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离开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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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已是冬季。
陈冉仍然每天出去玩儿,只不过由于杨源的离开,和陈冉形影不离的对象变成了李三小。
“平静的,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每当陈冉有这种想法时,那条横着划开村子的巨大的沟壑就会提醒他。那些事情、那些分别、那些痛苦……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穿过巷子口,还是那群女人们一个没多、一个没少,以前陈冉会觉得她们很聒噪、喜欢议论别人的是非、也在背后讨论过他们一家的事情,但是现在,他觉得就连这群阿姨、大妈在一起聊天都是美好而平静的。
“冉冉啊,真可爱,真乖,就是省心,不想我家xx,总是上窜下跳,皮的很。”
“……”
“冉冉,阿姨给你织了一个手套,你拿着。”
陈冉看着摇椅上的孕妇阿姨,推脱几次还是接受了。
走出了这条街,路过饼铺,李寡妇和她的三个女儿都笑着和他打招呼。
他走到村子中间的大街上,以前的书塾已经毁了,他们盖了一个很破很随意的新书塾,连厨房也没有。
书塾后面,有一条很深的沟壑,上面已经修了几道桥,方便村子的南北互相往来。
已经开学很久了,老师仍然是陈福生。
下课时,陈冉总是下意识想确认陈福生的位置。
似乎一切都步入正轨。
“他们,真的都忘了。”
陈冉六岁的小脑袋瓜已经开始思考较为高深的问题了。
“为什么我是我呢、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那什么才是呢、为什么他们可以消除记忆呢、为什么我们被莫名其妙的肢解又莫名其妙的恢复呢、为什么大地可以翻转到天上呢?为什么大家都忘了呢。”
直到三小拍了拍他,他才回过神来。
陈冉、内向的李三小、扭捏的张楷、脾气暴躁的李晓燕。
他们四个似乎组成了一个小团体。
“最近我妈天都没亮就起来揉面,我也得帮忙,真的好累啊。”
李晓燕有些抱怨的说。
但她心里清楚,她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两个妹妹们太小了,根本不知道妈妈当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陈老师真好啊。”
晓燕开口道。一方面,陈冉也在这里,她夸奖老师也许会被陈冉传达到陈福生那里、另一方面,她真的这样想。
她心想:“当初来苏源,就是因为积安村有免费书塾,我妈才决定从城里来积安的。”
张楷在村子南边住着,他家不像他们三个那样离得近,加上他有些扭捏,所以,在这个四人小团体中,他甚至比三小都要边缘化。
“你们,还记得那些黑制服红袖章的人吗?”
“你最近总是问这个问题,都说了没见过,你是不是做梦了呀。”李晓燕有些无奈的回应。
他们都没太在意。
陈冉趴在桌子上,略微有种忧伤。
“那赵叔叔、全哥哥、孙姨他们呢?”
“他们不是去工作了吗?据说待遇很好,只是离得比较远,得一年多才能回来一次,咱们村有好多人都去了呢。”
陈冉沉默着,他不知道怎么说。
那群人不止消除了村民们有关这场灾难的的所有记忆,还合理化了部分村民离开的事实。
大家都认为,村里那三十几个人是去工作了,虽然甚至连去了哪儿都不知道,但是他们都打心底里觉得放心,仿佛人就是他们亲自送走的。事实上,他们明明是跟那帮怪人走了,杨源、西亚也是。
经过那次的灾难,书塾里,一本书都没有了,以前好歹有三本书,虽然破破烂烂的。
陈冉隐隐想起来,曾经有一本书开线了,还是他妈缝好的。
在这场灾难中,有关陈冉母亲的所有事情似乎都被埋葬了。老房子、家具、所有的衣服、就连她缝过的书……都被埋葬了。
似乎只有那个冷冰冰的墓碑提醒着他,他以前,有一个对他不怎么温柔却很棒的母亲。
