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爷爷的，奶奶的，他们

自我有记忆以来，爷爷奶奶没有一天是不吵架的。

        新的一天，从吵架开始。爷爷是老人，老人觉少。每天，爷爷晚上八点上床歇息，看会书然后睡觉，清晨五点起床。这个作息寒来暑往刮风下雨雷打不动。

        有时清晨尿急，我五点多醒来，上厕所的时候经过院子，爷爷正做着奇怪的动作，不是太极拳而是像动物似的张牙舞爪，后来我才了解那是五禽戏。

        奶奶也起了，看到爷爷后中气十足地骂了一句：“天天做那些干嘛，你个老不死的，咋不早点死。”爷爷气定神闲，不以为意继续做那些夸张的康身健体的动作。

        爷爷和奶奶每天都能骂上十次。二伯父和二伯母见怪不怪，三伯父和三伯母习以为常。我妈刚嫁过来的时候不知道实情，有次听到奶奶骂爷爷没有眼力见，还以为在指桑骂槐，甚至反省了下自己哪里是不是做错了。后来日子久了看惯了也就脱敏了。

        两人骂得脸红耳赤的时候她还能面不改色从旁边走过！

        我妈看着孩子，在门外和人闲聊家常，门里爷爷奶奶互骂声音冲破了天际。有和爷爷差不多年龄的老一辈经过，停下来笑着听了会，乐呵呵地对我妈说：“宗川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妈嗅到了八卦的气味，耐心听。

        “年轻的时候，你们家那个老太太脾气就不好，但你公爹从来不敢回嘴。要知道你公爹可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知道为啥不？”那人挤眉弄眼，一副迫不及待拆人短的样子。

        “哈哈，以前你公爹说过一门媳妇，但是人家女方嫌他满脸麻子，怀着孕的时候就走了，再也不肯回来。后来才说得这个。你公爹怕了，怕人家不要他，处处忍让，怎么骂他都不还嘴。好不容易熬到人家给生儿育女，又熬到儿女都成家，他才脾气硬了回来。哈哈哈哈”

        我开始记事的时候，爷爷已经老了，脸上的皮褶一层一层的，皮肤蜡黄，所以爷爷到底是不是满脸麻子，我没见过深表怀疑。但是我猜，奶奶那么骂爷爷不是因为麻子的事情。一是因为奶奶本身脾气就不好，二是奶奶对爷爷是有些怨恨的。

        爷爷成长在中国最动荡不安的年代，民族到了危急存亡之际。爷爷参军，打过鬼子，这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甚至为此负过的伤，都是值得铭记的勋章。但说实话，爷爷有点惨。

        鬼子打跑了，老蒋也被赶到台湾了，爷爷复员了。可坏就坏在，回家的路上爷爷把所有证件都弄丢了！几年的当兵史最后成了一场“空”。因此，历年来县里那些所有的给退伍老兵的福利都与爷爷无关。

        爷爷思想高尚，不在乎；但奶奶在乎；二伯父、三伯父以及我爸和五叔，可能在乎；三伯母和二伯母明确表示在乎；我和我妈暗地里也表示在乎。

        毕竟，如果爷爷有了退伍老兵的身份，那就是新中国的功臣，或许爷爷的贡献微乎其微。他本该受到国家的照拂，但因为伤痛家庭穷困潦倒。

        夏天的时候，爷爷穿着短裤，小腿干瘪枯瘦，老态的皮肤皱皱巴巴，然而五个凹陷显眼异常。爷爷说，那里是被子弹打伤的地方，而且至今有颗弹头还在他的身体里没能取出来。

        所以奶奶怨恨爷爷情有可原。爷爷负过伤，干不了重活，然而他们生了六个孩子，一个都没夭折。要知道，姥爷是教师，大舅舅还在十二岁的时候早逝了呢。我想那些年奶奶和叔伯们定是吃过不少苦头的。不然，大伯也不至于为了活下去去闯关东。

        我对年轻时候的爷爷知之甚少，也从未想着从家人口中探索更多，不过令人惋惜的是，爷爷八十多岁后，突然萌生了撰写回忆录的念头，想要把自己当兵的那些年写下来。家中唯一支持的只有我和我妈，那时我负责找历史书和各种书籍供爷爷参考，我妈负责帮爷爷买笔和纸。爷爷去世的时候已经写了厚厚的五大本，仍没写完。可惜，下葬的时候一把火烧掉了。现在我很后悔。我想，也许那几本厚厚的信纸里就藏着中国一段珍贵的历史。它记录了爷爷真实的岁月，赤诚，激昂，也可能带着点恐惧。

