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今夕

孟今年准时到了添萃小馆，服务员把她带到二层。天光尚亮，空气燥热，混杂着油滋和食物的气味，因窗户封闭，浮聚着散不开。挂在墙壁上的空调徒劳地运作，冷意还未抵达皮肤，就被卷挟进一股股热风里，是人与人拥挤的呼吸。谈笑声一阵高过一阵。

        显然这样的环境没有影响到刚卸下高考重担的少年少女们。

        孟今年迅速环视四周，没有看到许明诗。她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这一桌，除她之外还有五个人，其中四个她认得，是同学。还有一个男生，陌生面孔，坐在一个叫叶珊的同学旁边。看他们举止亲密，大概是男女朋友。人未到齐，菜也还未上。桌子上只有几盘炒花生和毛豆。孟今年临出门前，和奚镜清，奚焱已经吃过一顿，所以并不觉得饥饿。其他人在聊一些娱乐新闻，孟今年不感兴趣，没有加入对话，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想给许明诗发条短信。

        她想提前离开。

        正低头编辑短信，一个脑袋忽然凑过来。

        “孟今年，你这手机什么时候买的？”说这话的，是班里的体育委员。

        孟今年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只隐约记得他姓陈。

        “我不知道，”孟今年退出短信编辑，放入口袋，“别人给我的。”

        这手机是高一时她的舅妈给她的。

        “这款手机是前几年出的，我记得我爸用过，后来就扔了。键盘容易失灵，很难用吧？”叶珊忽然问。

        孟今年愣了愣：“还可以。”

        “这款手机耐摔。”叶珊的男朋友笑道。

        叶珊白他一眼，对孟今年道：“我听说班长和明诗要去同一所大学。今年，你打算去哪儿啊？”

        孟今年抿唇：“还没想好。”

        叶珊有些失望似的：“我还以为你会跟他们一起。”

        孟今年疑惑：“为什么我要和他们一起？”

        她这是单纯的困惑，但心里有些弯弯绕绕的叶珊听着，以为把人挑衅了，脸一下子垮了：“我就是好奇……”

        叶珊的男朋友往叶珊嘴里喂一把花生：“你饿了吧？多吃点。”

        叶珊扭捏着，无奈嘴被堵着，只好转身瞪自己的男朋友。

        孟今年心想，自己是不是又把气氛弄尴尬了。

        幸好，在这当口，许明诗来了。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班长林耀禾。大家一看这组合，立刻欢呼起来，每个人都脸带红光，仿佛酒酣正时，观看第一幕戏的开场。沉默的孟今年在这热闹中有些格格不入。当她的视线与许明诗的眼神交汇，不知怎么，读出了一种委屈。这种委屈不该出现在一向明快开朗的许明诗眼里。

        许明诗径直朝孟今年走来：“你干嘛关机啊？”

        孟今年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屏幕全黑，怎么按也没反应。

        死机。

        许明诗也没追究，拉起孟今年的手：“我们去那边坐。”

        林耀禾在一旁：“你就别为难今年了，坐这儿也挺好的。”

        许明诗低头看孟今年：“你真想坐这儿？”

        孟今年点点头。这里的位置靠近门口，提前离开也方便一些。

        许明诗放开手，跟着林耀禾走了。

        菜陆续上了，气氛更加热融，声浪卷裹着食物的香气和热气萦绕不绝。桌子上，几个同学一边吃着烤鱿鱼，一边聊着从前的趣事。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自杀，模模糊糊的。叶珊用手肘轻捅她的男朋友，声音很低，但孟今年听得很清楚：“你们班商惠为什么要自杀啊？”

        叶珊的男朋友嘘了一声：“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叶珊有些不服气：“你不告诉我我也猜到了。她在高考前怀孕了，孩子还不是男朋友的。想不开，就去死。对不对？”

        叶珊鄙夷的口吻令孟今年很不舒服。

        新闻，传闻，流言，猎奇的目光，逐渐扭曲着一个已故的女孩子。

        说来可笑，偏偏是站在陌生人位置上的孟今年知道完整的真相。

        一个家境困难的女孩，经同租一间公寓的朋友介绍，找到一份兼职。只是这份兼职没有她想象中的正当清白。她一脚踩入沼泽，谁知再也爬不出来。孟今年不知道商惠选择结束自己生命时是怎样的心情。她不想高高在上施予同情，也不想用冰冷的逻辑指摘商惠的行事。她只想尊重一个故去的人，铭记也好，遗忘也罢，让该长眠的长眠。

