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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物是人非


少商起早便与楼垚赶回骅县,椿棠平日里从不贪睡,今日却盯着房梁,不愿起身。

        昨夜外头的哭嚎声伴着雷声吵得她难以入眠,今晨不愿起来,是真。可另一方面,她不知如何面对凌不疑,也是真。

        若非得知林氏卧病在榻的消息,椿棠如今绝不会与他出现在同一辆马车上。

        马车上空间本就有限,两人便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状态,椿棠有些拘谨,一贯的落落大方此刻也实在佯装不出。马车上的两人都是各怀心事,空气中凝固着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她只盼凌不疑莫要说话,就这般安安静静到都城,便足矣。

        凌不疑从对方紧攥衣袖的小动作中便能看出,她定是心神不宁。

        “你阿兄信中说到叶夫人的病已大为好转,叶娘子切莫心急。”

        椿棠嘴角掀起一丝弧度,算作礼貌性地回应。

        她端坐在马车上,视线一直望着窗外,盼望快些归家。凌不疑一直没再出声,让她不免有种身后并无人的错觉。回首悄声打量,对方低垂着脑袋,随着马车的晃动也轻微摇起来。

        睡着了么。

        椿棠有些纳闷,想来是累到了极点,否则也不会这般毫无防备的便睡去。也是,这几日都是他在外奔波,身上的伤恐怕都还未好全,如此折返,纵是男儿身,也吃不消罢

        她心上倏地生出几分不忍,从前听惯了旁人口中的凌不疑,便先入为主的,当他是个冷漠,狠厉的人,处处躲着他。这几月接触下来,面对此人,虽仍有椿棠不快的时候,却也感怀于他的悲悯仁善。

        “凌将军”她看着自己指尖的红痕,压下心中的悸动,低声轻喃,“椿棠并非良人能与你为友,便是幸事”

        ——

        椿棠匆匆回到叶府时,已然是深夜。

        叶祁最近陪叶老夫人回乡下祖宅,不在府上。叶衎外出办公,林氏也已睡下,她便作势回屋,路过后院时,借着月色瞧见了里头琳琅满目的物什,怎么看都似聘礼。

        椿棠眉头一跳,快步回到房内,唤来半夏,势要问清这几日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倘若自家阿母是娇弱矜贵的文官之妻,受了风寒,卧病数日也能理解,可一个战场上,风姿飒爽的女将军,怎么会因为区区风寒而一病不起,再加之先前叶衎着急赶回都城,她越发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椿棠看着身侧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几个字的人,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沉了沉:“我才离府这么一段时间,你便不认我这个主子了吗?”

        半夏闻言一哆嗦,话语里也染上几分哭腔:“女公子千万别这么说,我打小在你身边伺候,便是因为如此,我早已将女公子视作家人,实在见不得你受半点委屈”

        椿棠越听越糊涂,好端端的,怎么就是她受委屈了。

        半夏忽地跪在她身前,似下定决心般,一股脑倒了出来:“后院的聘礼是赵家人送的,前些日子他们家大娘子来府上议亲,女君不愿让他们难堪,这才对外称染了风寒,哪想他们竟如此不识好歹,今早还送了聘礼上门,女君一时气急攻心,医士开了药方,这才早早睡下了。”

        赵家赵

        她顿感胸腔被什么揪住了似,缓不过气来,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指尖的伤口因用力也裂了开,血珠顺着掌纹无声地滚落在衣裙上,红得扎眼。

        翌日一早,椿棠便忙着去小厨房熬药,叶衎一夜未归,想必此次事件也十分棘手。半夏跑来在她身边耳语一阵,她听到什么,一时气极反笑。

        “来者是客,别让旁人觉得我们叶家不懂待客之道。”

        椿棠醒时便已叫下人把后院的聘礼尽数搬回前厅,这些东西,如何进的叶家门,体面些便叫人家如何带回去。若丢出去,说到底,是折损自家颜面。

        前厅里,一女娘瞧着原封不动的聘礼,来回踱步,心下也是有几分着急。自己已经腆着脸,来这叶家跑了好些趟了,若非家中下人得知叶家二娘子昨夜回府,今日她也断然不会上门的。

        赵以微的目光不自觉被缓缓而来的人儿吸引,她暗自思忖,且先抛开品性脾气不论,光是相貌与家世,叶椿棠便将都城里那些女娘比了下去。当年若非祖上那笔糊涂账,这叶家二娘子与自家弟弟怕是早就成了一对佳话。

        她这么想着,拾起笑脸迎了上去:“你便是訚訚吧?果真同允之说得一般,灿如春华,皎若秋月!”

        椿棠不着痕迹地避开对方攀过来的手,浅浅行了一礼。

        “我与赵娘子不过初见,赵娘子还是唤我‘椿棠’吧。”

        她应得得体,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赵以微伸出的手扑了个空,面上虽觉挂不住,仍笑吟吟地开口:“我听闻你随圣上西巡,途中遭遇叛军?如今瞧见你无事,允之的心总算是可以放下了。”

        “多谢叶娘子挂念,阿兄与凌将军平叛及时,才不致有更多死伤。”

        赵以微神色稍变,她算是听出来了,自己句句不离赵珩,叶椿棠却充耳不闻,绝口不提。此行怕是又讨不着什么好处,不过能在当事人面前吹吹耳边风,也不失为件坏事。

        她就是断定眼前之人对赵珩还有情,否则这么些年过去,又怎会还待字闺中。林氏待她如何并不重要,只要叶椿棠有意,就不怕这门亲事成不了。

        “椿棠,这里只你我姊妹二人,我也就将这些体己话都与你说了。”赵以微故作轻叹,惋惜道,“你只知允之先前不辞而别,殊不知他是为了给阿父守孝,你也知他是个守孝道的孩子,这几年来,他心里是一直惦记着你”

        守孝惦记赵以微的话半真半假,只不过是挑了些有利的说罢。

        椿棠轻笑一声,淡淡开口:“这三年来,令弟莫说是问候,连书信也不曾差人送来一封,何来惦念一说?”

