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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这男子自称为则,是西陆东栾族首领的第三个儿子。在约莫一两千年前,他跟随母亲来到苍地,与桑秦结识,在打败了一众竞争者后,曾同对方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

        苍典听这简叔则这样描述,再看看对方的脸,果真从他的容貌里找寻到了几分眼熟之处。

        他不禁伸手摸摸自己和这男人分外相似的鼻子和嘴唇,这才说道:“她已经死了。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就死了。”

        男人单纯快乐的笑容在他说出这句话后戛然而止。他睁大了眼睛,似乎很不相信苍典的说辞,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你在说什么疯话?桑秦实力高强,又深居族地,怎么可能……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怎地就学会了撒谎!”

        苍典看他这没出息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后才摆摆手、往姜羲的宫殿一指,示意他去问姜羲自己所言是真是假。

        他摆出这副作态,饶是简叔则憨傻天真,也知道他绝无可能撒谎了。这男人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面皮下面隐约可见剑气纵横的金白纹路,居然是心神不稳、以致灵脉“剑骨”蠢蠢欲动了。

        “桑秦她……她很强,我没见过比她还强的人。我当年输给了她,所以她不要我,让我打得过她了才配再来找她。”他低声说。“我苦修千年,自觉有所突破,却也再不能知道是否胜过她啦。”

        他表现得很是恍惚,又前言不搭后语地同苍典说了几句话,便摇摆着往反方向走去。

        苍典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从始至终没提过自己可能是他儿子的事实。他觉得对方可能并不在意这个,应该很快也不会有闲工夫再去思考这些事情了。

        苍典不理解他的悲伤愤怒源自何处,但还是生出了一丝兔死狐悲的感觉。

        虽然苍典自觉和清和之间并不是爱情,但谁又能说友情一定不如爱情珍贵?

        桑秦是死了,纵使转生,世间也不会有第二个桑秦。清和还没有死,但他身体不好,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清和还是一个活人。人活着就不可避免要同其他人打交道,更何况苍典不爱交际,基本都是清和出面与人周旋。他温柔玲珑、长袖善舞。城池中喜爱他的人很多,苍典也只不过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他随时都可能失去他,哪怕他是一个活人。

        苍典从姜羲的城离开后,又按照自己的新思路在各个古战场和坟茔之处搜索过一遍。当然,他照旧什么都没搜到,但也不算一无所获——天知道为什么,在某一氏族的家族墓地里,居然长出了一颗灵气充盈的人参果。

        人参果没什么神效,但确实是不错的补品。苍典将这株人参果挖下来揣好,顶着一族修士的追杀逃窜到伏罗海,等对方气消了方才出海,小心翼翼地乘着鲲到最近的港口上岸。

        他这一来一回的折腾,凡人的半年已经快过去,不知不觉又要到元月了。

        在苍典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清和的人缘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滑坡。天知道为什么,原本总是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清和仿佛突然换了个人,做事说话虽和往日形状无异,却无端透露着股奇怪的、端着的意味。

        模仿就是模仿,不管这身体里的到底是谁,他到底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到最后,周边的人都觉得他表现得奇怪,默默地将他疏远了。

        等苍典顶着漫天鹅毛大雪叩响柴扉,原本还瘫在窗口翘脚的青年才仿若回神,在环顾四周一圈后懊恼地拍了拍脑袋。不过现在再收拾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他也只好眼不见为净,一行将自己凌乱的衣饰梳理整齐、发辫打散重编,一行操控着身体走到门边迎接苍典。

        修士少年被风霜吹红了脸颊,两只眼睛却依旧是亮晶晶的,还是往昔满是生机的模样,如不灭的烛火般,在风雪中微弱却坚定地燃烧着。

        清和最喜欢的就是苍典魂魄里这千万年如一日的执着微芒。如今暂别重逢,饶是他无心寡情,也难得生出了丝转瞬即逝的喜悦来。

        “你回来了。”

        他微笑着道。

        “一路辛苦。我去温些酒,你喝一点暖暖身子。”

        他跨过地上四散堆着的杂物走去门外,很快鞋底踩在厚雪上的咯吱声就渐渐行远了。苍典站在室内,低头环顾杂乱无章的四周,两条弯月似的眉渐渐蹙紧,在他脸上带出了些许思索之色。

        清和是最爱规整的人。只要他还能动弹,他是绝不会把日子过得这样无序的。

        这屋子这般脏乱,也不晓得是多少天没有打扫过。那么,在没有打扫房屋的这些天里,清和都在做些什么?