        叶珊的男朋友有些不耐烦：“你瞎说什么？”

        叶珊放下筷子，不甘示弱：“新闻上是这样报的。”

        同桌的同学见情况不对，连忙出声劝解。

        “小珊你别说啦，他们一班出了这种事，毕竟是同班同学，肯定也挺难过的……”

        “是啊，我听说一班的聚会都取消了。”

        叶珊还是气鼓鼓的。

        她男朋友见状，撂下一句“我去一下洗手间”就离席了。

        他们这边气氛不佳，许明诗那桌却是欢声笑语。好像因为什么游戏输了，众人正在起哄，让许明诗和林耀禾交杯酒。场面难得，叶珊和几个同学也凑过去去看。孟今年望着散乱的杯碟，觉得索然无味，她手机死机，没办法发短信，就跟旁边的同学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开。

        她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梯下去。

        望了一眼一楼大厅的电子钟，居然已经十点多了。一楼只有两桌客人，一桌是两个中年男人，动作豪爽地碰杯。另一桌像是情侣，年轻男人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年轻女人还在小口吃着面条，伸手想拿小醋瓶，年轻男人按住她的手说：“不能再倒了，胃壁要被咬坏了。”

        女人可怜兮兮地吸溜：“就一点点嘛。”

        男人把醋和辣椒油一并挪远了：“不准就是不准。”

        孟今年蓦地想奚焱。

        不是想起，而是想念。

        仿佛怀里揣了一只小奶猫，被尚不锋利的小爪挠了一下，又涩又痒。

        孟今年才走出门口几步，许明诗便追了上来。路灯下，她的表情格外失魂落魄。孟今年以为她喝醉了，上前扶了一把。许明诗站定了，推开孟今年的手，口吻喜怒不明：“你要回去了？”

        孟今年：“我明天早上回家。太晚了不好坐车。”

        许明诗咬着唇：“这么急？”

        孟今年说：“我……想回家。”

        许明诗眉头紧皱，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我们同桌这么久，你从来没对我说过家里的事情，我连你有什么兄弟姐妹什么亲戚都不知道。”

        孟今年的脸色白了白：“我家里没什么好说的。”

        “奚焱是你的亲戚？”

        “不是啊。”

        “那你住在他家里？”

        孟今年明白过来了，许明诗误会了。不过究其原因，是最开始自己撒的那个谎。

        倘若人能够时时刻刻高瞻远瞩，那么必然不会犯“撒一个谎且用无数个谎去圆”的错误。孟今年苦恼着要怎么解释，却听见许明诗笑了一声。

        “今年，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孟今年没有反驳。

        许明诗双手捂住了脸，肩膀轻轻颤抖。孟今年把她的手拉下来，许明诗今晚化了妆，睫毛被泪水洇成一片：“你回去吧……我没事。”

        “我的电话号码不会换。如果换了，我会告诉你。”

        许明诗吸着鼻子：“如果我换了呢，你怎么找我？”

        孟今年愣了愣，笑了：“我加了班上的□□群。”

        许明诗忽然搂住她，和解一般：“好了，好了。”

        孟今年坐公交车回到公寓。这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奚焱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从眉梢吻到唇角。然后止住，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点着鼻尖，呼吸吐纳泄露着雀跃。

        “今年，今夕何年。”

        亲吻太过陌生。

        在她的成长记忆里，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习惯了距离和冷硬，以为刀枪不入，没想到会被这一点温柔击得溃不成军。

        像生平第一次尝到糖果的孩子，舔一口，咂存甜蜜，又立刻用糖纸包裹起来。

        既幸福又害怕。

        奚焱一把将她圈进怀里，那两股柔软贴合胸膛的瞬间，仿佛欲望终于放虎归山，他低下头，亲吻变得急切：“在梦里，我总是抓不住你。”

        梦中的孟今年被亲得恍惚：“什么梦？”

        奚焱玩笑般咬她的耳垂：“春／梦，第一个春／梦，无数个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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