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风云再起

新太子的册封大典被皇帝定在了永安十年的小满时节，彼时正值长安夏树森森，江南烟雨蒙蒙的时节。正好趁着这几个月的空闲，一来内府可以收拾东宫，二来穆绍普也频频召唤穆飞云进宣室殿侍奉，学习理政。父子二人自从穆飞泽死去之后，谁都没有再提及那一夜发生的事。仿佛在穆家的族谱里，从来没有存在过穆飞泽这个人一般。这样的缄默让父子二人都保持着舒适和和平，他们也享受着如今这份映照在温暖阳光下的父慈子孝。

        但要说穆飞云心中没有疑问吗？没有惊诧吗？那也是断然不可能的事，只不过万幸的是，早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袁天城就已经丝毫不差的为穆飞云推演过。所以穆飞云心中最大的震动，来自于袁天城，而非穆绍普。

        事后，得益于东宫整修，穆飞云仍得以在吴王府中居住，也就自由自在了许多。他也曾经心神不宁地再去找过袁天城，毕竟穆绍普如此反常的操作，总让穆飞云觉得自己并未赢得一场胜利，而是钻进了更加危险的囚笼。

        “呵呵，如今不是求仁得仁了，即将入住东宫，怎么反倒慌了神？你到底是怕你爹，还是怕。。烨嬅呢？”袁天城淡淡的笑着。

        “。。舅舅。。。“，穆飞云脸上飞过一丝尴尬，定了定神，继续问道：”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懂，皇兄可是带着黎钢的东征大军冲入了宣室殿啊，父皇为何转手还把京郊卫队的虎符给了他？”

        “因为你爹绝不允许再出一个能调动兵权的太子。如今虞威接手了东征军，那是陛下和黎钢一手带出来的，所以他翻不出什么浪花来；经此一役，禁军必然牢牢地被你爹抓在自己手里；所以这长安城还剩下一只最重要的武装，就是京郊卫队，难道给你吗？已经出了一个带兵逼宫的太子了，还嫌不够？给了黎钢就不一样了，他这次算是因祸得福，本来以为要被你大哥牵连到灭族了，没想到却被你爹大加封赏，不过你爹也是看中他这份情谊，这下更好，黎钢深知自己的荣光全部来自当朝天子，更加不可能为你这个太子卖命了。你爹聪明的紧，你看透这些，就安安心心住到东宫去，手里没兵，反倒对你是件好事。”

        袁天城一一为穆飞云点破的同时，心中却又在打鼓，经历了同一件事，烨嬅是跑来跟自己赞叹穆绍普的神鬼手腕，而这位即将入主东宫的外甥，却是心中惴惴不安。看来这天下，将来能不能姓穆，真的不好说。

        “舅舅，我若入了东宫，以后便不能像这样轻易出来找舅舅，那以后。。。”

        袁天城自然知道穆飞云的顾虑，他战战兢兢地接下太子的位置，虽说是梦想成真，但反倒有了高处不胜寒的危机感。况且这太子之位，与其说是对他文韬武略的奖赏，不如说是手刃亲兄的血酬。

        “现在至道颇得你爹信任，以后每个月初一和十五我会随他到宫观准备祭祀，你放心，听说你爹从来不来祭祀，所以你若有事，就初一和十五的子时到宫观找我。”

        穆飞云闻言，心中稍稍安定，但转念又愁上眉梢，“可是，我总觉得至道在父皇身边太过危险，毕竟他。。。”

        毕竟他是袁皇后的私生子，而偏偏穆绍普还知道袁皇后有这么个儿子，虽然跟着袁天城流亡多年，让当年知晓此事秘辛的人都以为此子已死，可随着袁至道逐渐长大，他和眉眼和嘴角越发像已故皇后，难保哪天穆绍普不会生疑。

        “你放心吧，真有那一天的话，你就是皇帝了。”

        袁天城稀松平常地说出了这句话，可这里面却包含着刺王杀驾的祸心，只是在穆飞云看到过父皇亲手杀了皇兄之后，他心中对穆绍普最后那一丝父慈子孝的幻想也彻底覆灭了，天家无父子，只有赢家与输家，赢家高高在上，输家性命难保。

        穆飞云想说些什么，可终究咽下了心里的话，默默地点了点头。曾经他以为，打败兄长，入主东宫，便可高枕无忧，如今看来，入主东宫之后，才是真正帝王之旅的开端。

        就在圣旨相继下达，众人都以为尘埃落定之后，穆绍普却出人意料地将黎钢召进了宣室殿。如今的黎钢，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很多，从一名沙场铁将，到如今连接过穆绍普递过来的茶碗都颤颤巍巍的。这副小心谨慎的样子，跟从前叱咤风云的大司马，简直判若两人。

        “诶，你小心点，朕烹的这茶虽然不算上品，可也是一番心意，你可别打翻了。”因为烨嬅肩膀受了箭伤，穆绍普就按照她教的方法，亲自烹了茶给黎钢喝。他虽然先前练习过几次，但到底是第一次烹茶，加上师父本就是个半吊子水平，自然烹出来的茶，算不上佳品，可皇帝亲自煮茶，本就是极高的礼遇了。

