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苍典受宠若惊，并因此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再也没体会过这样柔软且磅礴的爱了。

        他想要对清和好，想对他比他对自己还好，想要让清和也享受到和自己同等的惊喜与快乐。

        奈何世间宝物众多、守宝高手如云。他想要让最好的东西任清和挑选，就必须逼自己成为天下第一。

        这样一来，苍典不得不卯足了劲去修炼，想尽办法去收集、偷师各处各族的秘法绝学。他反倒比在族中时更累了，但确实每一天都过得充满了希望和快乐。

        在这东奔西跑的三年里，他们没能找到青莲花，清和却长大了不少，从原本的小少年悄悄抽条、变成了过分消瘦却依旧美丽的青年。

        苍典起先还没太注意自己朋友的变化，直到某日在陌生的城池被人当作了清和的弟弟，他才开始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自己的朋友。不知什么时候起，清和长高了许多，原本平滑的咽颈上长出了喉结，下巴和嘴唇上方也隐隐约约有了点胡茬的影子。

        虽然因为久病，他个子在同龄男性中不算很高，性征也算不上明显，但对于依旧是十四岁少年外表的苍典来说，清和已经是他必须仰起头才能交谈的对象了。

        “你变高了。”

        修士少年有些茫然地说。

        “我好像半点没长。”

        他站在清和身前，伸手在自己和朋友的头顶比比，怅然地呆立在了原地。

        他被迫再次回顾这样一个事实：清和是个凡人，是对修士来说无比脆弱的、转瞬即逝的凡人。他的青春可以有千年百年之长，但清和的一生，恐怕最多也堪堪及得他少年时期的十分之一。

        失去母亲时苍典还太小，不能很好地记住那种“永远”的感受，这是他头一回体悟到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的恐惧。

        他仰视着面前的清和，又低头看看自己百年如一日的孩童手脚，只觉得这双手里抓着的不是空气，而是一把慢慢往外流淌而去的细沙。

        人再努力，也握不住所有的沙子。他再努力，救得了十九岁的清和，救不了九十九岁的清和。

        一饮一啄，轮回生死，皆有天定。这就是道，是天命。他与清和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终究是要分开的。

        苍典颓唐地放下手，不再看清和关切的眼神，自己转身回房，像妹妹刚被带走那天一样用被褥蒙住脑袋，仿佛这样就可以假装无事发生。

        清和跟在他身后走进房间，在门口踌躇片刻、轻轻咳嗽几声后，缓步跪坐到了他的床榻边。

        “你不舒服吗，阿典？”他轻声问。“其实也没关系的，不用太放在心上……你又不是不会长大，只是长得比我慢一些。说不定你日后要比我还高，到时候所有人都管你喊‘阿兄’呢？”

        苍典没有说话。

        清和完全弄错了重点。他根本不是因为自己生长缓慢不高兴，他是因为清和生长过快而觉得难过。

        他很快就又要没有朋友了。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朋友、感受到友谊的快乐。他不敢想象百年之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场景。那太可怕了。

        清和等了一会，没能得到苍典的回答，便将身体往苍典的方向又凑近了一些。

        他是个爱干净的人，衣服每日换洗，头发也洗得很勤快，所以他身上总是有股浮香花（该世界一种功能类似皂角、但是很香的异植）混杂着阳光香气的好闻味道。这味道纵然隔着层被子，依旧准确无误地钻进了苍典的鼻腔里，叫这小少年一阵鼻子发痒。

        苍典闻着这气味，越想越觉得委屈，忍不住吸了两下鼻子，在枕头上滴下两大颗眼泪。

        被子外头原本淡然的声音也终于带上了一丝焦急：“阿典，这是……你……”

        清和的手抚上了被褥，似乎是想将苍典剥出来好好宽慰，谁知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了好几声急切的叫喊。清和不得不先从床榻边站起身，答应着走到外间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苍典就从榻上翻身起来，鼓着两只泪眼到窗边扒出半个脑袋。在他朦胧的视线里，清和穿着鲛纱夏装的身影从近至远，迎上了院心原本杵着的一抹灰影。随后，苍典耳畔便传来了一男一女两道絮絮的谈音。

        苍典连忙把眼泪抹净、再探头朝外看，就见那灰影原是个穿灰皮甲、极飒爽英气的高挑女子。她比清和要略高一点，左手里提着一只兔子，右手正在接清和递过去的钱。虽然两人言行举止并无暧昧，但因为年龄相近、交谈融洽，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时，居然很有些登对……

        于是苍典在一天之内又受到了第二次打击。

        他忽然发现，其实都不需要等到死亡将他们二人分开，爱情、（和他人的）友情、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情其实也能让他们疏远。清和长得这样好，性格又好，还会做饭洗衣，日后肯定不缺乏人追求。要不是他身体虚弱不能打猎，说不定现在就……

        不。不行。那绝对不可以。他们是朋友，是彼此依靠、最好最好的朋友。清和说过要永远陪着自己的，他怎么能丢下自己走掉呢？

        在清和与女猎手寒暄的短短几分钟里，苍典的脑海中浮现过无数个阴暗的想法。他甚至想不再给清和找青莲花、就这么把病怏怏的清和圈养起来，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他从脑海中拂去了。

