马到时候当面跟陛下解释吧。”虞威笑了笑，朗声向账外喊了一句：“升帐！”

        黎钢攥紧了拳头，他知道饶是他带了多年的旧部，看到天子的虎符和令箭，也都要乖乖的改旗易帜。而此时此刻在密密麻麻的营帐之中，一骑快马飞奔而出，向着长安城的方向奔去。

        “陛下，外面。。。外面。。大司马的军队进宫了。。。”

        二更天，宣室殿外的天子亲卫火急火燎的叩开了宣室殿的大门。

        烨嬅也快速起身，跑到正殿，看到穆绍普已经手持一把普通的横刀，身上披着金丝蜀锦的外氅，懒散的坐在王座上。

        “陛下，您？要不要帮您穿上铠甲。”烨嬅见穆绍普这副闲散的打扮，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穆绍普并不理她，而是对着亲卫军官说道，“太子呢？禁军呢？”

        “太子殿下不知在何处，禁军也不在殿外，看装束，是大司马的东征大军，目测有一万人，如今已经包围了宣室殿。”

        “黎钢来了吗？”穆绍普淡淡的问道。

        “并未见大司马。”

        “好，你等且守住宣室殿各处宫门，起高台，燃烽火，击鼓鸣笛，先看清楚领军是谁。他们若一进攻，先用羽箭点火，抵挡片刻。”穆绍普自然知道宣室殿的近卫军并没有多少羽箭，，迟早要与外面的大军短兵相接，可他却看起来没有丝毫畏惧。

        扭头对着近卫军的将官继续说道：“你们怕了吗？”

        “誓死保卫陛下！”

        宣室殿的近卫是穆绍普从燕国公的府邸里带出来的精锐，陪着他夺皇位，定江山，个个都是身经百战，又忠心耿耿，所以哪怕如今只剩下这五百人，穆绍普仍然坚信自己会胜利，更何况，自己布置的后手，还没启动呢。

        “不，朕不要你们死，你们要好好活着，跟朕一起享受着世间繁华。所以，你记着，羽箭射完，就带着将士们退到殿内，接下来交给朕。”

        “陛下！”

        亲卫连连叩头，站在一旁的烨嬅也不禁感叹，穆绍普在生死之际都想着要身先士卒，保护将士们，怪不得军中众人都对他死心塌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生死关头且气定神闲，这样的帝王和统帅，确实是百年罕见。烨嬅想起江都城破时，烨轩的狂躁与失态，再看到眼前穆绍普的悠然与冷静，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这样的大梁确实不是燕国的对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亲卫兵又来扣门，“陛下，太。。太子殿下来了。”

        “哦？他穿着戎装吗？”

        “没，太子殿下穿了一身胡服，上身披着软甲。”亲卫兵答道。

        穆绍普皱了皱眉头，嘴里嘟囔着：“软甲？他没穿重甲？！他还真以为朕起不来床了么！小兔崽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听到穆绍普如是说，烨嬅忍不住掩面而笑，“陛下真是的，都这个时候了，还要管太子穿的是软甲还是重甲。”

        穆绍普望着烨嬅也笑了起来，“你不害怕？”

        “陛下忘了，这样的场面，我又不是第一次见了。”

        穆绍普拉着烨嬅坐到了自己身边，笑着说：“不，绝对是第一次，你且看着，朕是怎么带着这五百精锐，让那小兔崽子屁滚尿流的。”

        说罢，他摆了摆手，让亲卫军官下去布防，自己则干脆倒上了两杯酒，跟烨嬅自斟自酌了起来。

        “五百对一万，陛下这一战怕是要名垂青史了。”烨嬅举起酒杯，向穆绍普敬去。

        “呵呵，你年纪小，怕是没听过朕年轻时是如何用兵的。黎钢和虞威如今声名赫赫，当年不过是朕一先锋耳。”穆绍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意兴盎然的说了起来：

        “那小兔崽子以为摆平了禁军，带来了黎钢的东征大军，就能谋朝篡位？他以为他真能指挥的了黎钢的东征大军？他从小就被养在朕身边，不像飞云，不过就算飞云出去历练过几年，军中的资望都够不着黎钢和虞威的手指盖，就凭他？他能指挥的动的，不过就是他的东宫卫。东宫卫那几个小娃娃，能跟朕的亲卫比吗？所以，小公主，你看着吧，看着朕是怎么不战而屈人之兵的。”

        “是吗？那我先为陛下浮一大白。”烨嬅正欲举杯，却被穆绍普一把拉住，此时宫外已经有刀剑之声响起，想必是太子已然发动了进攻，天子的近卫也已射出羽箭。

        “你会弹琴吗？”穆绍普突然发问。

        “会一点，弹得不好。”烨嬅喜欢琵琶，但袁天城喜爱七弦琴，所以也胡乱跟着学了一点，算不上什么名家圣手，这点还曾经被梁帝多次诟病，说她没有个公主的样子。

        “广陵散会吗？”

        “太难了，而且不吉利。。。我只会一点楚歌，不过弹不快，怕是没有那个氛围。”

        “哈哈，无妨，来，弹一段。朕正好会用埙声和这个。”

