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滴水难消（7）

　　皇上脚步未停，伸手拢了拢身旁的人，温香暖玉的身子靠得离他更近了些。

　　皇上琢磨了下，觉着季贵人估摸着是想说些小情趣的话，但他习惯了样样事物都勉力思索，正色答道：“天能放晴是好，久便成旱，旱患连着蝗灾，头一年灾后疫情肆虐，还好年上是个暖冬，不然冻死饿死的人更多。前天雪灾的时候朕出宫去看过，积雪压塌了太多村舍，那惨状你是没亲眼见过，见到了怕是要哭鼻子。春雨是贵，但也不能久下，夏季得防洪涝，朕把忠襄伯连着图家其他人都打发去南边修水利了，往年总以为江南无大旱患，是朕疏忽了。”

　　初墨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问，就能引出皇上这么长篇大论的回复，仔细想想，皇上这是头一回跟她提起前朝的事，她揣度了一下回答，轻声细语，“难怪驸马都尉这回能顺当入仕，皇上是不放心图家人？”

　　皇上顿了顿脚步，神情复杂地瞥了初墨一眼，他的这位小贵人不通政事是不假，但在这些事上的嗅觉极为敏锐。

　　俩人挤在一把伞下，各有半边身子沐浴在细雨中，皇上拍了拍身侧的雨水，心底不得不开始怀疑，季贵人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他会向归义伯夫妇下手，看来此事需调整进度，尽快着手安排了。

　　归义伯的事另提，皇上对图家的打压之心却是不需要掩饰，皇上轻轻“嗯”了一声，淡淡道：“若是不放权给狐狸，尾巴是捉不到的。朕暗中安插了不少眼线，驸马亦是朕信得过的人，不愁捏不到把柄。”

　　说话间，一行人便跨进了养心殿，段进诚领着不少宫人候在抱厦底下望眼欲穿，眼见皇上淋了雨，立即上前解斗篷要伺候皇上更衣，皇上摆摆手叫了声“去”，往里走了两步，转过头上下看了看初墨。

　　段进诚惯有眼力劲儿，皇上日日召季贵人伴驾，难免哪天季贵人得有要在养心殿更衣的时候，早就问尚衣局按季贵人的身量领了衣裳，这下正好能用上。

　　段进诚向初墨呵腰打了个千儿，吩咐御前伺候的女官领季贵人进梢间梳洗更衣。

　　皇上喜静，再加上段进诚和赵八福都很是得力，御前便只留了两位女官，看上去年岁不小了，约莫三四十的年华，是皇上登基那年段进诚亲自从四皇子府筛了带过来的，都是再妥帖不过的老人了。

　　两位女官八百年没伺候过女主子，刚上手时还有点懵，瞧着比初墨还紧张些，初墨温言细语地和她们搭话，甚至还讲起了几个笑话，生疏的气氛逐渐瓦解冰消，三个人在梢间里笑闹了好一会儿。

　　终于收拾妥当了，春嬷嬷满意地看看铜镜里的倒影，“得啦，早年间学的手艺还没生疏，小主儿真是美不胜收，这张脸儿就连奴婢瞧着也觉得很是摄人心魄呢！”

　　虽然是恭维的话，初墨依旧觉得很受用，低下了头，赧然抿嘴笑了，“都是嬷嬷梳妆的手艺好，多谢嬷嬷。”

　　两位嬷嬷对视一眼，对这位小主儿均是极满意的，养心殿里人人都看得出来，皇上是极看重这位小主子的，出身虽然差了点儿，没有强大的娘家扶持，皇后之位是不消想了，但凭着皇上的宠爱，爬个贵妃之位未必不可能，横竖以后都是贵主子，性情温润知书达礼总是好的。

　　尚衣局一听衣裳是送到养心殿的，衣裳华贵细致无所不用其极，初墨从没穿过这么艳丽的色彩，配上妍姿妖艳的妆容，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转了几圈，羞怯地抬了眼皮觑了觑两位女官，“我瞧着衣裳太花哨了，依嬷嬷的意思，皇上会喜欢么？”

　　冬嬷嬷像看着自家的小媳妇儿一样慈祥和蔼，“自然是美的，小主儿何来的顾虑。”

　　初墨羞怯地转过头去，“嬷嬷们不用管我，我自去寻皇上便是。”

　　小女儿扮了艳丽的相，想要在心仪的儿郎面前展露，这一点皇家同民间没有什么不一样，两位女官自然不会阻拦，甚至可以说是乐见其成，先告退出去将门外的太监们都支走了。

　　初墨捏起裙边踮起脚，轻手轻脚地摸到了东暖阁门口，刚想伸手推门进去，无意听见了里面传来了皇上的声音：“凉州那边动起来罢，拖久了夜长梦多。”

　　段进诚低声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皇上似是叹了口气，“此事定要瞒住永寿宫，你说，她会不会怨朕？”

　　段进诚柔声劝慰：“皇上为江山社稷考虑，此人不得不除，季小主儿聪慧省事，定能理解皇上的苦衷，只是不知永寿宫那位伯夫人的亲妹子，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他们在说缃儿！初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浑身紧绷以致轻微颤抖，手指几乎要将裙摆撕下几道布条子来，生怕下一句入耳的就是一句杀字。

　　皇上斟酌再三，嗓音低了下去，声带倦意，“一个小宫女，留着就留着罢，永寿宫一切规制照旧，注意消息别泄漏进去就成。”

　　初墨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里，它“咚咚咚咚”地猛力跳动着，仿佛在证明自己方才的确受到了重大惊吓。

　　屋里传来了走动声，逐渐向门靠近，是段进城要出来了！

　　初墨脑中空白一瞬，豆大的汗珠顺着鼻尖滑下，砸在了嘴唇上，醒了神，一闪进了隔壁。

　　但凡段进诚能像平常万分之一的警醒，一定能发现不远处藏了个人，但他心思千回百转，埋着头匆匆而过，没顾上探察周围的情形，让初墨顺利躲了过去。

　　初墨紧紧贴在墙上，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才发现浑身汗淋淋的，中衣都黏在了后背上，腿软软的打着颤，因捏得用力，手指在掌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痕。

　　不能再在这儿久待了，再踯躅下去不久就有人会发现她不见了。

　　初墨深呼吸了几轮，扇了扇黏糊糊的衣裳，重新堆上了羞怯的香靥凝羞，叩了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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