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冬日夏云

　　昭懿公主略一沉吟，还是决定在季二娘身上再赌一把，若是将来她得了皇上的青睐，自己就是促成此事的第一大功臣，“不了，叫人准备一下，我现在就进宫，亲自跟皇兄面呈。”

　　初冬的第一场雪自清晨而始，飘飘扬扬地下了大半日，直到近傍晚时才停住了。灰暗的厚厚云翳随风散去，朦胧的暖阳赶在冬季短暂白日的最后一点时光里冒出了头，慷慨的将温暖的余晖洒向覆了一层白茫的大地。

　　段进诚正站在长廊的檐下指使着小太监们扫雪，好在今年的第一场雪只堆了薄薄一层，还没来得及清扫就自融化水了，还用不着动用京营军士，除这种程度的雪，宫里二百来名杂役太监足足的了。

　　段进诚是乾清宫的总管太监，后来皇上搬到养心殿以后，他又自然而然地兼上了养心殿总管的职务。

　　按说段进诚这种身份的人，本不用屈尊亲自上手干除雪的活计的。但段进诚说殿里皇上正密召将领议事，他在外头闲着也是闲着，总归活计不分贵贱，扫扫雪也是为皇上分忧。

　　杂役太监们拗不过，又不敢真的顶撞着他，就只能随段进诚愿意了。

　　其实段进诚的地位，严格来说不是宫里的头一份儿。不过人与人之间也分亲疏远近，段进诚虽不是敬事房宫殿监督领侍，也就是宫里俗称的大总管，可他是御前第一大太监，是离皇上最近的心腹，这么来来去去的，在宫里地位比敬事房大总管还要高过一头去了。

　　要说宫里派头摆的比敬事房大总管大的太监，其实还有那么两位。

　　一位是图家花了重金给图庄妃塞进来的咸福宫太监首领蔡淮。图庄妃在后妃中的地位，她说一，就没人能再说二了，这么看来是极有面儿的了。但要说图庄妃地位高，她的出身又着实尴尬，与皇上其实是似敌非友的关系。因此就算蔡淮靠山再高，也只能在咸福宫里头翻手云覆手雨了。

　　另一位是慈安宫伺候太后的太监总管黄德让。关于太后和黄德让之间的风言风语，宫里头已经暗自传得沸沸扬扬了，连当今圣上都有所耳闻。小太后进宫的情形与别处不同，又并非皇上母辈，皇上对她甚至连一点庶母情谊都建立不起来，当初也是一时心软免去她终老陵寝的厄运，只要小太后能顺顺当当地将后宫打理好直至奉立新皇后，其余事情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笔直冗长的长廊尽头快步奔过来一个小太监，脚尖儿轻轻点地，步履虽疾，一点声儿都没有。

　　那是段进诚的徒弟赵八福，进宫以前农家贱名好养活，叫赵八狗，段进诚嫌这名儿叫起来太糟践了，怕冲撞了主子，随口改成了八福。

　　后来赵八福能出师了，也跟着段进诚在御前伺候了，皇上头一回听了段进诚改的名字，说八福听上去还挺有福气的，就这么着罢，不必另外赐名了。

　　虽然没有亲自赐名，但这名儿可是经过皇上首肯的，气势上就无端高了其他太监一大截儿，旁人提起赵八福三个字的时候语气中都多多少少会带着些尊敬，赵八福的名就这么传了下来。

　　段进诚一瞧见赵八福，晓得皇上议事将毕了，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大笤帚，细细理了理衣袍，健步如飞地往养心殿去了。

　　皇上召见朝臣的间隙，他得去御前候着，地龙烧得旺不旺，需不需要添茶，上不上茶点，是不是要研墨，皇上要召见谁，有没有别的什么旨意示下。

　　皇上议事的时候，不会刻意让段进诚出去，但段进诚总是自觉地退出去，守在门口。

　　越是位高权重，越是要小心。前朝宦官专权的历史教训太血淋淋了，段进诚时刻谨记着自己是个太监，绝不能搅合进前朝的国事中去，底线划得清了，恪守好了本分，才能让皇上对他更加放心。

　　段进诚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打皇上还在宫里长大的时候就跟着皇上了，后来又跟着出去了四皇子府，掰着指头数一数，翻过了年尾，明年就是段进诚侍候皇上的第二十个年头了。

　　段进诚好命，一进宫就跟了个显赫当权的师傅，这让他在宫里的出身就比其他小火者高出了不少，将来分活儿的时候也能去伺候主子，不必自扫洒处起慢慢熬年头。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姓氏给他添了不少乱子。

　　段进诚本不姓段，本名姓宋，大大地犯了师傅的忌讳。

　　师傅姓段，他姓宋，谐音不就是“断送”前程吗？

　　当年和宋进诚一批进宫的小火者里就数他最乖巧伶俐，师傅看好他的聪明机灵，又介意他犯了避讳，给他改了姓氏姓段，这才收了他做了干儿子。

　　枪打出头鸟，其他几个师兄弟存了坏心，合起伙来排挤段进诚，时不时就在师傅面前含沙射影地提起这桩事儿，师傅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膈应得慌，临离了师傅要分活儿的时候，把他分给了当时最不招待见的四皇子。

　　分给了哪个主子，就是谁的人了。段进诚在宫里的时候就勤勤恳恳地侍候着小四皇子，后来随四皇子出宫开府也是事必躬亲，二十年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才有了今日的高位。

　　现下的段进诚再回忆起往昔，无比感激当时的那几个后来欢天喜地跟了先太子和庆王的师兄弟们，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风水能轮流转到哪处。

　　段进诚一跨进廊下，赵八福就赶紧跟了上来，替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雪花，伏在耳边轻声禀道：“公主殿下进宫了，正在前殿等候觐见。”

　　京城里就一位公主，也不需特意指明称谓了。

　　赵八福言罢，诧异地看到段进诚绽开了真挚的笑脸，他师傅时时刻刻都像绷紧的弦，一刻也不敢松懈。

　　赵八福怔了怔，都不确定在自己的记忆里，除了皇上登基的时候，师傅还有没有这么喜上眉梢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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