        楚歌是袁天城最喜欢弹的曲子，他反反复复弹了十几年，听的烨嬅耳朵都起茧子了，所以忘都忘不掉楚歌的旋律，不过随着她与穆绍普越接触，就会越怀疑，穆绍普与袁天城的关系绝非袁天城转述的那般简单。

        老师和天子之间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这引发了烨嬅巨大的好奇。只不过当下，她还是如穆绍普说要求的那般，将琴搬了过来，略作调音，音调便袅袅而起。穆绍普也取出了陶埙，琴声与埙声，刀声与箭声，渐渐的在宣室殿的上空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和谐。

        又过了少顷，咣当一声巨响，宣室殿的大门骤然倒塌，露出满天星子和如漆的长夜，以及门外火光攒动的火把与黝黑的人头。

        “陛下，臣等无能，守不住了。”天子近卫的首领，跌跌撞撞的跑到了穆绍普的面前。穆绍普则悠然的放下手中的陶埙，音乐声乍然停止。

        穆绍普拔出一直藏在桌案底的长刀，方才眼中的悠然自得之色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见他眼神刚毅，神情冷峻的扶起近卫官，冲着殿外大吼一声：“儿郎们，进殿来！”

        数百天子近卫齐声应道，震天的响声透传寰宇，他们随即便鱼贯而入，手执斧钺，目如寒星地护在天子周围。

        紧随而至的是太子和东宫卫，以及尾随其后的东征大军。

        太子缓步买入宣室殿，这是他第一次昂首挺胸的站在穆绍普面前，虽然心中仍然有点怯意，可他知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便再也没有了回头的余地。深谙政治斗争的太子穆飞泽知道在这关键的当口，最重要的就是速战速决，哪怕是让父亲说几句“将死之言”的功夫，都有可能会生出不可预测的变数。所以他并没有打算去跟穆绍普解释什么，而是决绝的盯着着装散漫的父皇，再次挥动手中的长刀，示意东征大军向天子进攻。

        东征大军果然冲到了最前面，正要与天子近卫短兵相接之际，穆绍普一声怒吼，却让这虎狼之师停下了脚步：

        “孙甲！你老娘才过了十几年的好日子，你小子就敢刺王杀驾么！忘了当年你差点死在太原城下，后来又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陛。。陛下。。。”东征军为首的将领被穆绍普一下子认出来，又听天子提起往日征战的旧事，吓得不敢上前。

        “还有你！常洛！当年潼关大火，你是怎么跟着朕逃出来，然后杀进长安的！你忘了吗！都是九死一生的人，怎么这么不惜命！”

        另一将领也被穆绍普认了除了，这一吼更是直接跪在了地上，大喊着：“陛下，陛下您。。您还安泰着？！”

        “怎么？！是不是太子跟你们说，朕快死了，让你们做从龙之臣啊！”穆绍普目光矍铄，盯着两名旧部大气不敢出一声。这两人曾经跟着穆绍普出生入死，可人总是挡不住贪念，加上如今朝中疯传着天子病危，太子监国，眼看着太子许诺到手的荣华，想着太子登基之后，这两人便是未来的“黎钢”和“虞威”，便一时冲动地抛却了旧日的袍泽之恩，跟着闯进了宫。可如今看到穆绍普并未如外界传闻的那般行将就木，要让自己亲手手刃自己旧日的统帅，心中不免也起了几分忐忑。

        太子穆飞泽眼看着这二人似乎有被穆绍普唬住的风险，二话不说从他们身后踏步而来，扬起手上的长刀，就冲着二人的脖颈砍去，刹那之间鲜血染红了他的软甲，足足在宣誓殿的地板上溅射了一尺有余，这两名穆绍普的旧部，稍有动摇，就被穆飞泽毙命于刀下。

        “哼，好小子，有点手腕！”看着穆飞泽这份骨子里承自于自己的阴狠和决绝，穆绍普竟然发出了啧啧赞叹。

        东宫卫看着太子上前，也连忙围到了太子身边，两股军力竟然形成了对峙的场面，可穆飞泽知道，他面对的是燕国真正的军神，一统天下的雄主，此时每多浪费一分一秒，都是巨大的风险，他冷淡的说出了他想对穆绍普说的最后一句话，“父皇，今日你我父子，缘尽于此了。”

        说罢太子穆飞泽接过东宫卫递上的羽箭，瞄准了穆绍普的心脏，还未等到穆绍普回话，“嗖”就是一箭射出，却被穆绍普的长刀挡了下来，这一箭穆飞泽用足了劲力，穆绍普的虎口都被震的隐隐作痛。

        眼见一箭未中，穆飞泽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令东宫卫全部拉满弓弦，这架势是要将穆绍普射成刺猬。

        天子的近卫见状，团团将皇帝和烨嬅护住，万箭齐发之际，众人纷纷举刀隔档，最外围的一圈近卫军，用身体作为城墙，牢牢地护住天子，只是他们身上也身中数箭。

        穆飞泽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越来越兴奋，他知道只要射死这几百人，燕国的天下从此就是他的了，他吩咐东宫卫继续射击，几轮羽箭攻击之后，天子身边的近卫只剩下了二十几人尚未受伤，其余皆是身中数箭，倒地不起，奄奄一息。太子的东宫卫也未讨到什么便宜，天子近卫以刀为箭，也诛灭了近半数的东宫卫，如今双方陷入了不进不退的胶着。