        那时，我是没能懂它的价值；而其他的家人们，是不会懂它的价值。

        我对爷爷另一个深刻的印象，是每天爷爷都要看《新闻联播》。为了看《新闻联播》，爷爷下午五点就开始做饭。分家前，有人知道爷爷的习惯，就提前做好他一人吃的饭，往往是疙瘩汤之类快速又方便的东西；分家后，奶奶也跟着爷爷一起五点多做饭了。

        看电视，爷爷是去五爷爷家看的，就在爷爷家后面，他们家有一台黑白的电视。五爷爷是个鳏夫，自己一个人，我有时候好奇，跟着爷爷去过几次。

        六点，爷爷准时到，到的时候五爷爷已经准备好了板凳，调好了频道。距离《新闻联播》开始还有一个小时，等待的时间他们会聊会天，内容稀松平常。

        “你吃了没？”

        “吃了。”

        “吃得啥？”

        “老大家送来的面条。”

        “吃得多不多？”

        “嗯，喝了一大碗。”

        “好，那就好，能吃就好。”

        形式往往是爷爷问，五爷爷答。老人们大都听力不太好，他们说话很大声，我觉得很无聊。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了这些话里真正的含义。

        中国男人的感情是内敛、含蓄、热切的，但表达是笨拙的。特别是爷爷那一辈大风大浪过来的人更甚。他们见过饥荒，看过生死，一辈子粗糙着生活，他们羞于表达内心的情感，但真真切切关心着，所以只能愚笨地大声问“你吃了没”“吃得多不多”“能吃就好”来表示对弟弟年老独居的关爱。翻译过来就是“你身体怎么样？”“孩子们对你好不好？”

        好在五爷爷同样是男人，他懂。他们心照不宣彼此守着这份默契，相互陪伴着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看电视的时候，爷爷和五爷爷一定会并排坐着，除非五爷爷身体不舒服才躺在床上。两个人一边看，一边针对新闻发表看法。我偷偷观察过，五爷爷并不太能看懂新闻里发生了什么，五爷爷到底只是没上过学的庄稼汉子，他哪知道什么劳什子联合国，美国和英国有啥区别，更不关心谁打谁了。往往是爷爷谈天论地，五爷爷跟着附和几句，就算这样五爷爷仍看得津津有味。

        我知道，五爷爷是孤独的，他没了老伴，又不愿意跟着儿女生活怕讨人嫌，只能硬撑着自己一个人生活，爷爷短暂的陪伴是他一天中温暖的慰藉。

        某天，我看到五爷爷拄着拐杖拉着自己的儿子往家跑，一边跑一边说：“你赶紧去看看，我屋里的电视出什么问题了，怎么只有声音没有影啊？别耽误你二爷爷晚上看新闻。”

        五爷爷至死不愿意搬到儿子家，到了弥留之际子女儿媳、侄子侄媳都围在一边，那时天黑了，五爷爷迷迷糊糊，话说得虚弱无力，断断续续：“电视……打……开电视，我……二哥……要看新闻。”

        五爷爷走后，爷爷再也不看《新闻联播》了，但依然五点开始准备晚饭。等到了六点，自己独自揣手坐在堂屋门口。不知是不是在想五爷爷。这段时间，奶奶会自觉地回到房间，避免和爷爷发生争吵。到了白天和老伙计晒太阳的时候，爷爷也不说话了，就窝在那里，听着别人侃侃而谈，笑笑。

        同样是孙女，我却是奶奶最不待见的那一个。

        奶奶最喜欢的，是二伯母的大女儿，由她亲手拉扯长大；其次喜欢的，是三伯母的女儿，不过我认为那是因为奶奶眼看三伯父日渐发达，想要沾点光。对三伯母的女儿的喜欢，多少带着讨好的意味。

        奶奶最烦的就是我和二伯母的次女。不过我脸皮厚，哪怕奶奶讨厌我，我也硬是往她跟前凑。没办法，谁让我爸和我妈有时候太忙，没办法照顾好我，我饿了只能舔着脸跑去奶奶家。我那个二姐姐就不同了，奶奶不喜欢她，她更讨厌奶奶，分家后两人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面。

        奶奶屋里的房梁上，挂着一只竹篮子，那里藏满了好吃的，不过我很少吃到。即使馋得要紧，我也不愿做偷鸡摸狗的行径，反倒是爷爷看不下去，悄悄拿起竹竿把篮子勾下来，我不敢多吃，那些零食奶奶心里都有数的。