        “臣惶恐，陛下赎罪。”黎钢连忙将茶杯举国头顶，正好遮住眼睛，避免和穆绍普视线交接。

        “你惶恐什么？！朕知道这次不是你的错，再说了，你也没有领兵出来，孙甲和常洛是咎由自取，你不必介意。再说了，朕不是也让你把女儿带回去了么。大郎谋逆，是他的事，与你们无关。”穆绍普见他一直坐立难安，不得不将话提前讲明白，宽慰他一二。

        “陛下~~臣惶恐无状，唯感念陛下天恩！”黎钢趴在地上连连叩头。

        “行了行了，瞧把你吓得，哪里还像个大将军，如今就咱们两个，你还是叫我大哥吧。”

        黎钢自小就跟着穆绍普，话说他能与当年的顶级门阀袁家结亲，也是穆绍普牵的线，虽说是袁氏的旁支远亲，可以黎钢父亲不过官居军中裨将的门楣，这门亲事已经是大大的高攀了。因为是袁氏姻亲，所以黎钢和穆绍普从军旅兄弟，又变成了妯娌连襟，一路拼杀过来，黎钢也从一个军中的将官之家，凭着战功赫赫，又是皇帝的从龙之臣，如今一跃成为燕国顶流门阀，甚至得益于皇帝的信任，还再次和他结成了亲家，眼看着黎家的富贵也将和燕国的国祚一般，千秋万代的绵延下去，而这一切却随着太子的谋反出现了巨大的变数。

        可黎钢自然知道，自己和黎家能有今天这般的荣光，全靠穆绍普所赐，他对穆绍普与其说是忠诚，不如说变成了惯性的服从。以他的门第，跻身当今的顶级豪门，本就为旧的关陇贵族所不容，若非穆绍普力排众议，偏爱保护，他断然难以在朝堂之上活得如此肆意与潇洒。甚至就连自己的太子女婿，都时常觉得自己这个老丈人登不上大雅之堂，一时依赖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有朝一日太子真的登基，自己的日子未必会如今日这般荣宠无两。所以当太子诏命他回京之日起，他便给穆绍普的请安信中如实的汇报了此事。当太子提出要他带兵入宫时，他会本能的拒绝。而正是因为这一点也早已被穆绍普看透，他才放心地让黎钢手握北燕的大军。更加放心的让他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又接下京郊的兵权。

        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当今天子，再也没有人是黎钢的庇护。所以纵然是少年兄弟，此时此刻，黎钢又怎能喊他“大哥”，黎钢心中清楚，天子就是天子，天子无兄弟，亦无父子。

        “陛下，臣惶恐。陛下不怀疑臣、厌弃臣，臣已经深感天恩，如今陛下又将京郊戍卫交付于臣，臣万万不敢领受，还请陛下收回成命。”黎钢一遍扣着头，一遍推辞道。

        “嘿嘿，瞧瞧你，这一夜过后，朕的大司马怎么彻底变成了一个文臣了？！朕虽然升了你的官，跟虞威一样去做仆射。可是黎钢老弟，你不会觉得自己真能理好那一团乱麻的政务吧？咱们是军旅出身，又带了一辈子兵，如今老了，还是做擅长的事吧。不然你这个直肠子，整日里跟他们弯弯绕绕的，朕都怕你叫他们坑死。”穆绍普笑道。

        “臣无能，愧对陛下拔擢。”

        “行了，事情都过去了，朕很满意你这次的表现，至于大郎的事，你无须介怀，倒是朕该像你道歉，闺女嫁到我家几年，一直被大郎冷落，如今又赶上这遭事，是朕对不住你家。不过老弟，如今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朕会慢慢补偿你，所以京畿的安全，朕才只敢交给你。还望老弟不要推脱。”

        穆绍普见黎钢仍未应承，便继续说道：

        “这次的事，朕虽然事先早有准备，但之所以会走到最后这副局面，还是朕对大郎抱有希望，谁知他还是选择大逆不道。不过这也给了朕一个教训，太子不能再掌兵了。尤其是二郎，还在军旅中混迹过三年，更不能让他联络到部队里的人。现在给你的这支京郊防卫，之前一直是虞威带的，他素来与二郎亲厚，所以朕才把这支兵交给你。太子除了东宫卫，若是还能调动京郊戍卫，那长安才是真的危矣。”

        听到穆绍普合盘脱出，黎钢这才放下心来，原来穆绍普对自己既往不咎，是另有目的。这样反而让他踏实许多，信任这种东西，若是不与目的和利益绑定，就宛如空中楼阁，一吹就散。如今知道穆绍普原来是不放心新太子和虞威，那自己自然应当成为皇帝手中的利剑，去掣肘一切可能威胁皇权的危险。

        见到黎钢依旧沉默着，穆绍普凑近了拍了拍他的肩，黎钢仿佛回过神来，连忙扣倒在地，“蒙陛下不弃，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天恩。”

        穆绍普点了点头，“你放心，就算有一天朕死了，朕会赐你黎氏一族丹书铁券，永保你家的富贵。”

        君臣之间的协议就是这样，彼此都有所图，彼此都有所畏惧，才让交易变得更令人放心。黎钢恭谨礼敬地出了宣室殿，君臣之间都落得了心安，穆绍普这一日的茶便没有白煮。

        看着黎钢走远，穆绍普敲了敲王座后的屏风，只见屏风后幽幽地闪出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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