        苍典心中平添了一层疑虑,却隐而不发,依旧负着手走去厨房,旁观清和在锅碗瓢盆间忙碌。

        他在修士的成长周期里还是小少年,如今将将长个儿,站在灶台边只能露出一个脑袋和半个肩膀。

        清和在灶台和柴堆间来来去去,忽一回头看见他这背后灵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做什么这样看我?是我的新衣裳好看么?”

        苍典咬咬嘴唇,闪着火光的大眼睛里无端多出几分控诉。他从灶台后绕过来,眼神从清和罩在鹤氅中的纤瘦身形上掠过,手指也跟着捻了捻自己熊皮大衣上被雪沾湿的皮毛。

        “新衣服好看。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说着,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拽出人参果,将之递到了一脸讶然的清和手里。

        “意外遇见的,据说是个好物,就给你带回来了。希望有用吧。”

        清和把这玩意拿到手,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忽然有了一个微妙的停顿。但他也并没有拒绝苍典的好意,只是道:“……多谢。有了你这只人参,新年炖的鸡汤肯定比往日的还要好喝。你帮了我大忙。”

        苍典的疑虑在清和一句接一句的温声软语中烟消云散。他这个人心思敏感,自母亲过世后就一直自卑怯弱;但实际上,苍典可能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其实特别喜欢听别人赞赏的话语。

        清和不动声色地捧他一通,全方位肯定了他的价值和贡献,只把苍典哄得心花怒放,哪还记得自己一刻钟之前是为什么起了怀疑。他干活手脚麻利,差不多酒温好、肉烹好,原本杂乱的厨房也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眼看没什么事要自己动手,苍典便自觉帮清和端熬好的肉汤,冒着风雪一溜烟窜回了屋内。他的手脚是暖的,心口也是暖和的。呆在清和身边,他觉得自己几乎是一团烤足了火的棉花,哪里都溢着舒适的和暖。

        “我这一去,遇见了一个有些意想不到的人。”

        他一边排布碗筷,一边对清和叙说旅途见闻。

        “若我猜的不错,兴许我还应当唤那人一声‘父亲’。”

        清和整理杂物的手微微一顿,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毛。

        其实不只是苍典,这个时代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因此,在短暂的震惊过后,他便说道:“这不是很好吗?多了一门亲戚,没事还能走走。”

        苍典听了,却只是哂笑。

        “他又没养我,又没生我,如何配与母亲同享爱戴。”

        他拿起勺子舀汤,同时轻描淡写道。

        “我于他不过是一夜荒谬的产物,于我母亲却是多年怀胎一朝分娩的痛苦。他不值当我多费心思。”

        他心肠柔软,可在涉及到自己的母族时,总是冷酷到异常坚定。或许失去母亲的变故带给他的并不只有挥之不去的怯懦阴影。他本该纯稚的一部分也随着母亲远去了。

        清和从他的话语中分辨出了这样与众不同的意味,下意识朝苍典的方向多走了几步。

        他似乎有些惊讶。惊讶这种情绪居然会出现在沉稳有度的清和身上、甚至还出现了好多次,实在是有些令苍典心生疑惑。

        “是这样的。”

        随后,他突然踊跃道。

        “你不想见他,那就不见。反正他又没有抚养你,之前没存在过,之后也没必要存在。”

        他高兴得实在太诡异了,以至于苍典都从对母亲的怀念与遐想中脱离出来,面带古怪地看着格外兴奋的挚友。

        ……他难道和我一样,也是自出生便不知其父吗?不然他怎么会这样痛恨父族?……

        “新年快要到了,我还没试过与凡人一起过元月迎春。”

        苍典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我们以三十年为一世,每三世庆一次新年。不知道你们庆新年的习俗和我们像不像。”

        “像与不像,过一次元月不就知晓了。”

        清和因他的话而转眸看了眼飘雪的窗外,语调轻快且随意。

        “如果我的病一直像今年这般好,说不定我们还能一块儿过许多个元月……到时候,我教你制桃符?我做桃符做得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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