        “畜生！”就在穆绍普发出低吼时，一个猝不及防，两只羽箭分别射在了他的大腿和烨嬅的肩头上，他连忙扶住烨嬅，可自己却一声都没出，这样的剑伤，在他曾经的戎马生涯之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可烨嬅却疼痛难忍地跌到在穆绍普的怀里。

        正在穆绍普想要举刀突围之时，殿外响起了阵阵马蹄嘶鸣，穆飞云的声音刺穿了长夜，传到了宣室殿，这也让太子穆飞泽大惊失色。

        “哈哈，二郎来了！畜生，你还不束手就擒！”

        穆绍普的话音刚落，穆飞云带着将士们已经冲入了宣室殿，包围了东宫卫，被太子带来的东征大军一见调兵虎符，也纷纷调转枪头，对准了东宫卫。

        宣室殿的形势在顷刻之间发生了逆转，原本已经胜券在握的太子穆飞泽，如今却变成了身陷重围的困兽之斗，只是虽然形势如此，和穆绍普的爱兵如子不同，穆飞泽仍下令东宫卫全力向天子方向发起冲击，这几乎是自杀式的送死，可穆飞泽已经毫不在乎，连他本人，也拼命向穆绍普的方向挥刀前进。

        可论近身搏斗，东宫卫哪里是天子近卫的对手，不多时，便已经被绞杀的七七八八。而身后的穆飞云也前突后刺的向太子迫近，眼看着兄弟二人已经展开近身搏斗，无论结果如何，穆绍普已经稳操胜券，而太子输的彻彻底底。

        就在穆飞云带来的将士将东宫卫的最后一人彻底击溃在地时，穆飞泽也无心再做抵抗，他并未放下手中的长刀，却任穆飞云的刀刃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太子转身看向了穆绍普的方向，冲着他惨笑一声：“父皇，你赢了。我就差一点，就一点。”

        “你不是差一点，你是压根就没有赢得希望。”穆绍普冷冷的说道。

        “可是我的爱姬被你逼死，我的储位岌岌可危，我好歹有拿起屠刀的勇气，相比父皇你畏缩妥协，我还是赢的太多了。”穆飞泽似是话中有话，他又扭过头，冲着穆飞云说道：“二弟，接下来，希望你能赢，咱们的父皇，哼哼，骨子里是个窝囊废，他。。。。他。。。。”

        还没等穆飞泽说完，他的胸膛已经被穆绍普从背后刺穿，鲜血向前渐满了穆飞云的一身银甲，而从穆飞泽身体中穿胸而过的长刀刀尖，如今正顶在穆飞云的胸口，穆绍普眼中熊熊燃烧的烈火，如今不知是顶着穆飞泽还是穆飞云。

        穆飞云打了个冷颤，连忙退后了两步，扔下手中的佩刀，又快步绕到了穆绍普身边，扶住父亲，“父皇，你受伤了。”说罢又高吼一声，“快去叫太医！”他眼角的余光瞥向烨嬅，眼见她紧闭着双眼，脸色发白，肩头流血的样子，更是心如刀绞。只是这个关头，他并不敢太多分神，毕竟自己的父亲，才刚刚亲手杀了兄长。

        “来人，将这孽畜拉下去。宣室殿今晚脏了些，多叫些内侍来清洗，朕今晚去千秋殿住。”穆绍普扶着穆飞云的小臂，转身又驾起烨嬅，三人就这样相互搀扶着向千秋殿走去。

        而这染血逼宫之战，则顺理成章的交给了尾随而至的虞威，负责善后。

        但最令人震撼的是，经过了一夜的生离死别，兵荒马乱，宣室殿都尚未清扫干净。次日一早，天子竟然带着受伤的龙体正常临朝，当庭宣布的，还有两道旨意，废太子改立吴王穆飞云为太子；大司马黎钢还朝，兵符收回，升任右仆射，与左仆射虞威一道通掌百官。

        锦绣的衮冕之下，众臣看不出穆绍普左腿带着箭伤，只是他们看着皇帝由吴王扶上王座，心下便已经对当前的局势一目了然。

        原本被调出京城的吴王如今又出现在了天子身边，并且侍立左右。而至于废太子则以谋反罪论处，只是这废太子的去向，以及由何人去执法，这些就并不为外庭所知了。朝堂上的众人看着皇帝冷峻阴森的面容，也不敢多问一句。

        不过令人费解的是，皇帝并没有收回新太子穆飞云将手上掌控着近郊卫队的虎符，而是将他转交给了右仆射黎钢。众人本以为废太子谋逆，黎钢身为其岳丈，总要受些牵连，没想到如今黎钢反倒收获了比先前更多的尊荣，这让众臣越来越看不透龙椅上的皇帝，也就越来越对这扑朔迷离的朝局感到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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