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油尽灯枯

“玉蟾，朕在书柜的最下层藏了几坛荷花酒，你想喝两杯么？”过了半晌，穆绍普慢慢平静下来，突然开口道。

        “你这身体，怕是没喝几杯就要一命呜呼了。”袁天城并未骗他，他不过只有几个时辰的命，若是骤然饮酒加速气血运行，说不定都拖不过半个时辰。

        “无妨，朕心中疑惑已解，早死晚死都无所谓了。玉蟾可有要问朕的？没有的话，就最后陪朕喝杯酒吧。”穆绍普眼中全是厌世的目光，反倒让他褪去了帝王的威严，露出落拓不羁的一面，恍惚间，袁天城竟以为回到了三十年前两人初次相识的时候。

        袁天城略微顿了顿，便撩袍起身，取了荷花酒来。见穆绍普已经没有力气，索性将他扶起来，支了一个蒲团让他靠着，自己则自顾自地斟酒。

        谁料穆绍普又悠然开口道：“我还以为玉蟾不愿意再跟朕饮这最后一杯呢。”

        袁天城怔了怔，不发一言，只是将盛满了荷花酒的酒碗递给了他，穆绍普接过之后，也干脆的饮下。

        两人相顾无言，哪怕是到了生离死别之际，想起过往说过的话，一起做过的事，情谊浓时，怨恨深时，大喜大悲，大爱大恨，两人都经历过了，沧海桑田，相知已深，此时此刻，反倒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如今有冤诉了冤，有仇的报了仇，剩下的遗憾和委屈，今生今世也无法了结了。更何况，二人的感情本就不能为世俗所容，纵然是争出了是非对错，也不敢问天下要个公道。

        就这样两人喝了一碗又一碗，终究穆绍普的身子耐受不住，腹中的血浆翻涌，已经零星沁出了嘴角，渐渐汇聚成血注，直到他没办法再饮下碗中的酒。袁天城见状连忙接下差点从他手中滑落的瓷碗，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慌张，“时间快到了，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可如今穆绍普的口腔被血污浸满，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神志，也慢慢流失，以致于前身发力，扑倒在床沿上。只听咕噜一声，一个漆白色的木雕，从龙榻之上滚落，正巧停在了袁天城的脚边。袁天城一眼便看出这木雕所雕的白袍道人，正是自己刚从华山修道归来时的样子。

        袁天城捡起木雕，前尘往事骤然袭上心头，又望了望奄奄一息的穆绍普，只得感慨造化弄人，半分不留情面。曾经相约生死的二人，如今各自经历了要将彼此置之死地的境遇，往昔那些情谊，突然觉得好笑又珍贵。

        穆绍普的身体渐渐失去了知觉，随之而来的便是指节僵硬，体温退却。袁天城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平在龙榻上，为他擦去了嘴角的血迹，让他的遗容看起来庄严肃穆些。自己又在他的床榻旁楞了半晌，他曾经无数次的想象过自己手刃穆绍普的样子，可如今巨大的空虚浸满周身，反倒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快意。

        袁天城将那漆白色的木雕装进了袖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带走这个，怅然失神的迈出了宣室殿的大门。

        此时在宣室殿的前庭中，穆飞云和烨嬅虽然在月下支起了圆桌，可两人谁都没心思品酒赏月，都在心不在焉的琢磨着自己的心事，见到袁天城从殿中出来，两人不约而同的簇到了袁天城的面前。

        “老师！”

        “舅舅！”

        两人从未见过袁天城满带疲惫的面容，步履虚浮的仪态，心中已经对殿内的结果了然于胸，各自的脸色都低沉了下去。

        “舅舅，父皇他有没有。。。。”

        “没有，”袁天城打断了穆飞云，“你爹走之前，一直在喝酒，一句话都没说。你进去吧，天亮了就召集群臣，宣告天子驾崩。”

        他冷冷丢下一句话，便不想再多做解释，然而他面前的二人却都能清楚地感受到，这并非是一种不耐烦，更像是一种心灰意冷，悲怆难平。

        穆飞云自然快步奔入殿内，虽然自己的父皇到了临终的最后一刻，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句话，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将这临终的最后一面也送给了别人？虽然心中仍旧是有遗憾与怨怼，可人死灯灭，人世间那些寡淡凉薄的父子之情，也便没了计较的必要，毕竟天一亮，自己还要扮成忠孝仁义的储君，向天下昭告皇帝崩逝的消息。

        烨嬅则向着袁天城的方向，跟上了几步，“老师！”

        “公主，老臣今日怕是无法为公主筹谋什么了。”袁天城扭过头，满脸的疲惫与厌世之态。他自然知道烨嬅想要问什么，他亲手将她放入这棋局之中，如今正到了关键的转折之机，烨嬅自然是要与自己反复推演清楚的，可惜，此时此刻的自己，于此事诚属无心且无力。

        “那老师回去好好休息，烨嬅过几日再去拜访。”

        袁天城不置可否，只是苦笑了一声，对着烨嬅说道：“烨嬅，其实今日我发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好像也没那么开心。我在想，是不是一开始是自己误了自己，我想要的到底是不是今日的结局。我还没参透，你也好好想想。现在这个档口，无论你想要什么，都还来得及。”

        一席言毕，袁天城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可惜自己眼里终究没了光，隐隐约约的星星点点还要借助月光的投射，才让自己的眼眸显得仍然是一双鲜活的人眼。他向烨嬅拱了拱手，怅然若失的踉跄而去。

        留下庭中的烨嬅，她望着袁天城离去的背影，不禁摇头感叹，原来老师心中对陛下的情意一直都没有褪去，那自己对穆飞云呢？近来几次的耳鬓厮磨，水乳交融，真的只是为了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么？

        烨嬅突然也恍惚了起来，但局势走到了这一步，也只好先走下去再说，现在万万没有收手的道理。至少新皇登基，如何安置自己，还是要颇为一番学问才能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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