陈冉仿佛比同龄人成熟了点,他不再与所有小朋友都玩儿的来。但有时候,他仍然会觉得自己仍然出于话题中心。
巷子口那帮阿姨、街上的叔叔们、书塾里的小朋友们……他们都围着他。只要他出现,话题中心就是他,这些都给他一种“我是中心位置的小孩”的错觉。
自从他吃下那颗糖之后,他开始慢慢想起杨源、想起西亚、甚至他慢慢想起了三个月前的所有事,包括他被抹除的所有记忆。
“黑色的会动的布条、奇怪但抱有善意的陈余叔、西亚的神奇、金发碧眼的大哥哥、个子高的姐姐、看起来七八岁的姐姐、突然裂开的巨大的裂缝、十几个黑制服红袖章的人、痛苦的翻来覆去的一大片村民们、无痛的被肢解又莫名其妙的恢复正常、翻转的天空、奇怪的杨叔叔和他手里晶莹剔透的骨头架子……”
时隔三个月,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好像一场盛大的幻想、像一场绮丽糜烂的梦境、像是不知所谓的云中踱步。
如果不是横在村子里的那条天堑和倒塌的一排排房屋建筑还在提醒他,这一切真的发生过,他可能真的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梦。
直觉告诉他,他能恢复记忆并且没有被消除记忆的关键,就是那天那个帅叔叔给他的糖。
他也能察觉到父亲的不对劲,总感觉父亲的心已经不在村子里了,所以他时刻关注陈福生的动向,生怕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他正在和小伙伴玩耍,他也得抽空瞅几眼。
……
陈福生最近也很苦恼,他最近又想起来很多事情。他隐约觉得,自己有一个地方非去不可。
“日休城…”
他轻轻的,像呓语一样反复念叨着这个城市。
虽然他非走不可,但是,他放不下这里的一些事情。
“虽然,我可能不是陈福生,但作为陈福生的我,还有一份责任在这里。”
心里想着这句话,他逗笑了自己。
“怎么听着像自己和自己吵架呢?”
“嗯,离开肯定是要离开的。可是我媳妇和杨家夫妇都走了,这个村子就没人罩着了。山的那边又是那样的情况,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孩子们也没有老师了…唉,真的想走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割舍不下的东西。”
他最近一直在思考,怎样才能稳妥的把一切安排好。
思索中,他慢慢想起来三个月前村民们都或多或少因为他丧妻,对他有些同情,还各种给他送礼物啥的。后来,大家还给他媳妇和南巷的那七户枉死的人家一起补办了葬礼。
“唉,你媳妇儿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胸痹了呢!陈老师,你也别太伤心,就是可怜这小孩儿,冉儿才六岁就……才没过多久好日子,这都什么事儿啊……唉~~”
想起村民们真挚且唏嘘的讨论,他笑着摇摇头,似乎要摈弃杂念。
“我得先安顿好村子。”
他走出书塾院子,对正在外面疯跑的孩子们大声说。
“孩子们,上课啦!!”
……
三个月,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些时间,已经可以淡化很多回忆的细节了。
杨源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刚来的时候,他和西亚就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他们在五六岁的年龄明白了“宏大”、“壮观”的真实含义,仿佛是两个世界一样,这里的建筑华美而高耸,像是穷尽最优秀的设计师们的才华而创造出来的。
没来得及多做感想,或许是因为他们年龄小接受能力也强,很快就接受了这些奇异诡谲的事物。他和西亚被副主教分在了光荣城分区,和西瑞尔大哥他们在一起。
一方面是他们比较熟悉,在积安村就打过照面;另一方面,他们还是太小了需要照顾。
西亚一进来就受到了重视,毕竟她是少见的天生研究者。不过,教堂对于他们是否选择成为研究者是给予充分尊重的。
“你们得想好了,说真的成为一名研究者比单纯的文职人员危险的多!”