        “生病很难受的。要是找不到那个花，他肯定经常要咳嗽很久。”他想。“他不舒服，每一天都会不高兴。不能让他不高兴。”

        隐约记得羲姊好像说过，是有什么灵药能给凡人续命到二百多岁的？

        要是真的有这种灵药，效果可不比青莲花还要好？

        他们都找了三年了，中洲五分之二的地方都搜罗过一遍，根本没人见到过这种花。

        或许他应该回去一趟，找姜羲姊谈谈条件、把那个药要过来，然后再找一个隔绝人烟的地方隐居。

        没有人见过青莲花，那羲姊的药自然也可以是“青莲花”。这样一来，清和能多活好多年，自己也能多和他当许久的朋友……

        苍典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不知不觉阴霾尽去、又高兴起来了。

        清和提着兔子走回屋里，看见他这么高兴，便笑问：“这下不生气了吗？”

        “我本来就没有生气。”

        苍典接过他手里的兔子，顺势掂量了下重量，扭头对他说道。

        “我已经好了，明天就又能去找青莲花啦。”

        他们每到一块地界，都会在交通最便捷的城池居住下来，然后由苍典去四处奔波寻找青莲花。

        清和不疑有他，只当他是因为明天要走才突然情绪崩溃，便体贴地说道：“也不用那么着急。今年我感觉似乎是好了点，先前换季时也没有发病。你若是真的累了，不如留下来歇几天。”

        苍典满心都是姜羲的神药，如何会在意这短短几天的歇息？

        但是在出发前，他到底留了个心眼，将自己的“种子”抽了个分株栽在了清和的窗下。

        他不很喜欢那些人找清和聊天，却也没神经病到让自己的朋友离群索居。只是这些人若说出什么不叫人快活的话来……

        哼。

        挂念着孤身在外的清和，苍典从马贩子的手里买了匹飞驹，日夜兼程往家乡的方向赶去。他先回都城，隔着内城的藩篱远远看了眼穿着大巫服饰、与伙伴嬉笑前行的妹妹，这才又翻身上马，前往姜羲的城池去求药。

        说来也巧，姜羲这阵子闲来无事，刚找了个新的男伴亲热。她端着男伴亲手剥的一碟子鲜果在榻上歪着，结果等苍典说完诉求，她大吃一惊，两条腿不自觉将桌子一蹬，果子顿时骨碌碌滚了满地：

        “我当初就是说一说，你居然真……”

        她将下半句话吞回腹中，神色复杂道：“药是确实有的，不过你确定要给他用？”

        苍典从她的话语里听出点不妙的寓意，忍不住抬头看向她。

        姜羲顿了顿，接着说道：“须知世间万事，皆是有失才有得。这药名为‘食神’，虽能令肉身长寿，却也会使神思昏聩——简单些说，你喂他吃了这药，能得的就只有一具会呼吸的尸体。你确定要给他吃这个吗？”

        苍典当然不会给清和吃这种灭绝神思的东西。他希望破灭，失魂落魄地走出姜羲的屋子，自己在内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窝了起来。

        姜羲的话提醒了他。

        想要得到什么，就必然会失去什么，天道在这方面向来公平。

        那么现在，已知能补全人缺患的异物共有两种。听姜羲的语气，“食神”这东西应当不难制作，所以使用它付出的代价也很大。如果说“食神”是依靠神智来补全□□……那么所谓能叫人无病无灾、颐养天年的“青莲”，又是依靠什么来补全□□的不足呢？

        ……总不会是我搜寻时付出的心力吧？

        苍典咬着拇指指甲，有些出神地想。

        说来也奇怪。我活到今天一千五百余岁，要不是为了清和，我都不知道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药。他一个凡人，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古怪消息？

        又一道灵感飞速从他的脑海中闪过，只是某些无形之手的速度比他的反应更快，早在他察觉之前就将那抹异样压回了心湖底。

        他不再想清和，转而又开始思索这只闻其名的青莲花：“食神是靠神智来补□□，那想来这青莲不是走同样的路子，就是另辟蹊径，以肉身养肉身了。”

        按这个思路来想，青莲么，莲花，自然是一种植物了。植物生长，不是长在动物尸体上，就是长在植物尸体上，勉强也算得上是“肉身养肉身”。

        这样想来，兴许他不应该在山里找，而应该去古战场、去屠宰场，到尸体多的地方去找寻看看？

        苍典将一应名目思量明白，心中顿时又有了主意。眼看如今天色昏昏，他便从坐的草垛上站起身，又将垫在身下的衣裳拾起来拍。

        就在他拍衣服的当口，一个穿着厚实、头戴毛帽的青年男子从姜羲的殿里出来，悄无声息地往苍典的背后走去。

        “这位小真人，你可是苍氏族人？”

        他在距苍典十步远处站定，有些忐忑地问。

        “我，我近日终于得空，前些时日刚给苍地寄了信，却没有人回复我……你若是苍都城的人，可还知道大巫桑秦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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