        她抿了抿茶水,讥道:“既是守孝,自当停止一切娱乐。我可听闻赵娘子守孝期间,还在为家中寻新妇。此举,也不知令尊九泉之下是否瞑目啊”

        若不是昨夜半夏已将这些事情通通告知自己,今日恐怕还真就被赵以微这惺惺作态的模样骗了去。

        “你——!”

        赵以微面色一霎变得难看,掩在袖下的手也暗暗发紧,偏生面前人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和那林氏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椿棠,阿姊也是不愿你们错过彼此,毕竟才子佳人,般配得紧”

        “好一个般配!”

        赵以微话音刚落,林氏便步入厅内。

        “叶家是名门望族,令弟文不成武不就,我的女儿,他如何配得?!”

        字字珠玑,不容置疑。

        赵以微闻言面上登时显出几分愠怒,心里只道此时身在叶府,不得与人起冲突。

        “听闻叶夫人前几日卧病,我便差人送了些上好的补药,叶夫人如今可是好全了?”

        “若非近日府上总招污秽之物,我又怎会害病?”

        “叶夫人!”赵以微急得上前几步,脸也涨得通红,“我敬你是长辈,一再忍让,你为何还要咄咄逼人?!”

        “我接下去说的话,你且听好。”林氏拉过椿棠至身后,看着眼前已然有些恼羞成怒的女娘,冷然道。

        “想做我的郎婿,满心满眼便只能是我的女儿,护着她不让她受任何委屈。反观令弟这般窝囊无能,就只配死在故去的记忆里!”

        “自称是名门望族,你们叶家便是如此行待客之道的吗?!”

        “宵小之辈入我府邸,自然只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林氏柳眉细目蕴着寒意,与方才是全然不同的情态。

        “叶椿棠!”赵以微牙有些发抖,在林氏这里讨不着好处,便将视线落在她身上,见她状似无措地垂头,笑中带着不屑。

        “枉我阿弟此时病重,口口声声念叨的还是你的名字,如今你母亲这般羞辱他,可见这些年你的情意不过是虚伪的假象!”

        她沉默,不是害怕,不是无话可说,不过是在寻找机会。

        “赵娘子慎言。”椿棠抬眼,眉间锋芒不掩分毫,“当年我与赵珩相识在田野乡间,你不知我身份,只道我会阻你赵家仕途,不喜我与他往来。守孝这三年里,你寻新妇,是因为你阿父死后家道中落。可惜啊,幼时与你弟弟定亲的那户人家,已经瞧不上你们了。”

        椿棠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

        “这三年里,情意二字已然变得一文不值!现在想起我来了真当我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吗!”

        赵以微失神怔住,实难将当年那个看着羸弱的女娘与眼前之人相较。

        “今日既然我在场,便将话挑明了,你赵家和谁攀亲与我无关,外头那些糟物烦请赵娘子一并带回。否则,椿棠只当无主,一把火烧了。”

        “荒唐!”

        赵以微面上早已不见先前的端庄,怒目圆瞪,头上的珠钗也晃得叮当响:“我竟不识你如此不知礼数,没规没矩,今日我定要上牙门好好评理。”

        “赵娘子未免太小瞧我叶家了。”厅正中的妇人摆了摆衣袖,睨了她一眼,“你若执意要分个是非对错,今日莫说牙门,待我家将军回府后,便是殿前——我们也去得!”

        林氏的话语一字一句敲打在她心上,早听闻叶家夫人不好对付,哪想如今连圣上都敢搬出来,此时若还不识时务,怕是真的难以收场,她纵然心有不甘,也不想将事情闹大。

        赵以微只怕忘了,叶家向来护短。

        ——

        是夜,椿棠在院里那棵海棠树下挖着什么。良久,一只木匣从土中翻了出来,里头放有一只木钗,上面雕有一朵含苞的海棠。几年过去,色泽未变,可见是上好的木料。

        半夏瞧着院中失神呆坐的人,也是不忍,心底不知将赵家骂了多少回。突然想起晚间差人来府上送膏药的凌不疑,都说这个少将军冷面无情,可对自家女公子,明明就如此上心

        她瞧着,不知比赵家那个好上多少倍。忽闻一声脆响,半夏有些惊愕,女公子对此物甚是喜欢,如今竟生生折断了

        海棠有断肠之意。

        连凌不疑都比她豁达。

        人心中一旦起了执念,便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椿棠记忆中的阿母极少如今日这般与人动怒,许是幺妹死的早,便将所有疼爱倾注在自己身上,恍惚间,她记起林氏先前与她说过的话。

        日后若她出嫁,叶家就是她最大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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