小贝竭力的想要让他们知道其中的区别,也讲了很多极端的案例。
话说回来,他们三个才刚刚执行了一个d级任务:找到偷窃“符文搭配”的犯罪团伙。
“总算是成功了一次,这次任务再成功不了连饭也吃不起了。”
西瑞尔队长心里有些酸楚,他们真的很倒霉,哪怕只是一个d级任务都历经千辛万苦。
“小贝的厄运,并非单纯的诅咒,不如说就好像是天生倒霉……”
他心里也会时不时的想起两位队友的过往,有时候美如也会低下头看一看这个总是沉默的队长。他鼻梁高挺,眼睫毛微微煽动仿佛春天最温暖的吹拂。
美如心想:“其实队长也没有那么矮,也许,是我太高了。”
……
最近,杨源和西亚忙到飞起。可能因为基础薄弱,所以他们总是有看不完的书,毫无减压,哪怕他们加起来才11岁……
“早上祷告;上午《幼教版符咒学》、《初级西大陆通史》;下午《初级北大陆通史》、《断代史》、《幼教版神秘生物概论》;晚上还得祷告……啊!为什么西亚这都能觉得很开心?那些文字每次看我都想睡觉!”
“教我们历史的老师,也姓陈…为什么我遇到的姓陈的人这么多?裹着黑色布条的大叔叫陈余、陈福生老师、陈冉……真的好多……不过,这个老头一点也不像陈福生老师那样温柔有耐心……”
杨源心里吐槽着,这几个月的见识,几乎是把他之前的世界观打碎了再塞一个新的喂回去了。
现在的他已经明白,并对世界上真的有超凡力量深信不疑。并且,不同的神秘语言真的会引发不同的神秘效应。像是想起什么,他旋即又开口询问小贝。
“小贝姐,陈老头讲历史的时候说过,世界范围一共有三种公开的神奇语言,那为什么我们的任务级别和小队等级,反而是用毫无用处的语言来署名呢?”
“据说,这是第五纪七大正神教会联合组织的创始人发明的。abcd……一共有26个,据说,这似乎就是他的一个口癖,不过这无法考证。我猜,这些无用的单词流传起来,应该是名人效应吧,毕竟他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
小贝对这些名人的八卦和琐碎事情的了解,远远超过她对于符文知识的了解,这大概和她历史比较好有一定关系。
“不过也有人主张,这些被称之为‘字母’的符号肯定拥有神奇的力量。所以,很多人至今都在研究,只是毫无突破…”
“我们先走了,好好学习,谨慎选择!还有!得尊重老师,不能随便称呼老师为老头。”
说教的时候,她有点心虚:“虽然我以前也这样称呼他……”
不像西瑞尔大哥和美如姐姐一样总是一言不发看起来冷漠疏离,小贝姐更加具有亲和力。
……
视角切换至积安村,夜晚。
这时的陈家已经修复的差不多了。只不过布局陈设和以前有了相当大的区别。
“这样就完全不会有睹物思人的感觉了。”
陈福生相当满意,虽然他当时能感到儿子有些不满,但这也是为了让他早点走出来嘛,男人怎么能耽于过往?
“老爸做饭的手艺比起老妈差远了。”
陈冉边干饭边吐槽,父子俩都不怎么说话,所以一直很安静。
“冉儿,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天要走,你……哎呀,这种句式太扭捏了,肯定是陈福生影响了我,我以前肯定是个果断的人……”
他在心里不停排练,可是始终没有说出口。
“早点睡。”
“嗯。”
一共四个字的晚上交流,就这样结束在饭桌上。
灾后重建后,他们不再有两间房,这几天父子俩一直挤在一张炕上。
清晨,空气很好。
陈冉今天起的很早,即使这样,他睁开眼陈福生也早早就不见了。
他熟练的呼叫邻居李三小。
“三小!三小!咱们去找李晓燕吧,得去上学啦。”
三小在熟悉的人面前从来不结巴,可是一旦遇见陌生点儿的就磕磕绊绊的说不清。
他们俩刚刚走出巷子口,一群女人们的目光就投射过来了。
无害且威力巨大。
“冉冉去上学呀?张三小!你吃饭了吗?锅里热着嘞,你要没吃就别去上课!”