        我不是常规的女孩性子，性格更像男孩子，闹腾，皮实，我爸头疼，我妈无奈。我奶奶更加不喜，说我“一点女孩子家的样子都没有”。我不服，回嘴：“那什么才是女孩子的样子？”

        奶奶说得更厉害：“你看看别人家的女孩，哪个不是文静，乖巧。就你活像投错胎的男娃子。”

        我愈加不服气：“凭啥女孩子就得文静，男孩子就能闹腾。这不公平。”

        我没想到，那么小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性别偏见”这回事了。

        好像知道说不过我，奶奶也不说话，回头就跟爸爸告状，从小到大奶奶在爸爸跟前就没少说我的不是。我都知道，我妈也都知道。

        就让奶奶告去呗，反正我爸管不了我。多年的打交道，我爸已经对我这个女儿彻底无可奈何，只要他说我一次，下次我犯事就更严重。其实想想我也只是上树掏个鸟蛋，下河摸个鱼，和别人打架下手知道轻重，于是我爸懒得再管。

        然而，让我爸绝望的是，若干年后他生的儿子，性格乖得不像话。两个孩子，性格完全倒着来。经常看到我爸指着我弟的脑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姐已经拿着玩具刀满大街砍人了！”

        你瞧，曾经让他头疼的女儿有朝一日竟也成了值得学习的榜样。

        曾经有一度，奶奶和我妈之间的关系到了剑拔弩张的紧张程度。在奶奶已经有了两个孙子的情况下，奶奶一直逼迫我爸要一个儿子。那时候生育政策骤然锁紧，就算只有一个女儿的也不允许再要一个，违者将面临高额罚款。

        三伯母就是这样。当时为了防止偷生多生，已婚妇女必须佩戴节育环，并且为了避免有人偷偷摘下节育环和检查有无炎症，每年都会有一次的统一体检。三伯母为了生儿子找人帮忙摘下节育环，怀孕后更是躲到了亲戚家几个月不出门，后来如愿生了儿子，自然也交了不少罚金。

        我妈同样求人帮忙摘下了节育环，可是怀孕后和我爸左右思考，觉得现在要孩子不合适，只好流掉。这件事奶奶自然是不知道的。

        奶奶想的很简单，既然自己生孩子不行，那不如去抱养一个。这样既又了孙子，还不用被罚款。奶奶兴冲冲去找我爸商量，被骂得狗血淋头。

        “你是怎么想的？抱养别人家的儿子，我们年纪轻轻的又不是不能生。”我爸着实无法理解奶奶的想法。

        “可是现在就是生不了啊。你们现在不去抱个儿子回来，等以后你们老了难道要被人骂绝户。”

        我爸气极反笑：“我还没被别人骂绝户呢，倒是先被自己的娘骂了绝户。我们的事，你用不着瞎操心。”

        我爸一瞪眼，奶奶灰溜溜地跑了。

        我爸是有点重男轻女的，不过不是对我不好的那种，而是觉得一个男人最好还是有个儿子。

        我妈知道这件事后，跑去和奶奶大闹一通，那天晚上，街坊四邻家的灯，又亮到了很晚。

        和奶奶闹僵之后，是爷爷亲自找到我妈赔罪，顺便告诉了我妈一个关于奶奶不堪的往事。

        “老四媳妇啊，你别跟你婆婆置气，不值当！你婆婆那人你还不了解，她就是那样。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当年结婚的时候我去接她，就在结婚当天，她都能跟自己的亲娘吵架，气得我丈母娘跑到别人家躲着，连自己亲闺女出嫁都没露面。”

        爷爷耷拉着脑袋，显得极不好意思。

        我妈把这件事分享给我时，大为不解，为啥知道奶奶是这样的人，还能继续过下去呢。因为爱情吗？

        我的回答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为了繁衍。

        我想展开说说雄性生物的天性中，对繁衍有着本能的诉求但是被我妈急忙叫停：“算了，他们的事咱们瞎分析啥，人都走了好几年，一切都过去了。”

        不过，爷爷告诉我妈的故事倒真是好用。每次因为奶奶我爸和我妈吵架，我妈都会把这事拿出来说道说道，我爸不敢反驳。有时候恼极了，矢口否认，我妈自有办法让我爸承认。

        “我问你，从小到大去过你去过姥姥家几次？你那些舅舅这些年来看过自己的姐姐吗？”如是，我爸再也无话可说。

        这招屡试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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