张大娘总是不怎么给她儿子面子,不过她最近对李寡妇的态度缓和不少,虽然大家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觉得是好事。
一个最直观的,三小和晓燕可以光明正大的一起玩儿了,以前都得偷偷摸摸的。
陈冉能感受到,全阿姨其实并不是特别喜欢他,大概是年龄差距太大,所以她也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孩子。
全阿姨每次都提着她的摇椅早早的过来和大娘们坐在一起,哪怕她话少、高傲、面相还刻薄,大家也并不讨厌她。不过,她至始至终都不喜欢陈福生,总是明里暗里的挑刺,哪怕陈福生是村子里唯一的老师。
陈冉和三小走出了这条街,很快就到了饼铺。
“李晓燕,去上学了!”
李寡妇看见他们总是笑着,宁静的不容置疑。她总是给他们塞四张饼,大概也是因为她知道女儿他们这个小团体有四个人吧。
出来了两个女孩,稍微大点的那个有些轻微的埋怨。
“妈,当时起名字就应该上点心。我叫李晓燕、我妹她们叫李晓、李燕,每次喊的时候都以为你叫李燕小名呢!”
三个人结伴着去书塾,路上遇见很多大爷、大娘、叔叔、阿姨。他们有的夸几句,有的冲他们笑一笑,有的专心做事,有的和伙伴插科打诨…看着小孩子们,他们好像也能想起自己的童年。
“那个时候,我们可没有书读。”
课程无外乎就是基础的识字和耳熟能详的西大陆诗歌。很快一天就过去了。
夜晚,月亮被遮住了,显得四周黑压压的一片,极富压迫感。
书塾里一共二十几个学生,有几个是外村的,有几个是镇里的,不过镇里的在村子里也有住处。
以往陈福生都亲自把外村那几个孩子送回去,毕竟天黑路长。
过去陈冉都是在家等他,不过最近陈冉并不想离开父亲的范围。他偏执的要跟着,就好像下一秒眼前这个男人就会像母亲一样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陈福生带着几个隔壁村的孩子们走着夜路,由于天黑且氛围闷堵,陈福生想活跃气氛。
“孩子们,还记得我教你们唱的歌吗?”
“记得。”
稚嫩而整齐的回答。
“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小孩和哥哥等爸妈~哥哥说:不要怕~妖怪过来了我打它,咚咚锵~~大雨大雨哗哗下,爹娘喊我快回家,我还没长大~”
“风不吹,树不摇,爹娘不在家,好宝宝要睡觉,眼睛闭闭好,哥哥出去了~”
“阿爸阿妈,走得忙,匆匆来到小溪旁,来到这里回不去……”
……
陈冉不怎么好意思开口。一来,他确实觉得幼稚、二来,他其实和这三个同学并不是很熟……其他三个小朋友唱的很整齐,在这种寂静幽暗的环境下,悠扬而积极的童声总是很让人舒适。
不过,他心想:“爸爸唱歌,也太难听了。”
陈福生每次唱这些歌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分外憋闷,这段时间他也想起了不少事。
“看来,必须得早点去趟日休城了。”
待到只剩下他们父子俩的时候,月亮出来了,路也变得通透了点,似乎好走了不少。
“冉儿。”
“嗯。”
“我可能,要出去一段时间。”
“我也去。”
“有危险。”
“我也去。”
“好,咱们一起去。”
……
夜晚,他们睡下了。
陈冉其实放下心了,他早就怀疑父亲想走,真确定父亲要走这颗悬而未悬的心反而落了下来。
自打他懂事以来,陈福生从未骗过他,不管发生什么,陈福生只要许诺就能做到。就像他小时候想要吃糖葫芦,父亲就真的带回来了;就像他想要一个和杨源一样的水壶,父亲也真的带回来了;就像三个月前,陈福生同样没有食言,真的带来了小笼包……凡是他答应的事情,都真的做到了。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家还有两间房子、还有简陋的红木桌子、还有很大的院子、还有对他严格的母亲……
“这次我和我爸走后,三小、晓燕、张楷也得像我想杨源一样想我…”
陈冉沉沉睡去。
陈福生一直没睡,他睁开眼,盯着熟睡的儿子。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细细摩挲。
那是一张糖纸,皱巴巴的像是被反复揉搓了很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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